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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 ZAI HUANG DAO
| 家在黄岛 |
每天早晨，你都会在落地窗帘的缝隙透出一道微亮时起床——你有意把窗帘留出缝隙，就是想在每天同一时间，都能得到那一道微亮的提示，而不惊扰身边人——然后，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就在那一刹那，你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右侧，那样，你第一眼就能看见母亲。看见她坐在客厅沙发的最边座上，也或坐在落地窗前的靠椅上，双手交叉胸前，佝着腰、低着头、闭着眼，你猜不出她是睡着还是醒着。
有时，天光还暗，你只能看见她的一团暗影。多数时候，她的身后或是铺开一片清新柔和的浅紫色晨曦，或是挂着一轮喷薄耀眼的橘红色朝阳，还有朝阳投射在楼前海面上闪闪耀眼的波光，与她形成强烈的生命比照。
几乎每天每天，你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都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所以，偶尔一次不同，那画面里没有她，你便会心慌得连拖鞋都不顾穿就径直奔到她的卧室，若她还躺在床上，你又会立刻弯下腰，仔细看看她的样子，听听她的呼吸……你有意无意总在担心着什么。
每天晚上，当外面的世界一片灯火璀璨时，你又会在她的房间点上一柱檀香。无关信仰，只为她心安。许久以来，她夜里都睡不安稳，按她自己的描述，每天都有什么人或猫儿狗儿到她的房间来，坐在她的床上、沙发上，或蹲在她的柜脚边，她怎样厉声吆喝：“你是谁？干啥来了？赶快走吧！门开着呢！”他们都不回答，也不走。直到她把床头灯打开，他们才会不见了。可是关了灯，他们就又来了。你没有办法让她相信那是一种错觉，因为她每次描述的情景都真实得不容置疑，她的眼神和表情里全都是未消的惊恐，更有惊恐之下还要仗着胆子应对局面的颤栗和无奈，让你怜爱，心疼，并也开始疑惑。
你想起她曾说过，14岁时她得过一场大病，怎么治都不好，只好请来大仙——她的一个远房亲戚，大仙说她本是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女，偷偷跑到俗世，观音菩萨要唤她回去，得烧一个“替身”——按照她的身高扎一个纸人——把命“替”回来。她的爷爷——一个不愿给伪满洲国效力而宁愿辞官种田的性格男人，为了孙女的命，一一按照大仙说的做了。果真，她的病就好了，命“替”回来了。你以前从不相信，可是现在你犹疑了。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既然解释不清，就没有理由说不信；既然没有理由，就不如妥协和讲和，与其和平共处。
你无需弄清是否真的有什么人或猫儿狗儿进到她的房间，也无需弄清她是否“观音菩萨身边的童女”、观音菩萨是否要唤她回去，即便这些都是虚无，她夜夜的恐惧是真实存在的。毕竟她已85岁，85岁人的眼里看得见的东西一定不是你都能看得见的。于是，你也按“大师”的建议，把一块玉石摆在她房间的窗台上；一把镇宅宝刀摆在她柜子旁边的置物架上；每天晚上在她睡觉前点一柱檀香，让缭绕的香气弥散到她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驱散可能藏匿在那里的一切会引起她恐惧的东西。显然，她很愿意你这样做，会在你忙着其他事情的时候，小声提醒你“点香了吗？”她愿意，就足够了。你夜夜做着就更加用心。
每个星期天的上午，你也会毫不吝啬地把时间全部给她。你看得出她很享受、很欢喜和你独处的这个时候。只有你们两个人，她不用小心翼翼地去顾及别人对你的需要，你可以完全属于她。她会像个孩子似地悄悄跟在你的身后，你到客厅，她也到客厅；你到阳台，她也到阳台；你到厨房做早餐，她也会跟进来。就像你小时候，总爱跟在她的身后一样一样。你明知故问地说：“你跟来干嘛呀？”她用纯净的眼神看着你喃喃地答：“看你干活儿。”之后，便安静地坐在餐桌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你做这做那，看得你心都化了。
于是，你把山药、地瓜、青菜切得更细、煮得更烂，做一碗山药地瓜青菜粥；把虾仁和海带丝汤调得更鲜，煮一碗小馄饨；多摊个鸡蛋、多撒一些肉松和火腿，烙一张松松软软的手抓饼；磨一杯五谷豆浆、煮一碗红枣桂圆粥、多拌几样爽口小菜……总之，她那么喜欢吃你做的早餐，说比保姆做的好吃多了，原因一定就在于那里面融化着你的心——那哪里是保姆能做得到的呢？
