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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张建春作品丨隐者的村庄(四章)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初语阅读


作者简介:张建春,安徽肥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歌集《心旅》,散文集《一朵故乡的野花》《边缘行走》《未修剪的村庄》等,有多篇诗歌、散文、小说,散见省内外报刊。


     隐者的村庄(四章)                 

一、巢

十五岁的三哥,在树上搭了个巢,和另一棵树上的喜鹊窝相望、相邻。

三哥的巢有些意思,人字形,随风、随树枝的摆动摇摇晃晃。巢搭在九桠苦楝树的桠叉间,初夏天,楝树花落,叶绿阴浓,树又高大,不用心,巢藏得紧紧的。

巢搭得用了心思,五六根茶杯口粗的棍子,在树桠生根,绑紧了作根底,再用略细棍棒,倾斜着沿树势拉出斜面,铺上茅草,巢就有模祥了。活是三哥自己做的,我比三哥小八九岁,偶尔打下手,也是担个名义,没起上多大的作用。巢搭了好几天,村里人当玩事,倒是惊得另一树窝里孵蛋的喜鹊喳喳叫。

矮子矮,一肚拐。三哥长僵了,十五岁的人,和十来岁伢子个头差不多,和我相比也仅高个头,三哥拐点子多。

三哥的拐点子集中在搭窝上。搭巢前,他在大草堆里拨草做窝,稻草金黄,里面暖和,深深的进去,洞口用一抱草薄薄的封了,蒙头睡,谁也找不到他的去处。这窝我也钻过,一股子草香味。可惜草要烧锅、要喂牛,好景不长,草堆一天天缩小,不久窝就毁了。之后,三哥还在家门口的田坎下挖洞建家,地旱了一个冬天,田埂干朗,铁般硬,三哥个小,却有一股子蛮劲,土拨鼠样向里拱,洞挖好了,人缩进去,也能委着身子,只是常有乌龟、蛤蟆、蛇钻出,吓得人一惊一炸。日子不长远,春水来了,三哥好不容易挖的窝又塌了。

树上的巢耐用多了,三哥常缩在里面,哼哼叽叽唱不着调的歌。三哥会爬树,九桠楝高,他猴子样上上下下,没有一丁点挡手,换个人还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

估计树上的巢寂寞,三歌的拐点子又来了,他把家中的独种老母鸡带了上去,要当鸽子养。鸡听话,随三哥飞上飞下,怪怪的。我还是发现了秘密,三哥逮了大把的蚂蚱,在巢中喂,鸟为食亡,鸡也是鸟,奔虫而去,算得上是条件反射。

我多次求三哥,要到巢里去玩,三哥不答应,只能在树下,仰着头去看。三哥得意,坐在巢里,双腿摆动在巢外,悠来悠去。

三哥经不起我的哀求,终于撮着我的屁股,把我托进了巢里。我算是开了眼界,巢里的面积若一个方桌大,平坦在楝树的九桠间,地面(底部)厚厚的铺满树枝和稻草,巢向南的地方开有窗,阳光许许的筛进来。豪华的是巢的四面用报纸糊了,溜溜的整洁。巢门对着村子,高过了所有房顶,顺着向外看,破败的房子凹凸不平,稀稀的炊烟,一荡荡地飘出。边上的喜鹊似适应了,或把这巢当成了鸟巢,自己的同类儿,窝在巢中安静得很。

三哥是我的堂哥,三岁母亲去世,上面一哥一姐,是我的伯父把他“囚”大的,个子矮当是这原因。三哥一直散养,做点出格的事,似乎一村子的人都认了。

许多天,三哥的晚上都歇在巢中,听喜鹊夜间的呓语,有时也发出狼嚎般的哮声,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荡。

楝果结满了树枝,到了秋天金黄金黄,擦着三哥巢的窗户,甚至堵住了巢的门。楝果苦得要命,碰不得。我喜欢找三哥玩,喜欢他坐在巢中,摘了楝果,一颗掷向我。

巢终于被秋风所破,同时破了的还有三哥家的两间草房。树上的巢被风卷走了,三哥家的破房子倒了一壁。家不像家,太低太小太破,四个人,伸脚的地方也找不着。所以一肚子拐点子的三哥,三番五次要掏窝搭巢。

