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

赵

玉

霞

敲下这个题目，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老头儿，满头白发，坐在桌前，桌子上并没有什么菜肴，却很是隆重地摆好了酒杯，杯里的酒是满满的。他一会儿探头看看厨房，一会儿端杯抿上一口，如是往复，等到桌子上饭菜摆放完毕，杯里的酒已经饮了过半，趁老太太不注意，老头儿又瞅准时机，拿起酒瓶儿一边倒着酒一边将脸凑过去，重新将酒杯倒满。

这老头儿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善饮。酒品即人品，这话我认为在我父亲是再恰当不过了。年轻的时候，他在村大队副业上，后来就成了村里的电工。既能维修农用机械又掌握着电力技术，这让父亲在村子里成了“有用处的人”。而他呢，古道热肠，有求必应，一呼即到，为人又正直爽快，不是帮这家修拖拉机、就是帮那家接线拉电；有的时候还能被好几里之外的人请了去做修理农用机械的大师傅，酒对于父亲来说像是家常便饭。在酒桌上父亲也从来不推杯、不矫情，一顿饭下来，总是自然醉。

记忆里经常是这样的画面——父亲醉醺醺地回来，母亲愤愤地絮叨：让老邻故居地看看叫顿酒就馋是了，帮这个帮那个，自家的活儿呢？你帮了多少……”每每此时，父亲一般是不说话的，逼急了就含混不清地自己啰嗦几句“流自己的汗挣自己的饭，用自己的手，挣自己的酒”然后就一头上炕睡了。最后剩了无计可施的母亲带我们姐弟俩去田里忙活去了。我们一边在田地里流着汗，一边附和着母亲，添油加醋地补充着父亲的诸多不是：晚上睡觉呼噜大、喝完酒总是给我和弟弟“上课”、自己的字就难看的像虫子爬的，还成天训我们写字不好看……这一数落，好像他一点好处也没有了。

事实上，尽管父亲在家里有百般不是，但在村子里口碑却是极好的。若干年后，遇到以前的小伙伴他们还说，你父亲真是个好人，不管什么时候家里断了电去找他，他从来也不推辞。我总是很惊讶的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得呢？不过，我在心里却忽然闪出了“舍小家为大家”这个很有时代感的词汇。

善饮之人，想必都有“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吧？原本寡言沉默的父亲，一杯酒下肚，就能侃侃而谈，讲水浒、说三国，那叫一个溜；三杯下肚，便能路见不平一声吼。记得十几年前，一个远房亲戚介绍，让父亲去他们物业公司，顶段时间的门卫。知道父亲是个认真又较真的人，亲戚反复嘱咐：有些事不用太较真，睁只眼闭只眼就行。可父亲偏偏做不到，每天去了先抄起大扫帚将小区门口收拾的光溜滑儿；再挨着每个楼道口溜达一遍，还将自己干副业时的一套工具用个大铁箱子装着，让弟弟找了辆皮卡车给拉过去，仗着自己会两下子，免费给人家修修车子什么的。行啊，只要他舒心、高兴，我们也不说什么。

最惊险的是，2006秋天，父亲生日那天，因为高兴中午多喝了几杯酒，这下可热闹了。父亲晃晃悠悠地来到他上班的小区，刚打开值班室的门，还没等屁股坐稳，看到一个年轻人用自行车的后座驮着一组电动车的电池，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了电池正鬼鬼祟祟地往小区后门走去，父亲跑出传达室的门，断喝一声：干什么的！给我放下！年轻人一看，加快速度向前奔去。仗着酒劲儿，父亲随后紧追，一看老头儿动真格的，年轻人弃了电池，蹬车就跑。父亲一看，那车子不是小区里一家住户的嘛，也不说话，仍是跟在后边紧追不舍，直到那小偷把车子也扔了，告饶认错才作罢。

事后，父亲有点得意地向我们说起此事。我们纷纷声讨他：你真当自己是警察呢，就是真警察，这年纪也退休了，能不能成熟点。你在这个地方不挪窝，以后人家来报复你，你吃了亏可咋办？父亲就端起酒杯，滋溜一声，半杯酒下肚，声调就高了起来：他敢！酒后的壮举，让六十多岁的父亲成了那口小区众人交口称赞的“老英雄”。尽管有惊无险，但是，为避免以后再有类似的麻烦，事后，我们婉转地找亲戚将这个差事给父亲辞掉了。虽然，在那个小区干了不到半年，中秋节父亲收到的礼物愣是让弟弟开车去帮着拉回来的，颇有点收受贿赂的架势。

酒未曾奈父亲何，可是岁月却磨弯了父亲的腰板、磨平了父亲的性子，日渐老迈的父亲再没有昔日的豪气。

前几日，弟弟备了好酒，请父亲去小饮，我自然是要去作陪的。两个男人喝白的，红酒自然是我的。弟妹在厨房里忙活着，两个侄子还有女儿忙着孩子的游戏。也不讲究比例，更不争执一口下去杯里剩的是多是少。喝着喝着，就说起了过去。再说着说着，弟弟便说起三十几年前一次父亲酒醉后，穿上铁鞋，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子，娴熟地将跳闸的保险丝换完，速度之快引来村人阵阵惊呼。站在电线杆子下面的弟弟颇有点英雄儿女的气势，由此在小小少年心里埋下了不走寻常路的种子。我忽然就想起，弟弟在外地求学时写回家的第一封家书里曾经郑重其事地表示：等他将来出息了，要让父亲抽最好的烟、喝最好的酒。原来，弟弟对父亲的崇拜远远高过痛恨啊！细想起来，我们一起声讨父亲的时候我好像还偷偷地发过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发明一种药，放到父亲的酒里，让他喝过之后就能将这酒给戒了。

父亲呵呵笑着端起酒杯，一口酒下肚有点如今的英雄气短，他说：老家的那谁谁谁，年轻的时候酒量也是不小，听说前些日子殁了。我一愣，说，知道知道。不就是村西头的刘武嘛！他孩子离得远，老伴儿也没了，没人照顾，生活跟不上，虎落平阳，也是木办法。父亲也不说话，又拿起酒瓶倒酒，我和弟弟就一同说：爸，喝正好就行！吃饭吧？于是弟妹就从厨房端出饭来，白净的脸上笑得浅浅的，就似悄然划过的时光将波澜化作了一脸的沉静。爸，多吃饭，多吃饭！弟妹将一碗面条端到父亲面前。

看父亲顺从地端碗吃饭，我忽然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而我，如今已经长到足够大，不但食了年少时的诺言，还经常在回娘家的时候，主动与父亲推杯小酌，和以往不同的是，母亲也不再絮叨与埋怨，反倒会乐呵呵地添上几个小菜，作我们的酒肴。“身子还能受得了，能喝就喝点吧。”母亲如是说。

作者简介

赵玉霞：喜欢文字的纯净和纯净的文字，喜欢山水的自然和自然的山水，一直相信“至善便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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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jing1qiu（静秋）

校稿：裴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