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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忆


文/杨文闯

四五岁开始,早上就睡不了懒觉,得跟大人同时起床,爷爷定的规矩,我是小胳膊扭不过大腿。他们下地出工时,我跟四爷和增娃、狗娃大大、瓜子哥上坡去放牛羊。祖父或是父亲帮我把大黄牛从圈里牵出来,缰绳盘到犄角上,个头像我的小黑牛没有缰绳,与高大壮实的大黄牛和三头小白羊就蹶起尾巴,撒着欢儿汇入杨家大院的牛羊群。二十多头牛羊就在晨光清风里,浩浩荡荡地腾起一片烟尘,前拥后挤地沿着那条山道往牧场奔去。我们几个年老弱小,跟在牛羊的屁股后头,手里各拎一根细长的棍子,以防牛羊钻进庄稼地里偷吃时驱赶。

老家地处秦岭南坡的腹地。对于陕南山地的农家人而言,牛是跟人同等重要的生产工具,羊是跟鸡豕同等重要的肉食之一,狗在村里是看家护院的,跟牛一样,与农人的感情很深,即或它们自然死亡或死于非命,也很少有人吃它们的。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几乎有条件的农家,都喂养着一两头猪,至少一头牛和几只羊,有的放养的更多。山里人家耕田犁地,没有耕牛就像家中没有壮劳力,庄稼的收成就得不到保障,日子就会大打折扣。

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爱牛的,因为从小就跟牛打交道。农业生产离不开牛,推磨拉车也离不开牛,家里无牛就像没住房一样,所以对养牛看得很重。远了不说,我所知道的祖父、父亲,村里人莫不如此,孩提时都放过牛,天天跟牛在一起,如同现在城里的孩子天天上幼儿园,是一种约定俗成。

小山村山多地少,偏僻蛮荒,正是山旷水足,树绿草青,给牛羊提供了繁衍发展的土壤。牛羊到了山坡上,就不用人操心了,自顾自地找青草嫩叶吃。新婚的小俩口若分了家,家里没有老小,也养牛,忙季里野放,把牛赶到坡上去忙农活。有时,也会引起纠纷,就是牛到庄稼地里吃了庄稼,轻者挨骂,重者赔偿。有人放牛的,就像我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不足为奇。所以听四爷或增娃、狗娃大大讲神话和民间故事,听他们唱山歌、情歌,是我的最爱,常常听的就入了迷。不知不觉就到了吃饭时辰,我们把四散的牛羊汇拢赶回家。下午再赶出来,直放到日落西山。每天早晚两次,周而复始。瓜子哥大我不几岁,是天生的哑巴,但啥事都心里明白,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如同是对话,我俩从小就玩得来,所以捉迷藏玩游戏也很有趣。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山地上的生活都是童年最为惬意最是难忘的。

我家人都把大黄牛叫“大老黄”,它个头高大,膘肥体壮,一身棕黄色的毛,闪闪发亮。性情温顺,力挫群牛,颇得爷爷和父亲的钟爱。我也爱大老黄,它是通人性的,虽然我个头小,它知道我是主人,很少跟我做对,纵然我有时踢它一脚,或是气急了抽它一鞭子,它也装做没事一样,不跟我较劲和对抗,甚至都觉不出它的恼怒。但有一次,一个过路人无故挑衅它,并砸它一石头,它并未挡道在低头吃草。这是唯一的一次,我发现它突然发怒了,怒目圆睁,用它弯弯的犄角险些把那人逼下悬崖,若不是四爷及时出面阻止,那过路人就惨了,结局很难想象。有时我让四爷把我抱到它的背上,大老黄也不恼怒,任由我抓住它肩胛上的长长鬃毛,我稳稳地骑在背上。置身牛背上,让我高人一等,有高高在上的八面威风感,像电影里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威风凛凛,豪情满怀。