喜鹊叫得欢,它的巢挑在高处,风吹不烂。喜鹊是犟鸟,年风越大,窝搭得越高。

五十岁不到的三哥,拐点子又来了,他收容村里的所有大树,再在树上搭巢,树是老树,包括九桠的苦楝树,一建就是三十多个巢。巢和过去的巢式法一样,晃晃荡荡,看尽了周边的风光。巢群落有好听的名字,绿巢宾馆。巢编号,又以树命名。

三哥不在巢里住,他有自己的小楼,光光鲜鲜。

二、麦
  

麦子黄,登场。奶奶深深叹了口气,说,接上顿了,饿不死人了。我不止一年听到,几乎年年如此,不管家中有没有余粮。

麦站在季节的中央,饥饿的中心。麦收季叫午季,如一天的正中间,翻过去,就是下午,就是夜晚,就是清晨。

麦收割前的一段时间,是若干年前的乡村,最难挨的光阴,糊口的余粮见底,麦穗还在田中昂着头,不紧不慢收罗阳光。饥饿若慢性的常见病,在村子里,伸出长长的藤条。一天两顿或三顿照见人影的稀粥,把乡村拉成了长长的条状。

村庄的目光纠缠在了麦地里。村小卧在岗地的祠堂里,距我所住的郢子五华里,一天两个来回,都要穿过大面积的麦地,盯着麦子一天天长成。露茼了、怀穗了、扬花了、弯腰了、金黄了,饿揣在怀里,时间过得好慢。有麦地饿不坏,麦苗可吃,青穗可吃,弯腰的穗藏着清甜的浆汁,将熟的穗子揉揉,麦粒清晰,吃进肚子,经饿。何况麦地里还躲着青碗豆,那是上等的美味。

和麦同时生长的是油菜,花开金黄,至今我仍不喜欢,花和荚进不了嘴,从油菜地经过,花粉冲撞大脑,腿拎不动,饿更甚。

头年大灾,村子炊烟稀,一郢人希望都在麦田里。麦苗青青,长势好,眼见露茼了。却出了大事,麦田里成块成块的麦苗被割去了。村子里的人,跳着脚骂,但也仅是骂,骂着骂着天就黑了。油灯下,奶奶对我说,救命呢,二狗家断顿了,割了麦苗煮了吃。果然,慢腾腾的阳光下,二狗一家人,脸色麦苗般,泛青。

岗地麦种得少,土质不适,产量低。种下的麦分两种,芒麦和仁麦。芒麦有长长的芒,仁麦芒短些。乡村人聪明,芒麦比仁麦成熟早,救急,可打先锋。芒麦粗燥,碾碎了,粉和麸混合,炒焦面、打麦糊,仅此而己,填上肚子的一角。仁麦是精粮细粮,磨成面,雪白,怎么做,都是上好吃食。但岗上人不会做面食,细粮粗食,只会拎疙瘩、贴死面馍。疙瘩碗口般大小,死面馍硬如石头,但也连鼻子都吃了,填肚子过瘾。鹅卵石烧肉都好吃,麦子怎么做都劲道。

麦子到家,村人忙着去碾面,村里不说碾,叫机面。加工厂离郢子有段距离,七岁那年,我背着十来斤麦去加工厂,队摆得老长,耐着心等待,轮到我天已擦黑。出面分几道,一道面雪白,二道面微白,到了三道面已发黄。日子过得紧巴,我虽小也知麸出得越少越好。麦割八成熟,今年割早了。加工厂的师傅,边干活边说,一旁的天已沉沉黑。奶奶等着面下锅,奶奶舍得,拎疙瘩,贴死面馍,香得我肚子咕咕叫。连吃了三碗面疙瘩、两个死面馍,胀得我弯不下身,在场地上遛了一圈又一圈。月亮浑圆,野地辽阔,我第一次感到乡村的好美。

麦子让乡村度过了一道道沟坎,风景般生长在丘陵的紧要处,风吹过往,日子呈现出一抹抹亮色。

麦收季节,我应约去了故乡。大片大片的麦子金黄,麦子的主人是二狗。他流转了村子里的大部分田地,种麦、种稻,做了家庭农场主。随二狗在麦地里走,麦浪滚滚,麦香一缕缕从沉穗里飘出。麦子们风度翩翩,撑开了泥土千折百叠的皱纹。麦地的核心是大面积,排开麦子,我寻找小时偷嘴时的小路,小路更细更长了,幽幽静静地向前探去,揉了一根麦穗,麦子饱满,一咬蹦响,我说八成熟了,二狗点头称是,说,己开镰了。

