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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范恪劼作品丨我在右岸倾听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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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黄河右岸·四季风吹

我以右岸的寄宿来空白左岸,就像我生不下根的漂泊心难以拿来暂慰乡土。其实,那一河的腰身,纵然宽到可以当做长,来来回回中,我早已了如指掌。且将他乡作故乡,又何妨?

黄河的腰身边,我已行走了一串春秋。春秋都随了芦花与雁鸣,委地或远遁。留下的,唯有风声。风声四季相续,黄河日夜奔流。从西向东,从高向低,仿佛赶赴,仿佛轮回,无始无终,无适无莫,无得无丧。

日夜的流畅里,我观河见河,却只记得右岸的长堤与湿地。也不尽然,其实是记得岸边自由的生长,自然的消亡。生灭原是大化的最后本相,没有想到,在这里却有着全新的诠释和演绎。年年岁岁,长堤回黄转绿着,湿地兽聚鸟散着,一切都如初、如故、如常,除了四面八方的来风,在没有路径中随性来去。

生灭当然是无时不在地行进着、演化着。同生与共亡、此消与彼长、拥抱与长别,时时都有,天天上演。同属的先后承续着,化腐朽为神奇,根须所在的厚土、窠臼所依的柯枝、洞穴所驻的长堤,接纳之、怀抱之、安置之;为邻的彼此依赖着,捕食食物链、碎食食物链、寄生食物链,生命环环相扣,能量彼此传递。当所有的新生皆感恩于此生的偶得,偶得中的必然,必然中的无数无名襄助;当所有的逝去都安慰于此后的不朽,不朽中的异形再现,再现中的天地合一;是不是,大河两岸,天地纵任,生灵自为主呢?

自为主多么难得!自为主又多么和谐!长河万里,忽然就在中下游分解的拐弯处供奉这样一个所在。那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成之,说不清了。但多次地分流改道之后,邙山脚下,就有了这片肥沃的膏腴之地。地肥,水宜,人居之却大难。谁知道什么时候,滔滔洪流又会接天而来呢?于是,天地中,右岸便交付于除却“为灵、为贵”的人之外的众生了。如此说来,右岸实乃化外之地了。化外才有自为主,这说来新奇、看来欣慰、想来悲哀的真实,右岸证之矣。

如果能够,以树木的身姿,花草的心性,鸟兽的眼界,将自己静静地置放于黄河右岸,把一天当做百年的悠长,把河流的微响当做岁月的诵经,把眼前可见的所有的新生和老迈视为己身的衍化,你会怎么样呢?震撼、冥思、明悟、淡泊还是悲欣交集,欲辩忘言?不,也许会恬然无我,天地澄澈吧。忝列为人,我只能在右岸观看;幸而为人,我可以在右岸观看。此身我亦有,为草为虫为鸟为树,只能寄望于来世了。此生犹漫长,天地多恩,自由说不定也会降自在于人间,可以与鸟兽虫鱼花草一起对天而歌呢。

右岸的年月不独我有;但,在心的是,右岸的时光幸为我有。大把的日子因大河右岸边的随心自适,我才确认,我在。

河边风好啊。

2、黄河右岸·看高看低

看河是看河人自己的事儿。河就在那里,不以人念而近,不为人忘而远,更不会因人位置的高低变异而改变其大小。

可是你想,观看就是一种激发观者在位移中体察揣摩对象的意味方式呀,看高看低在于观者呢还是取决于悲观者呢?于是,你决定锁定了大河,在不同的界面面对大河,看高又看低。

你将脚步往高处挪了观大河。比如站在邙山黄河游览区极目阁,或者更北的鸿沟边楚汉二王城旧址,甚至黄河中下游界碑观景台。人居于高处了,河躺在脚下了,结果呢?结果,大河反而更显阔达苍莽。无论晨星寂寥中的长河蚰蜒而来,还是薄暮夕阳里的大河匍匐而去;无论是寒冰凌厉时节的深流无声,还是春草初生一段的滩多流细,大河都以其弥望的纵深与宏博,成其大、存其大、证其大。至于秋水时至,百川灌河,那份恣肆汪洋,那种浩浩汤汤,天下河流万千,独黄河称大,如何不呢?

