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文/赵玉霞

冬天的早晨天亮得慢一些。站在小区门口拐弯处的老张，被一阵凉风吹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用力裹了裹羽绒外套，顺势将手伸到胳肢窝里取暖。

约摸一袋烟的功夫了，老张探头顺街道向远处望去，冷清清的街道上依旧空空荡荡的，除了道路两旁冻得直打哆嗦的树，不用说车，连个人影都没有。老张忍不住跺了跺脚，这还不到三九，真他娘的够冷的！老张朝路边的冬青丛啐了一口！

想想老家那破屋子，生的火不知道够不够，九十多岁的老父亲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老张想着，心里不安起来，他忍不住想抽袋烟，又苦于伸不出手，只好又将衣服裹了裹。

昨晚，邻居刘斜眼打来电话，先是夸老张儿子小张，城里混得好，人家才放开二胎，他们呢，三胎都快上学了；房子也多，还能把老张两口子从乡下接来城里享福。接着不轻不重地说，老老张爷爷这两天感冒厉害，他们已经找了村里的大夫，给挂了吊瓶，许是年纪到了，吊瓶挂了三天老爷子也不见好，不过也没有更糟，让老张别上火，有空了再回去看。

老张反复琢磨着刘斜眼的话，觉得真是苦了镇守老宅子的老爷子了，孤苦伶仃。尽管刘斜眼两口子在一日三餐上照应着，老爷子的身子骨也还讲究，但怎么着留老爷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是个事儿。老张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的脸开始慢慢变青。

自己和老伴儿进城这十几年，外人羡慕着，可老张自己知道自己遭的罪啊。老伴儿全身心扑在照顾一个接一个的孙子身上，已经在儿子家上了十几年的长白班，偶尔碰上儿媳夜班，她还得在儿子家上夜班。他自己呢，由儿子觅了个差事，除了上班，还要负责孙子上下学的接送。刚进城那会儿不到六十，自己还觉得有使不完的劲儿，随着大孙子上初中、二孙子上小学、三孙子眼看着要离地了，老张高兴之余竟忽然发现自己背驼了、腰弯了、步子也快不起来了。

最要命的是，镇守老宅的老老张也一天比一天不清楚了。每回家看一次，就发现老人糊涂得更厉害一些了。秋天老人过生日的时候，老张率领老伴儿、儿子、儿媳、三个孙子浩浩荡荡地回老家，老爷子竟吓得把门从里面锁了，好说歹说听明白后，乐呵呵地开了门，又把小孙子一个劲儿地往怀里揣，吓得儿子、媳妇尖叫连连。

看着儿媳妇朝儿子明里暗里甩脸子，老张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明白，住惯了城市的儿媳妇嫌老家不是人待的地儿！不过，这一大家子能一起回来一趟，也算是给足了老张面子，更何况儿子办事还是有些讲究的，来之前备足了打点老邻故居和本家叔伯兄弟的礼品。

九十多岁的寿宴在村里并不多，邻里故居都来帮着忙活，从炕上到灶台再到院子里一片热闹的气氛。小小的老宅子里竟然满满摆了三大桌子，老爷子东瞅瞅西看看，人忽然多起来让他非常高兴。一高兴人也变得明白起来，从炕上的摸出把花生凑到两个在院子里看柿子树的重孙子脸前，两个孩子皱皱眉头撒腿儿就跑开了。

老爷子瘪着个嘴还是乐呵着，等两个孩子重回到树下，老爷子又变戏法似的从衣服兜里摸出两个拦好的柿子，逗两个孩子过去吃，老大远远地瞅了瞅旁边的妈，将头转向一旁，继续看树顶上挂着的那些红的耀眼的柿子；老二蹭地窜过去，一把抢了来吃，全然没听见妈妈在一旁的咳嗽声。

