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可不行。阿真想。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失去意识了。
醒来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
很快，阿真便发现，她看不见了。
她心里很慌，但是，阿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佳佳。
毕竟，阿真是姐姐，佳佳是妹妹。
姐姐永远是无所不能的。姐姐也永远没有不敢的事情。
【01】
佳佳很依赖阿真。半夜里醒来去厕所，她得有阿真陪着她。
佳佳生着一副圆圆脸，乌黑的大眼睛，抿起嘴唇恰如石榴籽里一点红，说话时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事，神情里总透着一丝紧张。
佳佳总是哭，两粒黑亮亮的眼珠浸在泪水里，眼角和鼻头都涩涩得疼。
阿真不哭。父母打架，锅碗瓢盆全都摔了，两个人野狗似的嘶吼，邻居砰砰地敲墙。阿真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
离婚。离婚！佳佳不懂这两个字的含义，阿真知道。
佳佳谁都舍不得，阿真谁也不想选。
幸好，两个人谁都不要。
瓦斯的味道从门缝里渗了进来，阿真拉着佳佳光着脚跑了出去。
凌晨三点，巷子里围满了一圈一圈的人影，对着被封起来的家门口指指点点，说那是“殉情”。
佳佳把这些都忘了，她只记得巷子里家家户户门前的大槐树，邻居阿姨给她摘了一丛金灿灿的槐花；妈妈做了槐花糖，冒着丝丝的热气，又香又甜；爸爸在冬天带她去看街头的杂耍，人群中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一手稳稳地扶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
佳佳有时候会在深夜里回忆起这些童年的往事，一边想，一边露出浅浅的酒窝来。
第一次失去意识之后，阿真失去了嗅觉，所以在佳佳又说起槐花香的时候，她也开始跟着去回想那个遥远的味道。
【02】
时间无论如何都过得很慢。
所谓的亲戚家互相推搡着，逃避警察硬塞给他们的义务。
佳佳垫着脚洗碗的时候，舅妈站在一边，说要考考她，让她计算他们每顿饭要花多少钱。
小姑姑的儿子看到阿真就躲，大哭不止，问为什么要把克父克母的灾星接回自己家。
外公去世了，佳佳和阿真披着白布，在灵堂里跪了一夜。
出殡后的第二天，舅舅跟佳佳说：
“听说有个寄宿学校挺好的，我带你去看看吧。”
阿真对学校宿舍的固有印象，是散发着霉味的、密密麻麻的高低床，不怕人的老鼠在床脚乱窜，永远潮湿的床单，以及，熄灯铃响后老师贴在玻璃窗上的脸……
佳佳很爱玩。她好活泼。她嘻嘻地笑。
在舅妈家表哥给她糖吃！佳佳记得。
她忘了她含着糖时，表哥又去告状说她偷东西了。阿真不揭穿她。
外公对佳佳好。可是他们又说是佳佳克死外公。
学校里吃得很饱……阿真想起她，捧着不锈钢的饭碗，挤在人群里排长长的队……好几次在米饭里吃出了沙子啊……
第二次从黑暗中醒来时，阿真失去了味觉，她立刻就想到，佳佳嗜甜。
据说，甜食的摄入会刺激大脑，分泌出一种叫做多巴胺的东西，会让人产生满足感。再说，嘴巴里全都是甜甜的味道，真的很幸福啊！佳佳曾经这么说。
可是，也很牙痛啊。阿真想。但她还是忍不住剥开了一块巧克力。
【03】
佳佳长高了。
她肤色雪白，四肢纤细，大大的黑眼睛，短发如林间跳跃的精灵一般。
高中校园里，有男生给她写情书。
课本封面上被划了恶毒的字眼，床单和被子上被淋了水，四散的流言与异样的眼神，比刀子还要冰冷锋利。
佳佳被逼到操场后面的角落里，阿真一个巴掌就扬过去，她什么也不怕，谁也别想欺负佳佳。
阿真挂了彩。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议论她是疯子。目光所及，无数人纷纷躲避。
班主任让请家长。
阿真给舅舅打电话。
“警察当初跟我说了，我的监护人是你。”
电话那头大发雷霆，疯狂咒骂，却拿她毫无办法。
阿真觉得自己没错，不肯道歉。
佳佳哭了。
她不想退学。她喜欢学校里的一切。
学校里有很多很多朋友。
她抽抽噎噎地跟阿真说。
大家在一起上课，在一起吃饭，有时候还会一起聊天。
还有人给我写信呢……
阿真的脸黑了。
但是阿真最终妥协了。
对方的班主任帮忙说情，佳佳又可以继续上学了。
舅舅拂袖而去，脸颊上的肉狰狞着：
“还有不到一年，十一个月！”
十一个月零三天，佳佳满十八岁，正式成人。
十一个月后的第三天，佳佳被勒令退学。
与此同时，高三七班的班主任也主动辞职了。
师生恋的惊天新闻传遍整个校园。每天晚上，每个寝室，都在讨论这件事。
他的手很大，很暖，肩膀也很宽。佳佳说，阿真，我觉得我喜欢他。如果能一直跟他在一起，我愿意退学。
阿真无法阻止她。但是她不觉得佳佳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
佳佳抱着行李袋，她没地方去。
她还穿着校服。行李袋里，也大部分都是书。
第三次昏迷，阿真失去的是听觉。
幸运的是，她还能听见佳佳。
能听见佳佳就够了。
【04】
那个男人很快找了过来，他没有抛弃佳佳。
他给佳佳租了一间屋子。
晚上，他看着佳佳，说：
“你那股狠劲呢？”
佳佳迷茫地看着他。
男人失望地离开了。
等了很久，佳佳打开门，是一个女人在敲门。
女人冷冷地看着阿真。
男人有妻有女，佳佳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意外。
狐狸精、小三、贱人……
阿真瞬间变了脸色。
小时候的记忆在一瞬间淹没了阿真。
她感到窒息。
父亲的出轨使得母亲流产。
胎儿是个女孩，阿真本该有个妹妹的。
父亲给妹妹起名叫佳佳。
阿真是姐姐，佳佳是妹妹。
佳佳很依赖阿真，阿真保护佳佳。
【05】
佳佳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说：
姐姐，我好想知道爱与被爱是什么感觉啊。我听她们说，当你真的爱上一个人时，你会以为自己突然得了心脏病。你看，我们平时都不会注意自己的心脏是不是会跳，到了爱的人面前，却会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以前生物老师上课教我们的，人活着，心脏就会跳。所以说，是不是，只有在爱着的人跟前，我们才算是活着的呢？
吃过药，阿真有点昏昏的，她听着佳佳的话，想张口反驳她。可是此时，她已经失去了感觉，即使心脏跳动得再快，也无法感知了。
阿真只好平静地躺着，她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慢慢地，慢慢地陷入了黑沉沉的意识之中。
窗外的槐花大概是开了，一树一树的金黄，一树一树的芳香，暖风高高地吹了过来，几点花瓣飘入洁白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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