还可以横贯河堤,钻过高迈的杨树林、柳树阵,穿过密集的蒿草苇丛,径直来到大河的身边。不用俯身,河就在眼前。河水无浪,黄流只在一个又一个的旋涡中纠结、婉转,又忽然释放、前突。河水很沉,但河的气息还是氤氲在河谷之上,直到你的鼻息中。嗅一下,是不是有着浓重的泥土的滋味?是的,无腥无臭,仅是干干净净的泥土滋味,这是大河之味哪。哦,对了,就是这黄流之中,潜游着金鳞赤尾、体形梭长、“岂其食鱼,必河之鲤”的黄河鲤鱼呢。黄流而生鱼,独品而称著,没有深远如何成之?再把眼光延伸开去,这里,那里,触目皆水,无处不流。即使土岸岿然,仍不免有此身在河之感吧?要是赶得巧,比如渔者扁舟归,比如鸿雁长空过,比如鹰雉击脱兔,甚至,只是赶上一群年少雀跃着散了纸鹞,起了歌谣,你扭着脖子,扭着身子,怎么也赶不上天际的边、河流的远,你又信了,唯有大河可称大啊!

可是,你还是不太拿得准。

你仅是以眼为尺,以见为证,仿佛得知大河而已。大河苍古,千年奔逝,流而不竭是不是大?大河东去,万里赶赴,蹈海以没是不是大?大河不语,认准走向,任凭看高看低犹自适,是不是大?大河率性,不择细流也不拒泥沙,粗犷温柔皆得之,是不是大?

你沉默。依然不能确认——大河谓大,这是无疑的;自己所见的,真的就是大河之大吗?

那么,好吧,还是看河去。

3、黄河右岸·摒绝亵玩

常年在大河岸边徜徉,有个发现,没有泳者。

这就是说,在我所见之内,大河的一段是没有看到泅渡游泳之徒的。钓者有之,渔者有之,乘船游者有之,独独没有,纵身入流的涉水人。

其实,大河奔流到此,千山都过了,万水都融了,漠漠的平原中,莽莽的丘陵边,彼正低缓着、从容着也慵懒着,甚至还不乏脉脉悠悠的气韵与情致。可是,你无论如何倾慕着、向往着,一旦临近离岸、迫近水面,都会情不自禁地驻了足,只能将无限心意沿了目光,涂抹于彼丰腴的身段。由你一再,再三。

大河,是距离中见美之河,有着某种摒绝亵玩的内在威严呢。

河滩上挨着水流处多湿地沼泽,时有柔软似婴儿肌肤的橡皮泥地。橡皮泥地颜色苍黄宛似烙饼,初踏上,柔软颤颤,感觉特好玩。忍不住,人会跺跺脚,踩一踩,少顷功夫,泥浆已经渗出。人仍沉浸于弹性摇摆之乐。忽然,橡皮泥地凹陷下去,下去,除非有人快速拽住,拉人出来,悲剧几乎注定。

湿地里间或陡岸壁立。皆黄土,貌似中流砥柱。人好高以远观,瞻顾未已,蓦然脚下松动,急急跳下,方才人立之岸已经坍塌。水中打个浑儿,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河中呢?

河水苍黄,泥沙俱下。占据一半的泥沙,使得河水沉滞而少有波涛。微澜却不曾断绝,那是浊流下无尽漩涡的标示。河床已经大致上拘束于长堤之内,河道却时时更改着。今日稍左,明日已右,只缘水下皆是深深的淤泥,不能定型定向。西哲曾云,人不能同时踏入一条河流。于大河,不惟今日流非昨日流,亦且今日道亦非昨日道呢。

说大致上,是因为这长堤一段,皆为悬河。悬河,就是头顶之河。几千年与大河较量,人最后只能将大河供奉于头顶,水龙一醒,后话难说啊。某次,异乡友来,陪他游汴京。告知以开封铁塔顶与黄河河底同高,友人咋舌不已。但,那是真的。

这想来几乎让人费解——流动始能称河,河流自然取道,多么简单的事情,人却一代代地要想以意志纠正河流,甚至必如此而后快。

鲧是这样做的,失败了,禹来改之;今人又想步鲧后尘,谁来改之?

这当然说的不止于治河了

然而,大河兀自穿行着,奔流着,自乐其任,自取其道。完全不曾念及还有人如此关注于它费神与它。

也许,大河是知道自己一定会被人注意的、关注的、惦念的,知道人一定会想左右之、降服之、控制之,最终,亵玩之。由是,它霸道着、胸悍着、顽强着、执拗着,此前此后,不改其衷。

它只想做自己,哪怕仅仅是河,哪怕没有“大”字冠与其前。

只要是河就好!

