文/姜成林
能把汉初三杰和汉初三大名将称号集于一身者，只有韩信。三杰中的张良和萧何，谋略尚佳，武功不足；三大名将中的彭越和英布，武功出色，谋略不足。唯独韩信，立可指挥千军，扫平诸侯；坐可运筹帷幄，料敌于先。
可是发迹前的韩信，却是乡党眼中的放荡之徒,众人眼中的落魄之辈。史书记载，韩信早年性格放纵不羁，不拘小节，更没有正经职业，让很多人不喜欢他，因此无人推举他为官吏。不过曾有一个亭长感觉韩信伟岸脱俗，不似常人，多次邀韩信到自家吃饭，但最终亭长的妻子因为厌恶韩信，而在吃饭时不给韩信留饭让其蒙羞，自行离开。韩信在穷愁潦倒时，还曾接受过漂母的接济并让他后来大为感激。当然后人听到最多的还是“胯下之辱”：那天一个身背宝剑的英武青年，竟然从一个满身油污的屠户胯下钻过，为此韩信的落魄程度达到了最高峰。
总之，韩信是在别人的白眼和嘲笑中度过了青年时期，偶有一两个善待他的人，也大多带有劝诫之意，望其浪子回头，没有人看好韩信，更没有人懂得韩信。
曾有不少人为韩信早年的落魄而不解，因为这同后来的辉煌人生形成了鲜明对比，或许韩信动用十分之一的才智，就会让自己过上舒适的日子，但不知是不能还是不肯，韩信没有去做。
以韩信日后的表现来看，他深谋远虑，军功卓著，而且还有许多以他为主角的智力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比如韩信点兵和韩信分油，尤其发明象棋的传说，这一切都在证明，韩信智力远超常人，自己谋生轻而易举。
因此最令人信服的答案就是肯不肯的问题。韩信早年想来也是努力好学之人，否则就没有以后行军打仗中的得心应手，他对天下的理解已臻极致，可谓腹有山川，胸有江海。他是当时对时局变化最为敏感的一个角色，他冷静的头脑，就是那个时代整个人类最为出色的触角，并为社会的重大变化做出准确的判断。
我相信，在秦朝末年，韩信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严刑峻法而招致民怨沸腾的大秦王朝，实则已经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必定是一个群雄逐鹿的时代，那时必将剑戟争鸣，血流成河，为天下苍生计，少一点流血，就必须以战止战，一统河山，从而建立不世之功名。
因此韩信等待时机建功立业，当屠户蛮横地站在众人中要求韩信钻过胯下时，韩信如翱翔九天的鸿鹄，突然被母鸡要求在土中刨食，因此立刻一脸茫然。他们不在一个精神世界里，没有共同的语法系统，因此鸿鹄注定要被鸡群不齿，韩信注定被人们嘲笑。
韩信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摸了摸宝剑，在风中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身后爆发出了一阵哄笑，屠户洋洋得意，指着这个落魄青年狂笑不已。
终于，始皇身死，胡亥继位，陈吴二人揭竿于大泽，乱世纷争如期而至，各路豪杰粉墨登场。
为何总是乱世出英雄，其实英雄总是常有，只不过和平年代，权位总被门阀把持，壁垒森严，令人难以逾越。英雄只能混迹常人之间，他们常恃才傲物，放不下身段，又过得不及常人，于是他们的种种脱俗无为，像极了慵懒无能之人，于是就和他们本人，一并做了凡夫俗子的饭后聊资而已。但英雄和慵懒之人的不同之处是，即使身处窘境，其志仍在千里，不坠青云，更不愿苟同世俗，随波逐流。只有危急时刻，才是历史给英雄提供的登上舞台的特定出场时间，出身和门第在战火中早已灰飞烟灭，韩信之辈早已持器，蛰伏已久，此刻他们大踏步跨过此前藩篱的废墟，目光炯炯，遥望着远处的战火。
韩信军旅生涯的开局并不顺利，甚至丢掉性命。
韩信首先投奔的是箱梁，也就是项羽的叔叔，箱梁后来战死，就归属了项羽。项羽让韩信当了一个执戟郎中，也就是一个宫门警卫，估计还是看在韩信仪表堂堂的份上。韩信多次给项羽献计，不知何故，项羽根本不予采纳。历史在此处开了一个大玩笑，项羽根本没有想到，就是这个执戟郎中，竟在日后跟自己的对战中，将自己步步逼入绝境，最后一败涂地。
韩信在项羽营中看不到出头之日，就投奔了刘邦，却也是做了一个管理仓库的小官。后来因为一次事件，韩信受到了牵连，按律当斩。当轮到韩信被砍头时，韩信的一句“汉王不打算得天下吗”，惊醒了夏侯婴，被紧急赦免后，推荐给了刘邦，刘邦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大才能，就只好让他做了一个管理粮饷的小官。
无论项羽还是刘邦，都没有发现韩信的才华，难怪三国时阮籍对此二人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但刘邦无疑比项羽幸运，因为他还有萧何。惟英雄识英雄，同为三杰的萧何，很快发现了韩信的才能，惊呼“国士无双”。至此，韩信如同一把默铸十年的宝剑，缓缓从剑池中捞起，露出一角，闪着刺人眼目的寒光。
萧何月下追韩信，引起了刘邦对韩信的重视。刘邦毕竟不同于项羽，他来自社会底层，深知人间冷暖，而且多年的亭长经历，让他具有了不同常人的恢宏大气，很快他就答应了萧何的请求，拜韩信为大将，虽然他不是很情愿。不过很快韩信就为刘邦制定了平定天下的谋略，汉家宏伟蓝图就此展开，刘邦惊喜地看到，此前差点杀掉的，竟然是一个稀世的谋略大师。
一柄宝剑，骤然亮于世人面前，锋利与否，等待战火的验证，不过机会很快来了。
