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黄岛
同题笔会
一块死猪肉
一块死猪肉的故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与故事有关的人和事也随风飘远了，但每当不小心触及那段时光，总还是满腹心酸。
——宋荣芳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年代，说食不果腹有点严重，但也只是五谷杂粮刚刚能填饱肚皮。记事起爷爷就住在西面的堂屋里，屋里支了一盘炕，炕上铺着毛毡布。大多时间爷爷喜欢端坐炕上，拿着那根长长的烟袋锅，悠然自得地吐云吞雾，那脸颊随着吸烟的节奏越发显得清瘦。但是自从爷爷那天不小心门口一个趔趄坐地之后，身体就每况愈下了，茶不思饭不想，一味的躺在炕上迷糊。
“咱们还行，二爷年纪大整天不见点肉腥味身体受不了，前些日子邻村不知谁家的猪不爱吃食生病，主人杀了过了过刀，肉卖得很便宜都抢了，咱村消息灵通的二宝去弄了一点给他母亲吃，自家养的猪肉可香了，老太太在胡同里炫耀。赶哪天你也好好听着点，谁家猪有毛病啥的也去弄点回来。”母亲跟父亲商量。
“那肉敢吃？说不好听的，弄不好要出人命的！”父亲说。
“那李大娘家吃了不是也没事吗？”母亲反驳道。
父亲踱着步走到了西屋爷爷的屋里，“二爷，别光躺着了，一会起来吃点饭吧！”爷爷咳嗽了几声，费力地从炕上爬起来，“这几天浑身没劲，年纪大了机器零件要散架喽。” 父亲把爷爷从炕上搀扶下来，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攥在手里让人心疼。
爷爷颤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坐在马扎上晒着太阳，阳光照在他枯黄的脸上，父亲拿出一件衣服给他披上，“二爷，小心 别着凉了。”就大步踏出了门槛，蹲在门口点上一袋烟，青烟袅袅中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在胡同里爷爷牵着他的手走来逛去，时不时地抚摸一下父亲的头……
忽有一日母亲出去拿柴草，看见前院的三叔拿着个瓷盆急呼呼地往前走，“他三叔你这是要去哪呀，火急火燎的？”三叔停下脚步悄悄地说：强子他爹从外村买了一个生病的小猪，杀了煮的肉听说都抢不着，这不去看看还能不能捞着点油水？家里俩娃整天馋肉，弄点打打馋虫。”说完就急急匆匆地走了。
母亲听到这话，柴草也顾不得往屋里抱了，赶紧回家跟正在喂牲口的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听后立马端起一个碗朝大伯家跑去。父亲去的时候，盆子里的猪肉已剩得不多了，大伯说还是给前街谁留的，父亲再三恳求后，大伯把留出的一份，连肉汤给盛出一碗，父亲端起这碗热乎乎的肉汤，如同捧着一个刚出世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人口多这点肉不够每人一筷子的，父亲边走边盘算如何分吃。肉的香味一阵阵扑鼻而来，父亲咽了好几口唾沫。
到家里时，天已经黑了，父亲把那碗肉放在桌子中间，拿出筷子让我们姐弟几个捯几筷子尝尝。大家争先恐后地往自己的嘴里夹，父亲起身端起碗说了句：“尝尝就行啦，给你爷爷留着点，你爷爷这几天不爱吃饭。”几个孩子都在抗议，我们刚吃了一点，碗里还有那么多呢，他一个人吃这么多？到处是噘起的嘴巴。
“听话！”一向温柔的母亲朝着孩子们吼了一声，父亲端起碗到了西屋，“二爷，你闻闻这是什么？”父亲兴奋地说。”惺忪迷蒙中爷爷费力地爬了起来，“怎么这么香？”“二爷，是猪肉，煮得可烂糊了，快趁热吃了吧！”父亲递过去筷子，爷爷没有接，反问道：“孩子们都吃了吗？”“都吃了，那屋还有，你这些日子身体没劲，快吃了补补身子。”爷爷端起碗三下五除二连汤都喝了个精光，看到整张脸都埋在碗里面，父亲心里五味杂陈。
那晚爷爷说话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寂静的屋里传出了久违的笑声。肚子太缺了，父亲看着爷爷捋着胡须心满意足的表情，心里别甭提多痛快了。“二爷跟着咱们受苦了！”母亲走过来喃喃低语。
猪肉太少了，父亲母亲只是闻了一下味道而已。那一晚的睡眠既满足又香甜，隔着窗户听到了爷爷酣畅淋漓的呼噜声。下半夜忽然被一阵阵钻心的肚子疼疼醒，而且出现了发烧头晕恶习的症状，大家都陆续往茅厕跑，父亲披衣起来看到我们蹲在院子里慌了，“这是食物中毒啊！”接着向爷爷的屋里跑去，此时的爷爷也跪在炕上呻吟，豆大的汗珠从脸颊往下淌，顷刻间院子里屋里都是哎吆难受的声音，像得了瘟疫一样。
母亲心疼我们不住地埋怨起父亲来：“死猪肉是随便吃的吗，看看这不吃出事来了？”“都是你说的没事！”父亲抱怨起来。“赶紧去找医生啊，二爷的身体扛不住啊！”一语惊醒梦中人，傻站着的父亲打开门冲进了夜色中。