4、黄河右岸·自适其适

大河一定是神州里最具个性的灵物之一,也是天地间元气最为充沛的自在之子了。

历史上,几千年中,黄河有过一千五百余次的小决口和的七次大决口及八次大改道。八次改道中,黄河借助自然之力自选其道为主,人为为辅。其中最特殊也全部赖于人力的就是现代史中臭名昭著的1938年郑州花园口人为决堤了。从青海省的巴颜喀拉山起源,到最后注入渤海,黄河拱起的“几”字形脊背,抖擞其全部精神,遇山开道,见土冲谷,恣肆纵横。河当然要流动,那是它生命的存在形态。这流动是起步于百万年之前的高蹈了。自此而下,任凭天翻地覆,依然贞下起元,大河舞动着长躯,在79.5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内,穿越九省,横跨万里,不懈不竭,成为洗刷历史也搅动厚土的持续行者。它任性又率意,多情又决绝。泽被万物有之,刷洗厚土有之,淹灌生灵有之。善恶福祸,仿佛全不在其词典中。

这位行者走得太久,也行得太远,以至于在漫漶的史记册页中,留下种种亦真亦虚亦深亦浅的斑驳印记。大河的怀抱中,人耕耘其内,繁衍其中,也死生于斯,福祸相依。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天地没有仁慈而不管,还是天地不忍以私爱而干预,故而任由万物自然运作吗?见仁见智,都不能说没有道理。那么长的时光之前、之中、之后,山固土结,烟消云散;岁月苍老,折戟沉沙。独独,大河纵行横走着、使气任性着,湍湍流焉,亟亟赴焉,如初如故。想来当是,既有天地纵之任之呢,亦有大河自己尚之行之吧?从天父地母的视角看去,也许,这正是大河呈现其生命本义的必然轨迹,也是大河足可令生命赐予者为之骄傲的本相所在吧?

仿佛,千里万里的厚土,皆是彼可以随心行走的不设防之城。大河就在这厚土之上,无拘无束,自适其适。

自适其适,那是不党不群之后的独自赶赴,那是不忮不求之后的径直取道,那是只听本心的自设圭臬,那是因循内德的孤标独立。

宇宙浩渺,今人能够证之其也有始有终也。地球硕大,今人亦能证之其寿亦有限也。人,太习惯于以自我为中心这个坐标了。以天地之子的视界观之,大河也许才是宇宙中、地球上那个最得机心、最呈个性的灵者呢。

只因,它自适其适着,一直!

5、黄河右岸·别怀柔肠

大河的两岸,栖落着多少安闲自在,散养着多少怡然自若?这大概只能玄想和推测,而不能求证。

不是不能求证,而是它们已经与大化合一,若在若离,若有若无。值得琢磨的倒是,看似逍遥率性的大河,虽腾挪千万里,水的仁心却并不损益。于是,步入中下游之后,在一路行经处留下众多的湿地与漫滩。这里,恰是无数生灵的惬意天堂,也是大河柔情的寄养所在。

生灵对自在之所具有天然的向心力,自在之所更具有对生灵永恒的亲和力。在大河纯润的怀抱中,在大河静缓的吟唱里,生灵们不惟享受自在,亦且奉献自在,最终成为了自在的主体映象。自在的本性,或可意会;自在的映象,人自见之。鸢飞鱼跃,花笑草舞,云白风清,琼枝玉树,仿佛回到了童蒙之初。相对于那些黄水漫漶、雨泽城池、生民涂炭的惊人提心,此在风和日丽、莺歌燕舞的怡情娱心,常常会让人禁不住追问:眼前的逝水,是大河吗?

这个穿越时光不舍昼夜的行者,曾经走过长长的崎岖之路。其生也早,百万年前青藏高原上升隆,大河始有;其长也猛,大河携带大量的泥沙在下游淤集,形成此后的华北平原;其壮也强,流经九省,汇流无数,劈山造谷,裹泥带沙,不曾停歇。终于,千山冲撞过,万水淘洗过,它明白了山河,也明白了自己。于是,滔滔怒吼变为静水深流,吞崖撕岸变为涵养一方。熟了,于是低下身子;明了,于是歌谣无声;静了,于是柔情四射。

是的,大河原来并不缺乏柔情仁心;是的,大河之大,一定少不了这柔肠缱绻呢。

河流向前,是其本性;河水滋养,乃其仁心。奔腾冲击、咆哮震撼,那是生命力的释放;润泽万物,庇荫所藏,那是生命本相的另一重光芒。奔流到海不复回,固然真切;经行回环存生气,岂不更好?只是,这份仁心与柔情,千百年来,绽放的太短,捧出的太少,以至于大河虽被尊奉为“母亲河”,却留给其儿女无尽浸透黄水的悲凉记忆。固然,黄皮肤的华人一定有着黄河水染就的本色;但黄肤黑发的华人若注定要在黄土泥泞中蹀躞颠簸,岂不太悲?那么长的时光里,大河之仁心柔情到底是等待机缘才能呈现还是籍诸外力方可一现?

想起唐人罗隐的名句: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代应难继此才。是耶非耶?

