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父亲

薛立民

又是一年父亲节。清脆的鸟鸣，盛开的繁花，可是，我却再也见不到父亲慈祥的笑容。

记得父亲最后的那几年，突然间就沉默起来，亲戚朋友都说他像变了个人，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一如沉默的河流。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有病在身，但我想主要的还是其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经常瞪着眼睛，闭着嘴巴，不说话，只有偶尔发出的病痛的叫喊。父亲基本是处于失语状态。

八九十年代的父亲经历了人生最辉煌的时代，他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那时的他特别爱说话，出差回来，总是带回一些地方特产和似乎有满满一箩筐的话，什么人文地理，什么地方物产，什么民间风俗……总是要津津乐道上几天，他的言说不是一般的言说，他是我们这个家庭的中心，也是乡邻圈子的中心，因为他带回来的信息和特产很新鲜，许多人都爱听爱吃，老一辈的人亲切地喊他“金亮”，下一辈和平辈的人尊敬地喊他“二叔”或者“二哥”。他的周围，总是围满了人，而他，也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在他重病住院的那些日子，我们姐妹经常陪在他身边，有时给他洗洗脚，擦擦身，他的脚心有一颗豌豆粒大的黑痣，每当洗到那颗痣的时候，我就会逗他说：“朱元璋脚底有七颗痣，做了皇帝，您脚心有一颗痣，也是命中有福的象征啊。”这时，他总是得意地微微笑着，感念他的福，很有些安天知命的样子。只有那么一次，父亲不知怎的，突然说：“像我这么能作，还有什么福，有福也作动净了。”这是我听到的父亲唯一一句忏悔的话。

作为父亲，我认为他无可挑剔，他是一位世间难找的慈爱父亲，也是一个有爱心、喜欢扶贫救弱但从不言说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从不当好人."但我知道，他的心最软最善良，因为他很少想到他自己，即使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也不是为自己，而是想着他人，想着那些需要他资助的人，他放心不下的人。

父亲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也是我最敬的人，虽然不能说他是一个完人，但他真实真诚地活了一生。他一生从不会虚假，即使是在文革时代，他也没有学会伪装，他经常说“善欲人知，并非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是他，教会我辨别人世间的真假，是他，经常喝得大醉，然后，望着茫然无所知的所在唱济公的歌：“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酒肉穿肠过……”来惊醒我的良知和对世人世事的洞察。是他，在我们姐妹少年时就 告诫我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去世半年前，他又用嘲讽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钱，钱，钱，你是万物之先。”是他，用甘愿痛苦的生活状态思考了一生，老年的他抛弃了自己本该幸福、富贵生活的权利，选择了一种谁也理解不了的窘困生活。是的，父亲最后的几年，一直处在窘困之中，虽然他和母亲的收入加上我们姐妹几人的点滴孝心给予他的，在别人看来，该是过天堂日子的，但他还是一直处于窘迫中，有时，我们也抱怨他，“真不知这日子是怎么过的，这么可观的收入，怎么还是这么窘迫。”

那么，父亲的钱去向何处？记忆里，年轻的他曾经是喜欢纸醉金迷生活的，那些春风沉醉，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都停止在他那些年青而飞扬的生命狂想中……但父亲在最后的几年里，几乎是抱着一种赎罪一样的心去挥霍的，是抱着一种我们难以理解的博大而悲悯的情怀过着一种沉郁而神秘的内心生活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每天想些什么，只知道他活得很痛苦，好像他喜欢这样痛苦地生活着，痛苦地思考着一样。在幸福和痛苦之间，他选择了痛苦，他是看破了红尘吗？他用参禅的心悟到了一句话：“幸福就是痛苦，痛苦就是幸福。”他说这话时，世俗的我们，又怎能理解呢？我们只能笑着怪他：“说什么疯话呢？”然后，父亲就沉默。沉默久了，偶尔说出的话都像带了禅机。

父亲是一个很有美感的人，据我所知，他挥霍的一部分用来买了古董，有真的，但大部分是假的。有一次回家，他拿出新近的收藏给我看，其中有一面印了龙的大头钱，我知道，那是假的，民间，这种大头钱已经很少见了，但为了不扫他的兴，我还是翻来覆去地边看边赞赏地说，“虽说可能是假的，但这花纹，这做工，已经是很精美的了。”他一听，高兴了。过了几天，他兴冲冲地赶到我们学校，从兜里摸出一小摞类似的大头钱，说，“你不说漂亮吗，看，爸给你买了这么多！”我真是哭笑不得，虽如此，但面对一颗做父亲的心，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含笑收下。

最后几年，父亲不看电视剧，他六十年代在部队是电影放映员，他喜欢一些风格抒情而写实的影片，喜欢那些反映人世间华美而诡异的画面，也喜欢一些极富质感的镜头触摸和触目惊心的色彩搭配。父亲用他的那颗真实的“心”来感悟现实人生，他对人生实质的思考超出了很多人，当然也远远超出了我们。那年暑假，我回家，父亲曾用“良心”两字理解那些难以理解的人，他在生过气后说，“我相信一个人，是有良心的。”我说，“既然您相信‘良心’二字，又何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呢？”我发现，父亲生气的脸一下子变得舒缓了，我知道，他在心里宽谅了那些不能宽谅的人。

于是，“良心”两字，就透过人生的迷雾，醒在我的记忆里。是的，我也相信，人是有良心的，当别人误解了我，我会坦然地面对，轻轻一笑，因为我相信，人是有良心的。既然有良心，有良知，那么，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我欣赏父亲，一如欣赏那些闪着光辉的星星，因为，在他痛苦的后半生思考中，他为自己，也为我们，找到了一个爱世人也爱世间的完美注脚和理由，那就是“人是有良心的”。

回家。

空气里，到处是父亲的味道。但再也见不到我的父亲了！

有时候，我躺在他曾经躺过的床上，望着他的照片，仿佛又看到他眼中的寂寥和落寞，那一种游离和出神尤其疼着我的心扉，他有多少的心向往之和无可奈何，又有多少的心有不甘？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是的，不管我们姐妹曾经为他付出过什么，但比起父亲的那颗为我们的心，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不同的值得忏悔的地方。在夜里，在醒来的时候，在泪水打湿枕畔的瞬间，在深深地思念里，父亲说的“良心”二字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

在追忆父亲中，我将哀伤于父亲黄黄亮亮的照片中带着怀旧情绪撑满……

我将整装待发，虽跌跌撞撞，但也要学会像父亲一样安天知命。我将告别眼泪和哀恸，努力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芳香生活，因为我知道，父亲喜欢芳香，就在他去世的前几天，我和女儿给他洗澡，我将香奈儿香水喷洒在他衣领和袖口的时候，我看到他展颜一笑，他一生都喜欢鸟语花香、曼语轻歌。

父亲，您已走遍了人世间，如今，您远在天堂，又在用您的脚行走天堂吗？

这样想着，我仿佛又看到父亲的那双脚，右脚脚心正中，豁然印着那颗醒目的黑痣……

作者简介：薛立民，笔名海虹，黄岛区博文中学教师。曾有多篇散文、论文在《青岛日报》、《山东教育》、巜中国教育报》等报刊发表，著有长篇小说《一千个吻》、《中国红豆词》等。微信号A2032345977，海边的宝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