放牛久了,自然与牛就有了感情,别人见牛犯了事,就把棍子抽到牛身上,牛身上就凸起一条条楞,严重的就是一道道棍子抽打后的血印,我是舍不得这么下重手的,举棍也是轻落,象征性地吓唬一下而已,而往往大老黄知错似的,立马就停止了它的错误或越规行为。最早感受到祖父与父亲对牛的爱怜,且爱怜至深,源于一次耙地。山里种麦子或玉米的地,都是大块的,在撒种犁地后,要趁墒情用木耙把地平整一遍,才算耕作结束。这种木耙为长方形,上下长左右窄,框架结构,耙上部是一块平面,背部带着一匝长的一个个耙齿,耙齿有一定间距,耙过之后坷垃就被耙齿挤压拉散了,地表平展如镜,便于禾苗出芽破土,也便于日后施肥薅草。记得那年我六岁的样子,祖父让我去坐耙,这活儿并不好玩,双手得抓住两边的把儿,遇上大坷垃颠簸的很厉害,若一不小心松了手,手或脚就会陷进耙眼里,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受伤轻重难以预料。大多的人是耙地的人站在耙上,这样牛的载重量大,一趟下来,牛就气喘吁吁,力气消耗很大。爷爷让我坐耙,因我体轻,牛拉起来可省些力气,也跑得快。

每当农忙季节,村里的牛就成了田地的主角。通常情况下,一些执犁掌耙的人,总是大声对牛吆喝,示意让牛用力,见牛走得慢了,便用长长的竹鞭或棍子抽打牛背,希望牛快耕田、多耕田。春耕秋播都是跟老天抢时间,雨天又不能耕种,所以天晴的日子,一天都想干两天的活,起早贪黑,负重拉犁的牛,在这个季节比人辛苦。累得牛能瘦下来一圈,毛色不整,眼睛猩红。主人也知道牛累得不轻,疲劳过度,一旦见牛走走停停想偷懒或抵抗,呵斥与鞭挞便接踵而至接连不断,有的甚至连打带骂。祖父赶牛耕田犁地时,很少对大老黄大声吆喝恶语相加,虽也手握竹鞭,但那鞭子只是起个震慑作用,是很少用得着的,有时悬起来了,也是悬而不抽。我曾经纳闷,同样的牛,何以到了祖父的手里,就那般驯服,不偷懒也不耍花招,每天的生产计划,总是如期完工。爷爷说,这都是咱家大老黄的功劳。

父亲受祖父的影响,对牛也很疼爱,潜移默化,让我对放牛再无什么怨言。渐渐地,我知道了牛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父亲沿袭了祖父待牛的许多方式。每当田间歇息,父亲就像祖父一样先不急于坐下来伸腰,而是将牛牵到近水的渠边,让牛先饮水解渴,若是附近没水源,则提前带了一桶水,倒到盆里让牛饮水,再让它吃一会早就备好的草料。看着牛有滋有味地吃草,这才盘腿坐下来,从腰里摸出旱烟袋,美美地抽上一锅烟。

有一次我给祖父和父亲去送晌午饭,因这块地离家远。不知为何,正吃饭的祖父盯着大老黄看了一眼,就放下饭碗奔向牛吃草的那道石坎,还未等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爷爷抡起他那茧巴老厚的大手,在大老黄的屁股上拍了一掌,原来,他拍死的是一只体积硕大的牛虻。“看看,这畜生又来折腾大老黄了!”祖父的手布满老茧但却结实有力,那一声“啪”的响声,也许会拍疼了大老黄的臀部,但换来的一定是大老黄的感激,我猜想那牛眼里满含的是对主人的敬意。牛虻是一种昆虫,个头跟黄蜂差不多大,虽是一味药,却是马、牛的天敌,雌虻专吸食牛、马等家畜的血液。爷爷说:“这小东西最讨厌,总是吸牛的血,若时间长了,叮咬的次数多了,牛会生病的。”这一次,祖父又给我上了一课。