6、黄河右岸·穆如清风

穆如清风是大河给予我的整体风致感觉!

这句出自《诗经》。《诗经·大雅·烝民》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句。以无形之清风比流转之河水,似有不足;但,清洁和美,滋养万物,无心有意,恍若天机,又是相若的。何况,这诗句本身就是《诗经》里的花朵啊。

漫步两岸,无论四时的任何一段,只要稍稍将自己的思绪沿着时光的河流上溯,就有可能和那最为惹人心怡的风雅相遇。山岭与河谷,城池与漫滩,甚至一线雁阵,一声鸟啼,一片浮萍,都会把鲜活的久远,风之、雅之、颂之,呼之欲出,如在目前。那叫《诗经》,是炎黄子孙文明从源头处最初凝结的原典,亦是大河边先民奉献给我们的一种永不退色的至美。

诗三百诞生于先民初创的岁月。其最为重要的部分当然是“风”。其中,三分之二的篇章皆为土生土长的黄河人吟诵出来。“风”包括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十五国风。仔细看去,诸风生养之地,差不多都与大河相关,——邶:周代诸侯国名,在今河南省; 鄘:后来并入卫国,故城在今河南省汲县东北; 卫:诸侯国名,在今河南省北部、河北省南部一带。;王:周平王东迁后的国都地区,在今河南洛阳一带;郑:在今河南省新郑县一带;陈:在今河南省淮阳、柘城以及安徽省毫县一带;桧:桧国后为郑国所灭,相当于今河南省郑州、新镇、荥阳、密县一带;剩下的齐、魏、唐、曹、豳,则为今山东、山西、陕西一带。《诗经》中明确写到黄河的有十多篇,间接写到黄河的有二十多篇。如《秦风》中的《蒹葭》、《齐风》中的《敝苟》、《小雅》中的《菁菁者莪》、《沔水》等。

“天地初开,女蜗拎黄土为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横泥中,举以为人。”(《淮南子》)在先人的远古神话中,人是在黄水与黄土的混融交合中诞生的。彼时,大河正安澜如分娩后的母亲,慈祥而仁爱,而两岸是温暖湿润的产床和摇篮。由柳、杨、楸、榛、李、桃、松、柏等组成的森林葱郁繁茂,荇菜、蒹葭、游龙、葛、薇、蒿、苕等覆盖的草地簇拥其间。宫室矗立起来了,村庄茁壮起来了,男男女女活动起来了。采薇、采葛、采蘩、采蘋、采苓,伐檀、乘舟、击鼓、车攻、载驰,先民虔敬又亲近、勤劳又节制地啜饮自然赐予的乳汁,不多不少,只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晨昏之际,观“扬之水”,审“苕之华”,既见“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又叹“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先民仰观俯察,视大河为亲故,在河流的歌声中勖励着自己行走在命途。甚至,他们大多时候自在于河流之中,“泛彼柏舟,在彼中河”;一旦豪情陡升,也会小觑一河之阻,“谁谓河广?一苇杭之”。那是黄河人第一次打量与自己同肤同色的大河,目光里交织着敬畏、感恩、爱戴、友善,清且涟漪的河水,亲吻着先民素净的裸足,接纳着他们素朴的热情,纵容着他们不设防的涉入。纵然有“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小星》)的恚怨、有“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的忧思、有“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的斥责,但更多的则是其时其地风土人物昂扬积极生存图景的立体呈现,有着今人难以企及的原始精神和淳朴情怀。

每条大河都是生命的源头所在,唯有黄河生长出了“风雅颂”。这是黄河人来处的自豪所在,亦是黄河人天生的高贵之源。

曾经和一位颇享盛名的诗人聊天。话题不知怎么就到了《诗经》,没有想到,诗人轻慢地嘟哝道“那有什么可看的呢?!”。我诧异不已,立时失去了对话的兴趣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尊重。黄皮肤的行吟者,接近不了大河还可以以待来日;要是瞧不上《诗经》,还能吟出什么呢?

大河依然穆如清风,所知不多的我们,还是且轻抚那些久远而长新的昆山片玉吧——那是大河岸边的蒹葭,每阵风来,都会有细微的呢喃和歌吟哪,你听到了吗?

7、黄河右岸·河清云庆

黄河里有什么?

当然是水!

可是,这是一河从洪荒时代绵延至今的沧溟之水。千代兴亡既曾经,万世浮沉已消弭,到头来,浮光跃金的只是河水!又岂止河水?

