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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已至，寒意迟迟。坐在暖阳下，身体竟有轻汗微微。天空像一面巨大平整的湖蓝色绸缎，一群鸽子排着三角阵在半空打转，飞来时腹下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愈加耀眼，远去时黑灰色的翅背轻灵拍拂风的柔须。麻雀在空荡的木瓜树枝头徒劳地啄着最后一枚香物，间或扔下几声脆亮的鸣叫。腊梅树上无数个褐黄色花骨朵胀着胸脯抱紧枝条，等着一场雪来美妆。
我出生在一个落雪的清晨，院里生长多年的梅树，花开得奇好，胭脂色的额头上顶着一朵朵白绒花。我落地的哭声强壮而响亮，惊落了梅花头上一团团雪球，也喊来远处更多的雪花。
我的名字有多个理由可以叫“雪”或“梅”，也许母亲看我相貌平平，白不过雪，美不胜梅，就不假思索甩给一个“萍”字。
寒冬腊月出生的人对雪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偏爱那种寒到极致后的清冷，清冷后的豁然。
儿时的冬天很冷，一年总有几场雪踩着节令的拍子及时赶来。
满目的白，世界干净得没了内容。欢快的小孩儿是第一行滚入雪中的文字，宁静被打破，冬在雪中沸腾。
那场雪，雪中那一抹玫红，在我梦里飘了几十年。
那时的年，并不丰盛，没关系，快乐会把这最重要的节日塞得满满。
雪落在年三十的中午，我意外看到了母亲难得一见的那种笑，那笑虽少见但我极其熟悉——家里必有好事发生。只是这次好事居然降到我的头上。当母亲变魔术般抖开一团玫红，系上我的脖颈，我张开的嘴巴迟迟合不拢。一条玫红色纱巾是这么“萍”凡的我怎么都想不到的礼物！当我回过神兴奋地又吼又叫，又蹦又跳，邻家的“黄毛”（一条狗）一阵惊慌地狂吠，院里冬青树叶上的雪簌簌滑落。
父亲刚熬熟一盆肉，冒着白烟的肉香穿过厨房的窗户向上窜，和雪缠在一起。几张垂涎欲滴的小嘴围着肉盆，父亲拿着菜刀削着一块块精肉轮流放在张到极致的嘴巴里，像极了燕子喂食。过了肉瘾，揉着富足的小肚腩，摸摸轻透柔软的红纱巾，再看看跳着舞助兴的雪花，太多的幸福已装不下小小的身躯，欢呼着冲出门外，与雪分享。
除夕的炮仗陆续响起，小伙伴们雪中嬉闹暂告一段。当我回到家坐在凳子上喘粗气，目光垂向胸前时，噌一下站起来，摸着空空的脖子，带着哭腔的尖叫把雪叫得慌张。顾不得母亲恼怒地责备，又一次冲入雪中……
那是个伤心的除夕夜，断断续续的梦里，玫红的纱巾一直飘在飞舞的雪花里，小伙伴们一个个斩钉截铁的“我没捡到”是这个场景戏谑的画外音。
天微微亮，带着未干的泪痕拉开门栓，满目的白色里，那抹红亮得炫目，冬青树上像开了一朵艳丽的红花。失而复得的喜悦一消我对某个小伙伴咬牙切齿的怀疑，那一刻，我拥着那团红喜极而泣。
那一场“活色生香”的雪事！
正月下半月，虽已立春，气温料峭凛冽，倒春寒里一场大风雪把整个城市冻得瑟瑟发抖。东北风把疾疾飞落大如指甲片的雪花吹得慌乱无措，上下翻飞，眼见快要落地可又被风旋向高处，像一个个着急忙慌找不到家的孩子。
天气原因导致多次火车晚点，节后南下打工的人如潮水涌动，候车室里的乘客早已爆满，我们那趟车次的乘客被安排在广场上候车。
没想到蜜月第一天就碰上了多年不遇的暴风雪。单薄的身体像一枚薄薄的树叶叮叮当当挂在风里。头发上，衣服上，雪花越积越厚，甚至睫毛上都覆盖一层白色。