她会早早扎上围裙等你的早餐，让你一边做一边感受到被迫切需要着的鼓励和幸福；你坐在她的右边而不是对面，和她一起吃早餐，让她感受到你离她近得不能再近；你就算再不想吃也总要装出很想吃的样子吃上几口，她看着就高兴，就会更有兴致吃；你吃完了也不会像往常一样立刻走开，而是什么都不干，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托着下巴，看着她慢慢地、慢慢地把你专门为她做的早餐一点一点地吃完，然后，为她移开椅子、解下围裙、扶她起来，再爬到桌子底下捡起她掉下的饭粒、菜渣。
一上午的时间你都奢侈地用来做这些，你生活的节奏完全随着她放慢放慢，放慢到只用来陪她吃一顿早餐。
其实，你也很享受、很欢喜这个时候。
……
你用心做着这一切一切。
渐渐地，渐渐地，你发现，你做着的这一切，正在成为你的一种习惯。当然，也还有许多从前不曾习惯的，也都在渐渐地成为你的习惯。
睡得多晚也会早起，因为她早起；电视机一打开就是CCTV3，因为她爱看；做干饭总要多添一点水，因为她满口都是假牙，肠胃功能退化得厉害；做稀饭也要放一点碱，知道会破坏营养，可是她爱吃，她都85岁了，生命尽头已近在咫尺，还有什么比她爱吃更重要；吃饭的时候总爱往她碗里夹菜，因为怕她菜吃得少营养不均衡；吃鱼的时候总要把鱼肉在自己嘴里过一下，确定没有刺了再给她；随身的挎包里总要装上一包“尿不湿”，以备她用；小冰吧里总要为她储备足够的“养乐多”；一看见她孩子似地乖乖坐在那里，就忍不住去搓搓她的脸、搂搂她的腰，狠狠爱她一下……不知不觉，不知不觉这些习惯的和不习惯的就都渐渐成了习惯。
而当这一切已成习惯的时候，你听见心底一个清澈的声音在说：
你不早已是她的习惯了吗？这不过是你在为早已成为她的习惯买单，而这个单，她也早已为你打了最低最低的折扣。
难道不是吗？
你念念不忘一件事，小时候住房条件差，两个哥哥住一个房间，你和妹妹同父亲母亲住一个房间。房间灯的开关是一根拉绳，垂在父亲睡觉的那边。夜里上厕所的时候，你不敢喊父亲，就喊她：“妈，尿尿。”不用喊第二声，她便会从被窝里抬起上半身，伸出右手到父亲那头够到拉绳打开灯。等你尿完尿后，她还要起身把灯关掉。一个晚上你和妹妹要起来好几次，她就好几次地给你们开灯关灯，一直到你们长大后相继离开她。
而离开她，习惯却已养成。12岁时你到姑姑家，夜里还喊“妈，尿尿”；16岁时你到农村插队，一个人住在老乡家，就怕夜里喊“妈，尿尿”而不敢喝稀饭，更不敢踏实睡觉；18岁时，你在农场与知青姐妹们睡一个大通铺，姐妹们都笑你竟然梦中还在喊“妈，尿尿”；24岁你嫁为人妻后，好几次在半夜被尿憋醒，都恍惚觉得身边躺着的那个人是她，差点就把“妈，尿尿”喊出口来……。
可是，那些时候，你只知道这是她从小给你养成的生活习惯，却不懂得，你的这个小小习惯会是怎样大大地消耗着她。一年有365个夜晚，就算一个夜晚你和妹妹一人起来2次，就是1460次……再往下就无法计算了，因为你无法算清楚那是怎样开始，又是怎样结束的；更无法算清楚，她是怎样惦记着你们夜里尿尿这件事，就怕不能及时为你们开灯关灯，而整夜整夜都不敢把劳顿的身体踏踏实实地放下的。
后来，你好不容易戒掉了“喊妈尿尿”这个习惯，可是，她会不会在没有你喊“妈，尿尿”的时候，仍然习惯地在夜里、在你想上厕所的那个时间醒来；习惯地恍惚听到你在唤她；习惯地伸手去为你开灯关灯？然后，蓦然想起后，再习惯地想想，你在外面还有没有人为你开灯关灯？你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问过她。你不知道，在她为你养成那些生活习惯的同时，你早已是她生命的习惯了。
直到你也渐入老境的某一天，你才豁然懂得：也许你可以戒掉她为你养成的所有生活习惯，她却永远都改不了你是她生命的习惯。
那天早晨，你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没有看到她，你心里一慌，急忙跑到她的房间，见她正眼神迷蒙、头发蓬乱地站在那里发愣。那条平常盖在她脚边的你也常常盖着的小被子，扔在了地上。你惊奇地问她：“怎么扔地上了？”她以为你是在怨她做错了事，不抬头，也不看你，眼神依然迷蒙着，嗫嗫嚅嚅、狐狐疑疑、胆胆怯怯地小声说：“昨天晚上不是你在这睡觉了吗……不是吗？我怕你冷，给你盖上被子……”。你听得心里眼里都直发热，忙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抱住她，贴着她的耳边柔声纠正说：“我哪里在这睡了，我不是刚刚进来的吗，是你又做梦了。”她听了大大地惊讶，大大地失望，竟瘪起嘴、低着头无声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哽咽说：“我……我还……以为是你在这里睡觉呢，才……才给你盖上被子。”