无数故人见此水,斯水阅人更无数。各种目光打量着、辨识着这道逝川,将一己的心像投注其中,又折射于历史的穹庐中。世易时移,物是人非,当大河的涛音仍以仿佛未变的韵律吟诵如故,时光的桥头,我们倾听那久远的回声,个中滋味,河水当知之,你我或知之吧。

看大看小,一直是看河人自己眼宇中的河之象。能够发出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千古慨叹的阮籍,生长于河南黄河岸边,偷生于曹魏乱世,其“悲愤哀怨”之心曲,唯有籍诸“隐晦曲折”之辞章来表达。回看一生隐忍,已知功名难恃,人生如云,自可释然,于是不再幽怨“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而是稊米看世事,有了“泰山成砥砺, 黄河为裳带”的达观情怀(阮籍《咏怀》)。

王之涣肯定是位大河的知者。一句“黄河远上白云间”( 王之涣《凉州词》),大河之美尽矣。作为盛唐时代的不称心者,他高才远志,也唯有借助登临鹳雀楼聊以抒发了。站在鹳雀楼上,王之涣天目顿开,既实话实说,也假话真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王之涣《登鹳雀楼》)。鹳雀楼笔者是登临过的,今人修建的鹳雀楼巍峨硕大,远比王之涣登临的彼时鹳雀楼更高迈,即使如此,也只能北望中条山,南见河如带。王之涣目接千里,心随河走。河归海去,终得其所,苍茫楼头,诗人多少悠悠意怃然情,该是缭绕于“一片孤城万仞山”之上,千载更千载,不散不去了。 

李太白眼中的大河则是最为丰富也最为多姿了。他有时会抬起诗意的头颅,微醺中信手一指——大河天上来、海中去!(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将进酒》);有时会满怀犹豫,踌躇无措,郁结都倒给大河——“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李白《行路难》)太白心高,但绝对不是迂夫子,世间万千纠葛,他都懂,只是不屑为之而已,所以,他懂得“黄河落尽走东海,万里写入襟怀间”(李白《赠裴十四》);太白豪迈,所以他眼中的大河更带有绝世的性情和气势,“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太白多奇思,大河生异象,“奔鲸夹黄河,凿齿屯洛阳。”(李白《北上行》);太白情纵横,大河任填塞,“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李白《北风行》)太白雄心在,大河做试场,“且探虎穴向沙漠,鸣鞭走马凌黄河。耻作易水别,临岐泪滂沱”(李白《留别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太白情无忌,遥遥千万里,“阳台隔楚水,春草生黄河。相思无日夜,浩荡若流波。”(李白《寄远其六》)

相比于李白,出生地就在濒临黄河的河南巩县的杜甫却似乎对黄河并不特别投注审美意识。他更多的精美词句都给予了后半生辗转流浪其间的长江。诸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杜甫《旅夜抒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杜甫《登高》)等等。对于黄河,杜甫只有“黄河十月冰”(杜甫《故武卫将军挽歌三首》)这样的记忆,“黄河北岸海西军”这样的纪实(杜甫《黄河二首》),“黄河西岸是吾蜀”这样的勾勒(杜甫《黄河二首》),或者“蜀江犹似见黄河”这样的联想(杜甫《览物(一作峡中览物)》)。唯一一个例外和状其美,就是“青海黄河卷塞云”(杜甫《喜闻盗贼总退口号五首》)了。那也是老杜听到官军收复萧关陇地一带,长达七年之久的安史之乱即将结束这一消息后的喜不自禁,非老杜刻意溢美黄河。为什么呢?是不是处于黄河黄患区的杜甫内心有着对于难以磨灭的负面情结,还是习惯了黄河行走中原的缓慢少奇而缺乏审美刺激?

大河烛照起落人生,也激励激流勇进之士。刘禹锡人生蹭蹬,一贬再贬,却心志不改,他的眼里,黄河水裹泥带沙,却有着绝世的豪迈和狂野——“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刘禹锡·唐《浪淘沙》)

岸边观水与舟中临水,又有何不同呢?生于渤海蓝(今河北沧县)居住在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带)的高适曾经与李杜相会于汴京古吹台,他的《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最为可赏。诗人高适淇上渡黄河归梁宋。组诗描述了其渡黄河途中的所见所感。其时,国势称盛,高适却抒背井离乡,隐居梁宋。沿河景观,历史旧迹,无不触动诗人之心。“亲友若云霄,可望不可攀”,即非全真,也非无由吧。带着这样的心境走黄河,自然感喟不已了。所以,他见黄鹄而唏嘘,遇隐士而艳羡,睹楚汉城而厌战,吊禹迹而兴叹。结尾钦羡“河滨叟”, “结庐黄河曲,垂钓长河里。漫漫望云沙,萧条听风水。所思强饭食,永愿在乡里。”殊为难得。