被凶狠的北风拦腰折断的伞失去了遮避的功能，羞愧自卑地躺在地上，任不同的鞋子任意踩踏。
遭受近两个小时的风雪折磨，终于听到了广播员温柔的进站播报，那三十六度的声音像从菩萨嘴里发出，我像受到了莫大的恩赐，一时间眼睛湿润起来。
人潮像逃荒的难民，躬身扛行李的、左挎右提的、抱孩子的、急切喊同伴的，慌乱急促的脚步似四散开的蚂蚁奔向各自的站台。
拥挤推搡中，终于找到座位，我用手去捋额前的头发，碰到的却是几根硬邦邦的黑冰棍，末端不时有水滴滑落。努力想对他说句什么或挤出一个笑，可僵硬的脸不受大脑的支配，只微微动了一下嘴角。
绿皮车一声沉闷悠长的汽笛过后向南驶去，雪花贴在窗玻璃上，一座座灰蒙蒙的高楼向后移动。火车穿过城市，原野只剩下无边空茫的白。
蜜月就这样开始在兵荒马乱的一场雪里，新生活的第一章声势浩大、猝不及防，成了记忆里加重的粗体。
一场刻骨铭心的“风花雪月”事！
已是腊月中旬，下岗半年有余。小年不远，寒气越压越低，阴冷从脚心慢慢上移，心，从未有过的冷。我盘算着怎么回家借钱过年，可倔强的脚尖始终不肯朝向娘家的方向。
一单来之不易的墙体广告令我们欣喜若狂。他虽是学美术的，但足有三平方大的一个字从未写过，看着孩子掰着指头算年的模样，能不能写都必须得写。
野外的风比城内野蛮粗暴，吹着口哨，张牙舞爪，在没有障碍的旷野狂奔乱跑，不过瘾时旋起一张废纸或一个丢弃的垃圾袋，看它们惊慌失措在它恶作剧的旋流里。遇到一堵墙，也不管不顾地直往上撞，发现干不过就顺着墙体继续找下一个能发泄威力的场地。
由于不熟悉流程，动作慌乱无序，狂风嘲弄着从身后涌来，差点把我贴在墙上。艰难八叉完成了第一个字，第二个字就有了经验，他负责写出外轮廓，我在轮廓内刷色。越来越熟练顺畅，悬着的心总算稳稳当当回到原位，我冲他伸出大拇指，他摇头晃脑转身对着风嚎叫：“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风被吓了一大跳，未跑到跟前，转个弯溜了。
蹭在脸上和白褂子上的涂料像开出的一朵朵蓝色蝴蝶花，我们相互擦着对方的脸，交换着彼此的喜悦。
第二天一大早，满目银装，天地一色，风用尽蛮力歇了下来，雪，下得安静从容。
为早日拿到那几两碎银，此后两天，我们在时断时续的雪的陪伴下，完成了弥足珍贵的“订单”。当最后一朵“蓝花”完整地开在墙上，雪已停驻，望着平野里拥着“棉被”伸出茁壮手臂的麦苗，心中万顷金光的麦浪在翻涌。
儿时遇雪，闹闹嚷嚷，快乐、清晰而具体，简单而纯粹。
年轻时看雪，再不堪都在雪下成过往，当白色的画布呈于面前，人生的下一帧画作立刻铺满盎然的绿色。树木草花何曾责怪过霜覆雪埋，那是根须最肥沃的营养，暂时的凋敝萧索是为了下一次更盛大的峥嵘繁盛。
中年赏雪，雪是世事浮沉、岁月变迁后的故事。和一路花语一路风雪走过的人一起，或围炉焙酒，烹雪煮茶，续上往事与冬对酌。或轻唱老歌，踏着旋律与雪共舞。所有的经历都值得，所有的未知不执着。
抬头遥望，在不远的远方，在蓝色更深处，我似乎看到一场雪正在来的路上……
作者简介：吕春勤，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郑州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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