在我家,我常常看到这样的场景,当我放牛回来,忙天大老黄在地里耕耘,小黑牛和小白羊还得放。祖父和父亲从田地里归来,把犁铧擦拭干净后,就把牛带到小河边,通常这时候牛身上无汗了,用自制的棕榈刷子给牛洗澡。爷爷说,牛出汗时不敢这样,否则牛也会感冒发烧,或生其他病的。一次,大老黄三天不吃不喝,起初爷爷还不以为然,爷爷也很少生病的,后来觉得大老黄真病了,并且病得不轻,从不怕事的爷爷有点吓坏了,吩咐父亲去公社请兽医,花钱多少也要医好病。兽医看后给开了方子,让配药煎药,说牛喝了好了就没事了,不见好就没救了。灌药时很费事,可能药性苦吧,大老黄尽管很虚弱,但仍很犟,看一眼主人满眼是乞求。爷爷狠狠地朝它瞪了一眼,大老黄知主人意,还是不配合,嘴巴咬得更紧。这下爷爷的牛脾气就上来了,一手把大老黄的头托起来,一手从下腭掰开牛嘴,让父亲用竹筒削成的铲状勺子,强硬地把一盆汤汁灌下牛肚里。也许因为大老黄真的弱不禁风,束手就擒,也许它不愿违拗主人的救命之意,不然,纵然爷爷发狠,怕也是难以让大老黄就犯的。我当时见大老黄那么痛苦,也有些于心不忍。但不这样大老黄就服不下药,病就拖着,要是严重了就更可怜了。祖父的决绝,最终换来大老黄的康复,三天后又恢复了它牛中王者的傲然之气。在我的记忆里,大老黄就生了那一次大病,直到它最后老死在牛圈里。

在一年中的酷暑季,每天晚上,不是祖父就是父亲,在牛圈一隅,点上一堆驱蚊蝇的草,以确保大老黄能睡好觉,不致体力损耗。在严寒的冬天,大老黄跟其他耕牛一样,不用到田地里劳作,是休养生息的一段时光。一般人家只是给牛备好过冬的草料,按时添加罢了。而祖父不同,他把稻草、王米秸和豆壳,按比例分配,让草料合理配置,有时还烧上一大锅盐水,喷洒在草料上,给大老黄增加营养元素,有时也去向阳的山坡,寻回一些新鲜的青草。要是发现牛圈那里透风就补上漏洞,以便让牛少受风寒之苦。大老黄跟其他耕牛一样,免不了拉犁拉车推磨碾米的劳役,但因祖父和父亲对它的呵护,它还是比一般耕牛体壮身健,活得寿命长。每当下力多的春耕秋播,还是临近腊月快过年时,祖父都让奶奶给大老黄煮一锅添加了玉米等五谷的饲料,让大老黄饱餐一回。因为进入腊月,要置备过年的年货,推磨拉碾就勤了。每年大年三十,他要给大老黄吃顿好的,他对我们说:“人过年,牛也要过年。没有牛,哪来田地里的丰收?”

奶奶和母亲对大老黄也是厚爱有加的。家里的米面,多是大老黄一圈圈在磨道里转出来的。她们也心疼牛,每当置办粮食的前一天,就给大老黄吃上好料,让它养精畜锐。热天,天刚麻麻亮,就给大老黄套上牛轭,趁凉快磨小麦面。到天热了,就停下来让牛吃草歇息,等太阳背阴了再开始。遇到冷天,太阳出来了才推磨,刮风就收场,第二天再接着。有一回,村里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来玩,见大老黄走得不是很快,顺手拿过一根木棍打了几下,心疼的奶奶夺下她的木棍,说:“你咋打牛呢?”新媳妇说:“不打它偷懒啊,我就是这么打牛推磨!”奶奶白了她一眼,说:“你是好意,我家的牛你不该打!”我敢说,牛投身我们家,是我们的幸运,也是牛的幸运。

每到冬天,祖父就自己去放牛了,当然这是有太阳的晴天,他把牛从圈里牵出来,让它呼吸室外的新鲜空气,去大自然吃草,尽管坡上没有多少青草可吃。直到数九寒天,大雪封山,才真正把牛圈养在圈里。当冰雪消融、草长莺飞,大老黄又和它的同伴们日日相见,从牛圈走向青草萋萋的田间山坡。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了多久,新一年的春耕生产就又要开始了。

山地上的牛羊鸡犬,就像山里的娃儿,在“春眠不觉晓”中就长大了,在“花落知多少”中就老了。它们和山里人,就像沉默不语的大山和哗啦啦流淌的河溪、绿油油的庄稼一样,是融为一体的。