看着小重孙砸吧着嘴吃得带劲，老爷子干瘪的嘴咧得老大，伸了手摸着孩子的头，看着老张，眼里全是满足。老张看着也高兴，刚才的不是滋味儿很快就闪一旁去了！他瞅瞅满满当当的人，看看老爷子满脸欢欣的褶子，再看看长得齐头齐脑的三个孙子，他好像看到二十几年后自己过九十大寿的热闹场面。

那时候，房子、院子都要重新修整，三个孙子也都该成家了，这院子恐怕会盛不下，还有，村里的人能来的都叫来，多扬眉吐气的事儿啊，不管自己和老伴儿多么累，儿子能给我们养出三个孙子，再苦也值！

大家都知道老张儿子混得不错，敞开了吃、敞开了喝，整个院子充满了欢快的空气。可老少爷们儿酒还没喝足呢，儿媳妇就催着儿子从车上拿出准备好的东西给同姓的几家哥哥、老宅子左右邻居家各分了分，又给刘斜眼两口子两个大红的礼盒，看上去比给老爷子的礼物还要厚实，当然，到场的爷们儿们一人两盒烟是历年必备的项目。

大家一面收了一面七嘴八舌地夸着小张的事业做得大，给老张家争了脸了，老张两口子烧了长条子香了。小张一边拜托着叔叔大爷大哥大嫂们们平时给照望着爷爷，一边朝媳妇使个眼色，媳妇便开始吆喝着孩子们收拾行头打道回府。

这个档口，老张的脸再怎么挂不住，也只能配合，趁老爷子吃过饭上炕休息的空儿，将摊子委托给五福内的侄子光顺两口子就和老伴儿随儿子、儿媳匆匆回了城。他甚至都没敢进屋和老爷子告别，倒不是老爷子缠人，老张知道自己爹的脾气，越是生闷气，越是不说话。

上一次回来看他，饭还没吃完，老爷子就上炕朝墙躺着了，老张过去喊了好几声说要回城了，他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出院子关大门的时候，老张看着老爹躲在窗帘后的脸，愣是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和鼻涕就一块儿淌出来了。

上次回城后，老张就再没捞着见老爷子。

昨晚电话里刘斜眼对老爷子的病避重就轻，老张不是不知道。人家那意思是：你们老两口也不容易，老爷子这岁数儿，大可睁只眼闭只眼。眼能睁一只闭一只，心里的不是滋味却怎么也摁不下去，老张原地跺脚自转了两圈。

有辆垃圾车轰轰地开过来，环卫工人迅速跳下车，将垃圾桶的垃圾清理干净后，车又轰轰开走了。有个年纪稍长的好奇地打量了老张两眼，毕竟天太冷了，谁没事站在路上吹风啊！

老张知道，每天垃圾车从这个小区路过都是五点五十到六点的空儿，他站了足足半小时了，再看看前面的路，还是那么干净，没有人影、没有车影，只有随着风涌过来的一阵一阵的寒气，刚才垃圾车轰隆隆地忙碌也好像是一场梦。

老张重重地叹口气，手伸进裤兜又缩回来。再伸长了脖子探向路的远方，路上还是很干净，除了路灯下树的影子在风里张牙舞爪，便是越来越让老张打哆嗦的寒气。他再叹口气，嗯，知道孙子们这个点一定是不能睡醒，打扰了孩子睡觉儿媳会不乐意，可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狠狠跺了跺右脚，终于下了决心，将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

手有点不听使唤，还好，儿子的电话是特别备注，不用翻，按个1就拨过去了。

“喂，爸，正要给你打电话，老三发烧，我们刚赶到医院。今天你自己坐公交车回老家吧。我妈在家看老大和老二，顾不上你，饭你自己解决昂！”还没等老张说话，那边就把电话给挂了。

老张拿着电话的手放在耳边半天收不回来，一阵凉风穿过羽绒服的帽子钻进了衣服里，老张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自己也病了。

作

者

简

介

      赵玉霞，家在黄岛，喜欢文字的纯净和纯净的文字。相信文字是有温度的且应该适度锋芒。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刘培蕊

校稿：陈   洁

复审：裴   珊

发布：陈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