同样也是行舟黄河,韦应物的《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则呈现另一种观水情怀。“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舟不系与心同”。 诗人是离开长安赴任,经洛阳,舟行洛水到巩县入黄河东下。新官赴任,本当是春风得意,势如大河东去,韦应物却觉得自己既非巧者,亦非智者,只是一个无所求也将无所作为的随波逐流者。这就很有意味了。积弊既久,大厦将倾,韦应物只能做如此感伤语了。

和韦应物不同,各个方面都可谓如意的王维,以一首《使至塞上》不仅成了边塞诗的代表作,也体现了大唐帝国昂扬向上、雄视海内的精神襟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王维《使至塞上》)作者奉命出使边塞的责任感和自豪感,塞外沙漠的壮景奇观,大河落日的雄浑气象,永远鲜活。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大河怒过吗?大河笑过吗?山河表里间,哭笑着其实一直都是人而已。人观水,水阅人,仍会如初如昨。

今人皆说梦。河清云庆,也是梦,可是,那多好啊!

且听黄河号子——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竿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哎, 

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只船哎, 

九十九只船上,九十九根竿哎,

九十九个那艄公嗬呦来把船来搬。 

8、黄河右岸·洛鲤伊鲂

年少时,家乡在盆地边缘的丘陵地带,虽植被尚好溪水长流,但和大川广水接触极少,虽钟情捉鱼摸虾之嬉,却都是过程之乐,成果却些些不足道。家乡产紫水晶。挖水晶要沿着矿脉,在岩石间打出矿井。一般都有几米见方,深刻一两丈。被放弃的矿井积下雨水,就会生鱼虾,稍长时亦曾于此中消磨不少时光。鱼从何来?不懂,但捉起来容易,便觉好玩,也很是感恩着自然所赐。

等见了黄河,甚至在黄河边定居下来,当然会重新唤起对水中鲜物的奢望。何况,还有,《诗经·》里那句诱人的诗句做引呢:“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陈凤·衡门》)。可是,几十年下来,吃到口中的真正黄河鲤鱼还真没有几条。鲤鱼焙面是豫菜系中的十大名菜之首,还荣获河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得最好的是开封又一新,吃过若干次次,虽远好于一般店家,仍然不是期待的那种感觉。也曾赶到黄河边渔夫的舟中,眼看着渔娘从河中提起网兜,捉出活蹦乱跳红尾黄鳍的鲤鱼。等入了口,味道自然胜于街市店家所烹,却还是不能和期待中的滋味相符。三门峡大坝下有水晶宫,宫中养了各种黄河所产鱼种,独独不见黄河鲤鱼。讯之以黄河渔夫,答之曰:很多年已经少见了,偶尔得之,都在一斤以下,居为奇货,都被预先交定金者拿去。再问舟中烹调之鱼,答曰:也算黄河鲤鱼。河边蓄水,人工饲养,鱼喝的黄河水,能不算黄河鲤鱼?闻之,不能语。守在大河边,却不能得河鱼之鲜,能无郁闷?

不惟有鱼竭之虞,连大河自己也已经病体缠绵,若断若续了。奔流了千万载的大河,在今人的手中,竟至如斯,谁人悲之,谁人惜之,谁人忧之?于是,遥想那久远的时候。比如”诗经“时代,河流,水活,鱼鲜,甚至黄河鲤鱼成了贵族待客的上品,《诗·小雅·六月》:“饮御诸友,炰鳖脍鲤”可资为证。比如北魏时,《洛阳伽蓝记》云:“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士庶需脍,皆诣取之。鱼味甚美。京师语曰:‘洛鲤伊鲂,贵于牛羊。’”比如大唐时代,因鲤与皇帝李姓同音,鲤鱼被禁止食用。《酉阳杂俎·鳞介篇》记载:“国朝律,取得鲤鱼即宜放,仍不得吃,说赤鯶公,卖者杖六十,言李为鲤也。”但是,产于伊河的鲂鱼,填补了鲤鱼之缺,人们依然”饭热鱼鲜香“(白居易诗句)。甚至到了百多年前,慈禧避八国联军之难而行经开封,品尝黄河鲤鱼后,竟“膳后忘返“。至于49年后,毛氏驻跸郑州,当然少不得黄河鲤鱼,甚至传说有”黄河鲤鱼长江鲫“之誉。固然,即使大河之鱼极为易得的时候,黔首草民也实际上没有舍得吃上几口,大多都入了高贵者的饕餮腹中,但那总算大河子民还没有失去天赐的一种恩惠吧。