在祖父、父亲,包括我的脑子里,好像有个闹钟,晨光放亮我们就不约而同地一咕噜爬起来,穿衣下床,然后洗把脸,该下地干活去下地,该放牛羊去放牛羊。这个习惯,到我8岁上学念书,就用上了。山里孩子上学起得早,因为各自要走一段路才能到校,我上学不用谁叫,按点就起床了。读书后,我只有周末和假期放牛了,觉得还是放牛畅快,比读书好玩。尽管放牛的时间少了,但对哪儿的青草多,哪儿的水草长得茂盛,方圆十几里地,哪里的草大老黄最爱吃,我还是说得上来的。我要感谢大老黄,由于它的不捣蛋,让我在放牛的时间里,读了许多书。我最初对四大名著以及外国小说,许多是在放牛期间阅读的,这让我终生受益。大老黄是啥时没了的,我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只记得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一天。牛会老,也会死的。就像村里的人。大老黄走的时候,很安详,它是老的再也走不动了。那阵子祖父天天去看大老黄,轻轻地摸摸它的脊梁,它的毛,把它的头抬起来,抱在怀里。据爷爷后来说,他看到大老黄临走时,从昏花的老眼里滴出了几行泪,那泪不是冰凉凉的,而是暖融融的。当他发现大老黄情势不妙就鼓足全部的力气要把大老黄扶住,可它轰然如一堵墙就倒下了,再也没有爬起来,抬起它一生不曾屈服的头颅。大老黄最后没有嘶吼一声,就在爷爷的身边倒下了,爷爷纵然有多么不舍与无奈,也无力回天。爷爷说他和大老黄是一样的命。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浮出了几滴泪,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的爷爷也会流泪。

大老黄走了,小黑也变成了大黑牛,接了大老黄的班。同样的牛,经祖父和父亲一番调教,总是长得膘肥体壮,劳动力极强。按祖父的说法,这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祖父养了一辈子的牛,从不吃牛肉。村里人家的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一旦桌上有牛肉,他是不会动筷子吃这道菜的。若是亲友请他去吃牛肉,更是请不去的。就连路过那个人家,见到锅里煮牛肉,祖父掉头就走了,任主人怎么挽留也白搭,他自言自语着“罪过罪过”,就走远了。这有点像我的母亲,她也养了一辈子的猪,养育了我们5个兄弟姐妹,可她从来不吃猪肉。换个角度想,也许不难理解,人和动物都是一种生命体,天天与一种动物在一起,你养它,用它,爱它,惯它,一旦它走了,怎忍心看宰割它的惨烈场景?又怎心安理得吃它的肉?更何况,祖父面对的是一头关乎全家人吃饭大事、增产增收的耕牛?!这里面有一种朝夕相处生死与共的特殊感情,没有这种经历的人,怕是无法体会和悟出其中根由的。

祖父七十六岁那年去世的,他走之前,家里还养着牛。他说,他看不到牛,就像酒壶里没了酒,心里就堵得慌。因为牛,祖父的晚年很充实,视其为伴。祖父是善终的,他倒在下地去锄草的地头,就一声不吭地回归了泥土。

后来,村里的情况就变了,机械化耕田,机械化打米磨面,就连煤油灯也换上了电灯,小土路修成了水泥路。耕牛失去了生存的必须。不耕田了,也不用推磨拉车了,就没有多少人再养牛了。

祖父走后,父亲就无牛可养了,成了留守村庄的老人,成为老弱幼小一族。我的兄弟们都不同意他再养牛,一方面年龄大了不放心,一方面成本也很大。所以,我多年前回去,村里几乎看不到牛羊了,就连猪好多人家也不养了,吃肉从集市上去卖,比自家喂养更划算、省事、方便。

然而,我常常想起放牛的童年,想起那些山坡上的绿树芳草,想起放牛读书的日子,想起牛羊哞哞叫着满山乱跑的景象,尤其祖父和父亲对待牛的态度,那种如同对待我们一样的公道,使我从来不敢傲然视物。我知道,物也是有尊严的,有性灵的。对待物的态度,也就是对待人和己的态度。

对牛的记忆,也是对祖父的记忆,记忆最深切的,还是祖父与牛在小山村耕耘的身影,依稀他们仍在那个小山村里耕田犁地,翻飞着大秦岭的一坨坨肥沃的泥土。

在我的眼里,那才是我的陕南,才是热气腾腾火辣辣的农家光景。

作者简介

杨文闯,笔名一竹、三秦游子等。创办黄岛区湛园书院,《黄岛文化》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等社会兼职。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诗文集多部。


 

投稿:jiazaihuangdao@163.com

主编:jing1qiu(静秋)

排版:shitoulpr001(若兰)

校稿:张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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