晚上吃麦食,我点着要吃面疙瘩、死面馍。上了一桌子面食,饺子、千层饼、花卷、手干面、面鱼,独独没见面疙瘩、死面馍。二狗哈哈笑,面鱼、千层饼,是它们的升级版。

面鱼在水中游,千层饼千层心思,果然可口。

月升树梢,飘在麦地的中央。二狗搂着我的肩膀,说,麦是我的恩人。泪眼闪闪。恩人何止是二狗一个人的。

三、墙

一堵墙,立在村东头。早晨的阳光,水一样浇着它,好多好多年没见长高。

墙是土垒墙,半大孩子般高低,手一撑,就能逾越而过。墙孤零零的,墙头上枕着新鲜的稻秸,和野草野藤作伴。时有花喜鹊和斑鸠在上歇脚,喳喳叫、咕咕叫,闹出一些激动。

孩子们喜欢在墙边玩,打打斗斗,以墙作为凭障。免不了受到大人的叱责:离远点,別打扰了宏爷的瞌睡。

墙是属于宏爷的。记事时,墙有四面,是家的模式,风雨侵蚀,倒了三面,只剩下朝南的一面存下了。村里的老人出面,把剩下的一堵墙保护起来,边上栽树,顶上铺草,孤独的一面墙,便像一座房活下了。

村里住家住室,为墙闹出争端不少。两家交好时,毗邻而居,盖房共用一堵山墙,省工省地省钱。时间久了,鸡零狗碎的事来了,共用的墙便成了出气筒,不可开交时,拆墙分建,各砌各家的墙,如同分治,之间留下窄窄隙缝,任南北风窜来窜去。楚河汉界,两家自此不相往来。

留下三尺巷也是有的,村里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宅基地上,相互谦让,山墙和山墙各让三尺起房,房子一般高,谁也不占谁的风水,相安无事,各过各的日子。三尺巷还真不是桐城的独创,我居家的郢子,不是一道两道。

宏爷的墙,安安静静地泊着,上风上水,不曾有人打它主意。宏爷长甚模样,能说上的已经不多了。据说,墙是宏爷自己和泥拌土垒的,三间房子的地基,他准备盖上两间,垒到半人高时,他突然消失了,一走就再无踪影。但村里人坚信,宏爷肯定会回来,落叶归根,根得扎在宅基地里。

爷爷和我说过宏爷,说宏爷是孤儿,吃百家饭菜长大,却长得好,方丈大汉,仗义。房子自己盖,不要乡邻伸手,十八岁那年,风一样掠过村子,再没回头。我也就七八岁的年龄,爷爷的话记不周全,仅有个影子。

有那么几年宏爷的墙神话了,村里人头疼脑热了,会去墙边转几圈,咕咕噜噜一番,病消痛去,说有效得很。神话传远了,周边十里八里的有个疑难杂症的,也远远求来,放上一挂鞭炮,抠些墙上的泥土当神药。村里人骄傲,把墙更当了一回事。

我曾在有月的夜晚,潜伏在宏爷的墙边,一地的虫鸣,有小兽攀墙,三两个一群,遥遥地拜月,吓得我发出了人生的第一声尖叫,也由此深深记住了这堵墙。

学大寨年间,割田成方,宏爷的墙挡事,无论如何要拆去,村里人抵制,众口一辞,那是宏爷的家,不仅仅是堵墙,拆不得。带队的工作队长脾气大,动硬的。爷爷站了出来,破口大骂。大骂中,我略知了原委,宏爷放下垒了一半的墙,当了志愿军,参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那些年崇尚英雄,工作队长无话,草草收场,墙保了下来。

宏爷的墙还是被拆了。没过多久,工作队长杀了个回马枪,理由是宏爷参加志愿军是实,但在战场上当了俘虏,是大叛徒。村里人一时无话。爷爷大口喘气,大声说,宏记下了,这里是你的家。

一堵墙拆了,村东头兀自明亮了不少,一块方方正正的地和大片的田野连在了一起。地是绝好的田地,种瓜得瓜,点豆长豆,栽秧稻花飘香。爷爷爱在这地边转悠,常念念有词:千里修书为堵墙,让它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尤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听不懂,对宏爷墙的消失,也如一棵树被伐倒一样,不当一回事。

许多年后,我去省档案馆查阅资料,无意发现一张没有寄达的烈士证书,竟是宏爷的。宏爷孤单一人,能寄给谁?