真正难见黄河鲤鱼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河水污染,又捕捞无度,终于致不可得。有时候,看着花园口宽达二十来里的河床,水逝无休,金鳞难再;而幼年时,区区的水晶矿井中尚且有鱼虾之生,那时节,又岂是一个郁闷说得?!黄河长江应该是上苍为华夏配给的两大主动脉血管吧,善于创造奇迹的国人,竟能拦而抬之其一,断流绝鱼其一,不亦神乎?!可,将此恶名戴在国人头上,似乎又有些冤枉,因为当初洪水滔天的时候,“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而失败的,当负其责的是具有指挥之能的鲧啊。

9、黄河右岸·舒卷芳草

在大河岸边徜徉,最吸引我的是那些离离的野草。

长堤早已灌木成林,堤内堤外,除了农夫占用的土地中较少外(在洪流前,农夫信赖机会主义而在河滩上耕种),野草无处不在。这就是说,野草在漫不经意中早已跻身于长林下、禾稼间。

真是如美国大诗人惠特曼所说呢: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

葳蕤丛生的野草集中于河边两岸的漫滩上、湿地中。在河流昼夜不停的歌吟中,野草竞相舒展,各自攻城略地又相得益彰。高者挺拔而自得,矮者低敛而谦和;能够将一腔欢欣盛开的,次第呈彩,绝不把一辈子的光亮隐忍藏掖;贴着地面蔓延的,着土潜行,用不了多少时日就像一个繁茂家庭的人气写照。光照足,土墒够,又绝少人兽的侵扰蹂躏,草,便俨然如主人,尽情满足着土地滋养的欲望;又似大河骄纵的儿女,知恩图报,拿长好自己作回馈,演绎给黄河母亲看。大河呢,一定留意着、倾心着、眷顾着这些乱糟糟拥挤着也齐生生向上着的细崽毛芽,唉,它们时光短啊。

是的,北方的草,中原的草,是要赶着时日活呢。虽然可以春风吹又生,但明年的新草,即使是今天青绿的偷生暗度,又如何看做等一呢?不虚此生,该是芸芸众草认定的信念吧。于是,它们便快生、旺生更乐生。冰融才一条缝,芽绿便三五点。春脚更是跑不过草长,大河刚氤氲起水暖的生气,穿着绿衣的新草就让漫滩湿地的苍黄陈装无地自容,席卷而去。等到四五月间布谷鸟啼,野草已经深可藏兽、花开迷蝶了。然后呢,然后便是长夏呀。那是野草的呼吸都灼人的季节,壮的更粗,高的更迈,柔的更韧,直到秋雁南飞,凉风拂来,它们都端出了成熟的气象:紫红浓烈中的骄傲,黄白坚实中的满足,当然也少不了各色籽实的圆满正果。

草在这里自成世界着。偶尔来临,行进期间,总是奢望听听它们的絮语。草语当然未曾听到,即使有,余非藐姑射神人,如何闻得?!草阵中漫步,密不透风处,总会有意外发现,比如兔起鹘落,比如巢窠雏鸟、比如某棵久违的家乡幼时常见植物;绿毯上躺了,更是惬意,高看云散云聚,近闻莺啼鸟啭,人世远而草木近,心立刻散淡了。草挨着身,贴着脸,不矜持也不娇纵,静静待我,又似全然无我。我亦看草,如看亲人。每每,其依依之群貌,其恰恰之神情,总是有种愉悦向我传递。又想起惠特曼,那首《红杉树之歌》中,诗人记录:

攀登高山,我自己小心地爬上,

握持着抵桠的细瘦小枝, 

行走过长满青草、树叶轻拂着的小径, 

那里鹌鹑在麦田与树林之间鸣叫, 

那里蝙蝠在七月的黄昏中飞翔,

那里巨大的金甲虫在黑夜中降落, 

那里溪水从老树根涌出流到草地上去。

那时刻,很想给惠特曼说,您忘了,鸟歌溪唱之外,还有众草特具的清芳呢。那是因舒卷自如而滋生的康健之气,是无愧我生而挥散的自在之味啊。

10、黄河右岸·长河天风

邙山在右,大河左依。山俯河仰之间,风便生生不已。

风回来了,远方流浪后,多少故事都想絮语给大河呀。于是,关于四面八方的新奇与素常,关于泥土和霜雪,关于颓败和生长,当然也捎带着异乡河流的肥瘦短长,风诉,河听。

平原大野中,风行水上,水风偕行。

絮语时,河仿佛低眉垂眼着,但它知道风这骄子正是从自己的波涌间上马,从邙山的豁口处启程。大河在川,水在河中。河流只能在自己的路上栉风沐雨,旧去新来。风却翅羽轻捷,行踪无定,自己一个漩涡还没有将涟漪散化,风已飞到异乡,留下阒寂,以及一河的牵念、滚动的相思。大河矜持,静水深流呢。