村里的医生多亏那晚在家，当父亲领着医生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横七竖八地躺在炕上高烧不退，呈昏迷状态。墙上钉上钉子，配药输液，一个个吊瓶挂起来。赤脚医生说食物中毒严重的话就会有生命危险，经过及时治疗，终没有酿成严重后果。
但是第二天一个噩耗传来，村里一位十几岁的少年是家里老小，也是吃了同样的死猪肉，没有抢救过来。小小的村子上空不时传来他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村子里弥漫着悲凉的气氛。
自从这次病痛折磨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这让父亲尤为自责，急于奔走给爷爷找好的医生治疗，爷爷心疼父亲安慰说：“熟透的瓜，说落地就落地了，找医生也没有用了，别浪费那个钱了。”“呵呵，我这身体不是吃那几块死猪肉，说不定还能多折腾几年，现在完喽！”爷爷的肺腑之言如针扎一样。
“二爷这么说吧，那死猪肉买时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但是我觉得药你还是药对了，如果那晚你没中毒，只有孩子或我们出事，那我在村里也就抬不起头来，等着让老少爷们戳我的脊梁骨吧，于情于理这件事我做得心安理得啊。”父亲悠悠地说。
“也是啊，这些年你对我怎样我心里明镜似的！”爷爷露出了微笑，这也许是爷爷弥留之际与父亲最清醒地一次交流了，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处于昏迷状态。在那样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熟睡的我听到了满屋子的哭泣，爷爷去世了，带着一脸的安详，那年我只有八岁。
从我记事起，父亲似乎就特别偏心，有点稀罕的东西，总是给爷爷留着，全然不顾孩子们感受。爷爷去世后的很多年，从父母的闲谈中我才明白，一直喊着的爷爷竟然不是自己的亲爷爷，父亲说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丢下几个不能自理的孩子。要不是二爷毫不犹豫地接过来这个家庭，这个家的命运不知何去何从呢。按农村的习俗，父亲过继给了二爷，也顺理成章地担负起了给爷爷养老送终的责任。
爷爷本来有三个儿子，都长着高挑的个子，俊朗的脸庞，那时医疗不发达，脑膜炎先后夭折，最大的十六岁的年龄。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命运多舛，目睹了最亲爱的孩子挣扎死去，而自己除了肝肠寸断无能为力。
这难以承受的痛苦，爷爷生生地往肚子里咽，把全部的父爱重新转移到父亲的几个姐弟的身上。他认真努力地经营者这个差点破碎的家庭，用满腔的大爱燃起对生活的期望，让孩子们感受着生活的温暖。每次赶集回来，爷爷都会怀揣着一块巴掌大的饼喂父亲姐弟几个人，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咽下去。
那个人情浓厚的年代，别说亲弟兄有难，就是邻居家有了难处，大家也会相互帮扶，没有私心杂念，都有一股正义的力量。每每说起过继这个问题，父亲总是由衷地给爷爷无数的赞美。父亲是幸运的，物质匮乏但内心深处盈满幸福，爷爷的到来让父亲几个孩子有了一个疼爱他们为他们遮风挡雨的父亲。
爷爷在我家四十多年，把三个孩子抚养长大，盖房娶妻生子，默默付出了常人难以付出的艰辛，几十年如一日。在父亲母亲的言传身教中，我们对爷爷更多的是敬重，这种大爱感天动地，没有爷爷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死猪肉是那个年代的产物，饮鸩止渴不是愚昧，而是贫穷饥饿使然。一块死猪肉衡量着人性的美丑与善恶。父亲处理死猪肉的做法，在村里成为美谈，但是每每谈起，父亲更多的是自责：“如果那次你爷爷不吃那几块死猪肉，兴许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哎……”
时间是味良药，它会渐渐愈合曾经的伤口，再怎么心酸的往事如今都可以平静地谈起了。
作者简介
宋荣芳，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会员。执笔取暖，煮字疗饥于闲暇之余，简单快乐的日子举笔聊聊人生，聊聊亲情，人生一大快事。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静 秋
排版：静 秋
校稿：薛素爱
复审：裴 珊
发布：刘培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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