楚汉相争开始后，刘邦就利用项羽率领主力讨伐齐国的时候，亲率诸侯联军五十六万偷袭西楚都城彭城并很快攻下。项羽不愧为一代战神，竟自率精骑三万，星夜驰援，千里奔袭，进至刘邦背后都没被其发现，于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从上午开始，中午结束。刘邦五十六大军万一败涂地，自己在十几个卫兵的拼死掩护下，侥幸逃脱，自己的父亲和妻子都被抓获。败将，残军，破碎的旗帜，哀鸣的战马，历史剧本凝重气氛的渲染，已铺陈完毕，静等主角的上场。危急时刻，韩信收集残兵败将，大败楚军，稳住了汉军阵线，所谓力挽狂澜，实不为过。
不过很快汉军又一次面临了灭顶之灾，那就是魏王豹叛汉降楚，依据地利，据河而守，封锁河关，切断了汉军退路，汉军进退失据，乱作一团。韩信再次临危受命，面对险境，战术灵感突然迸发，他大张旗鼓集结船只准备过河关，却另出兵马以木盆、木桶过河而去，奇袭魏国都城，一击而破，俘获魏王，河关失而复得。此战让众将士视韩信为神人，但是更加神奇的战绩竟然一再上演。
短时间里，韩信破代、徇赵、胁燕、定齐，所攻必破，所战必胜，兵锋极盛，势如破竹，不经意间，韩信将北部中国纳入囊中！刘邦和项羽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见证了一个军事天才的成长历程，此刻是他们认真考虑韩信力量的时候了。
刘邦不得不封韩信为齐王，其实他自己知道，如果韩信自立为王，自己也是无力阻止。而项羽派了说客，劝韩信三分天下，并联合项羽攻打刘邦。此刻韩信处于人生中的巅峰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左右楚汉相争天平的平衡。但是韩信有着高贵的人格修养，他忠于自己的内心直觉，忠于人生中的知遇者，因此坚定地站在刘邦联军阵营中。
最终韩信一招十面埋伏，将西楚霸王围困垓下。是夜，一曲悲歌，两行清泪，项羽和虞美人双双刎别乌江之畔，连同项羽的江东子弟，还有他的宏图大业，都化作了一江春水。
大乱已定，天下太平，韩信功成名就，自然也会回到故土探望一下乡里故人。韩信重赏漂母，小赏亭长，当然也找了当时那个让自己蒙羞的屠户。屠户两腿筛糠，面色惨白，他知道当年种下的恶因，今天就要饱尝恶果。但是屠户再次错了，就像当年一样，如果韩信有着和他一样的精神世界，那就不会视韩信了。韩信当着众人之面说，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屠户摸了摸脑袋，其头颅尚在，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他不明白韩信为什么不杀自己，其实他一生也弄不明白韩信，就像母鸡不明白鸿鹄为什么总是翱翔高空。
韩信是有自己的政治追求的，他就想通过个人才华的施展，建立功业，成为一代王侯，这个追求朴素而又合理：他打下了北部中国，且牢牢控制了齐地，他的兵力已经对项羽构成了严重的战略威胁。但是韩信人生的悲剧也在于此：他可以敏锐地把握战场上的任何风吹草动，却钝感于政治名利场上的巨大危机。需要援军时，刘邦可以大肆封爵，借以笼络人心，但是项羽身死大汉一统时，当初的那些诸侯王，甚至那些功臣的存在，在刘邦眼里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臧荼、张敖、韩王信、彭越、韩信、英布等诸侯王，一一被杀，甚至连忠心耿耿的萧何都差点丢掉性命。韩信在政治上的短视，甚至都让他自己为之懊恼不已，临死前他说，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
韩信屈死钟室，却不妨碍世人对其之钦佩。萧何曾说，至如信者，国士无双。葛洪叹道，孙吴韩白，用兵之圣也。苏轼也动情地说，抱王霸之大略，蓄英雄之壮图，志吞六合，气盖万夫……他还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的军事战术典故，如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临晋设疑、夏阳偷渡、木罂渡军、背水为营、半渡而击、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等等，传承至今，又形成了通俗易懂的成语故事，丰富了中华民族的精神文化宝库。
千百年来，人们对韩信最终结局的评价不绝于缕，也不一而同，可谓“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但都对其“辱于市井，张于沙场”的行为深感佩服，并且在自己身处困境的身后，韩信那种持节而守、藏器以待的形象就会出现在眼前。
斯人已逝，其志不朽，凭此，韩信足可笑傲春秋。
姜成林，青岛开发区人，能饮酒，二两杜康大醉；爱读书，一本史记欣然。其人喜运动，好旅游，奈何囊中羞涩，无法成行，退而求其次，躲进小楼，著小文自娱。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shitoulpr(若兰）
校稿：裴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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