村子被拆平了,所有原生的墙都消失了。不过有一堵墙再生了,立在村的东头,划疼很多很多目光。碑状的墙,土气,敦厚。
                        

四、隐

大隐于朝,中隐于市,陶渊明“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归隐山野,已然难以寻觅。

村庄曾是隐者的福地,自给自足,和一棵树对话,和一棵草交流,心静静地放下,对着一泓水、一块绿地,悄悄地怦然。

在我的记忆里,二叔算是一个隐者。

二叔在省城上大学,不知什么原因,毕业后背着铺盖回到了村里。村子平静,二叔的归来击起了一串串涟漪,但不久也就平息了。二叔如出了趟远门,到家喘上口气,就荷上锄头下地了。田里的庄稼不认生,和二叔亲热,二叔更是尽心,对庄稼用情,他料理的墒子,总是最干净的。

我小时喜欢缠绕二叔,看他地里干活或家中读书,他有气场,总是把我吸引在身边。二叔似乎对跳龙门没兴趣,何况他跳出又退回了。我曾不止一次,听村里人议论二叔,七嘴八舌,什么样的话都有。二叔不在乎,他最常做的事略显怪异,就是绕着村里的塘口,一圈又一圈的兜来兜去。

几年后,有一姑娘撵到了村里,非要嫁给他,一住就是许多日子,他们绕着塘转,塘是荷花塘,美得很,村里人都说他们般配,天生的一对。不过,最终姑娘还是走了,再也没回头。

二叔一辈子一个人,终老在村里。临终前,把一包手稿交给了子侄,说,会有人来取的。果然,在他归于泥土不久,取手稿的人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伫立在二叔的坟前,半天不语。

取手稿的老人,说出了秘密,二叔立志于写出一部传世之作,书名叫《隐者》。二叔成功与否,不能说透,但作为一种生存方式,入出和出世,倒也潇洒。一辈子干一件事,看似单调得很,但其间又包容了多少情愫?

《隐者》没有出版,岁月隐埋了它。二叔也隐得和泥土隐于泥土一样。

无独有偶,我敬重的一对作家夫妇,在我的心目中,也是隐者,他们把自己隐于文字中。

作家夫妇著作等身,他们所取得的成就,足以张扬,甚至张狂。文学界喧嚣,各种名目的热闹,充满着极大的诱惑。作家夫妇置之度外,各种的喧嚣和热闹,永远和他们无关。

文字如森林,作家夫妇一头扎了进去,他们将自己掩埋在之中,除了太阳能找到,所有的滚滚红尘惹不上边。他们拣拾文字,组合文字,
用一篇篇力作和这个世界交流。

他们的归隐还有种方式,就是一头扎进采访和调查中,一消失就是数月。走进深山野路、窝在山岙里的村庄,他们吃百家饭,听各种难以听懂的语言,良心趋使他们,用灵性和知慧,记下了天书般的情节。

去年大水,我陪同作家夫妇,穿梭在洪水泛滥区,他们用心用情有力,张着眼睛和耳朵,全身心投入,此时洪灾是他们的唯一世界。也算是种归隐吧,水声弥漫,揪心撕肝。之后,他们消失了,无影无踪,让人感觉,这世界他们不曾来过。当他们再次出现时,一部分量沉甸甸的作品问世了。

隐是种大智慧。作家夫妇是智者,是具有深刻思想的智者,他们把自己隐在文字的丛林里,谁能找到他们的去处?

可以找到,也是他们思想和文字的光芒。

作家夫妇又一次归隐了,他们再次进入深山老林。他们告诉我,对某一个山村,己跟踪了整整十年。这次他们将在山村里生活较长的时间,把隐进行得更彻底。

晚间,有好友相聚,喧腾涟涟,一浪一浪的扑来,想到了隐,心由不得抽搐。二叔和作家夫妇,一次次跃入脑海,突然感觉周身的不舒畅,似乎一些地方梗阻了。

隐和静可是一回事?至少隐中有静,静中有隐。

出门看到两种花在开,一是丁香,一是茑萝,它们都隐于秋树的旮旯里,悄悄地吐着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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