那以后，似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几乎每天早晨，她都会神色喜悦而又带一点神秘地对你描述，你昨天夜里又睡在她身边了，你冷了，她起来给你盖被子、掖被角了。她说的时候，你的的确确看见那条被子就在她左边——你曾睡过的地方——散乱地放着。你能想象得到，她是怎样在深更半夜神志恍惚地听到你在唤她，然后神志恍惚地爬起来，摸到那条被子给“你”盖在身上的。
你不再纠正那是梦是醒，因为你已理解到，怕你冷、为你盖被子、掖被角，这个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完全无意识或下意识的行为，就是她用一辈子的点滴往复和日积月累，养成的爱你的习惯。她越老，这个习惯越是渗透进她生命的最深处，越是成为她生命的一种本能。而随着生命的渐渐衰退，最终留存下来的也就是生命最本质、最本能的东西。
所以，你深信，无论怎样纠正，她还会越来越夜夜怕你冷，夜夜为你盖被子、掖被角。就算你可以戒掉她为你养成的所有生活习惯，她却永远都改不了你是她生命的习惯了。
就在今晨，你在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她又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站在你的旁边，一边抬头看着你，一边满脸困惑地喃喃说：“昨天晚上我给你盖被子，看见你的头发全都白了，我还想，怎么全都白了呢？”你不经意地搭讪着：“是我吗？”“是你呀，我掀开被子看看，又给你盖上了”，她却无比认真地肯定。
你回头看着她的样子，内心一阵愧疚，不禁问自己：她能这样夜夜给你盖被子，你呢，你能夜夜给她盖被子吗？你能成为她生命的习惯，她呢，她也能成为你生命的习惯吗？
……
夜又降临了，窗外灯火璀璨。
她从落地窗前的靠椅上慢慢起来，端着水杯无声地一步一步走过客厅。
“妈，吃药了吗？”你习惯地问。
“吃了”，她一边说一边绕过沙发，走上通往她的卧室的过道。
你站起来，习惯地双手从背后环过她的老腰，脸贴在她的头上，嗅着她头上的味道和她一起抬腿落脚，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卧室。
她放下水杯，解扣、脱衣、脱袜，重复着每天的动作。
你则为她拉上窗帘，并按照她的习惯把窗帘垂下的两角压紧——她说这样就不会有什么东西从窗进来了。然后，平静一下，再慢慢从窗台上的香筒里抽出三根檀香，慢慢点燃，慢慢举过头顶，慢慢在心里默念对她的祝福，慢慢把檀香插在香炉里。她就在你的身后，你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做的一切。你想，看见了，就能心安；心安了，就能睡好。你为的就是让她心安，让她睡好。
三点香火，如豆，如星，亮在她的窗台上。
她说那火是蓝色的，那烟也是蓝色的，飘满她的房间。她的生命已穿越太多岁月烟雨风尘，她能看得见的东西，你真的无法全部看见。但，你习惯了听她说。
她说她喜欢檀香的味道。还说，那是她小时候经常闻到的。你忽然想到了生命的回归。
你帮她掀开被子，帮她放平身体，帮她掖好被角，然后按照她的习惯关好门。
你深知生命有限，时间有限。你只能在有限的生命时间里，努力地习惯着她的习惯，一天一天，一事一事，一滴一滴，一点一点……
王慧敏， 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中国音乐金钟奖获得者， 生在甘南，生活在黄岛。写歌、写文、活着，皆遵从一个爱字。相信“你若爱，生活哪里都可爱”。
主播丁丁，本名丁梅。她是一名微信小编。有人说，听她的声音会上瘾，那是因为如果声音是一场邂逅，那么遇见她的人大多会感到一种温暖，那是发自医者心中的温情之声。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shitoulpr001(若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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