它哪里知道,风透亮着哪。

风有时候走得很远。送雁南飞,饱览雨林与湖泊;逐冬北行,逡巡雪山与草原;无数的城郭、村庄,无数人的坟墓和宗庙,风见了,风又见。那时候,风的眼睛深邃透澈,在大地的画布上,新生的和将消弭的,它所见既多,再无新奇。那倏尔东西的游荡和巡视,只是为了一个讲述,一种分享,一份对话中的体认与默契啊。

与大河。只予大河。

风更多的时候依傍在大河的秀颀丽影旁、盈盈弥望中。黄袍加身过,黑裳蹁跹过,乃至旋地而起蔚为狂飙过。于是,那些有着黑风、黄风、旋风别名的风相都先后在大河的烟波间,顾盼过真容,翻飞出幻姿,任凭大河惊讶或淡泊、莞尔或艳羡。长风是向着大河掏尽肺腑的,可资为证的,就是当它激情挥洒后,两岸遗落的满地词牌:

天净沙、杨柳枝 ,

花上月令、雪夜渔舟 ,

明月逐人来、东风齐著力。

河很是享受风的无尽变幻,尤是变幻中的万千气象。惠风轻飔时,四季任意扯出一段,都会直接认做春花与秋月,河便轻歌出唐风宋韵,杨柳青、麦陇黄、芦花白、月笼沙、雪凝香,漫川的流绪,丝丝缕缕浮起千载重叠的梦。疾风漫卷起,鸟如飞矢,草若舞姬,絮絮花蕊会袅袅到蓝天,河便理容妆、露皓齿,清丽在风拂如临玉之温中,母性女色皆显,婉然动人。也会风狂雨骤,便见巨流惊涛,咆哮声骇,呜咽声厉,风助水势,水增风威,周天都在浩茫中,郁结怨怼的喷泄、抗争冲击的迸发,在摧枯拉朽的行进中,同心协力,去污涤秽,酣畅淋漓得快心。

河知道,无风,河便失了灵气;风也知道,无河,风便没了生气。

河也有慵懒时。暮春,花草绣好了大河锦簇彩衣;仲夏,蝉鸣催熟了大河的绮梦;寒冬,冰雪朦胧了大河的丽波——风总是蹑手蹑脚,屏气敛息,唯恐惊扰大河一丝儿。这太为难风小子啦。偶尔,调皮和戏谑之意难耐,风会在河的左右颠颠奔跑,撩鬓影,探声息,甚至贴了冰幕,细窥冷冽中的冰清玉洁,傻气兼淘气得令大河忍俊不禁,矜持不住,终于一声脆笑,破冰融雪,唤来新春又一度。

河是土中水,风是天中气。乾坤偌大,万物济济。动水流风,寄存其间,又生生不息。天地何所启,河风何所喻?但见:

原上的大河,长着风的根儿;贴河而生的风,凝着河的魂。

11、黄河右岸·香象渡河

半年不曾走到这里了。

果然就有新气息。又有一桥飞架,大河这一段已是对望之间两桥比翼东西通途了。

邙山脚下,驻了足细看,上游的乃公路桥,凌空、纤巧,仿佛神人信手一挥,长练轻掷,一条 银灰色的莎幔便绾结在大河的胸襟之上。下游的为铁路桥,稳实、敦厚,枣红色钢架在廓开的河床上将现代桥梁技术工艺性地完美展示。两桥之间,一行桥墩,才出水面,错落零落,残余的基座缄口无声,仿佛不能置语,也无可言说——那是当年日本人修建的老桥的遗物了。

河可渡矣!

临河欲渡,是人心天性的使然吧。河为界,此岸彼岸,似乎就是两个世界。彼面的那个,因阻隔而疏离,便凭添一份陌生,一份新奇,一份撩人的跃跃欲试。渡,这时候便是渡的路径亦是渡的意义。只有渡过去,一切才能有开始,一切才能从开始再出新意。

河却不是晚于桥而生。桥也不是一有河便在。渡,不能借助桥或舟的时候,便只有涉水了。河有大小,水有深浅。涉水不啻是一种冒险,渡,便有可能成为渡的终结。即使如此,欲渡者必渡。这时候,身为舟而心作客了。

也有临河驻足,俯察,远望,然后转身而去,留一句“逝者如斯夫”,如孔子。夫子其实一直在渡中,终其身而已。也没有已,后人不是沿着夫子这条河,渡得没完没了么?

佛教诞生于恒河边。《优婆塞戒经·三种菩提品第四》拿渡河证菩提。“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尽底,当是有其事理所据,象是庞然大物,只要河水不是暴涨到浑无涯际,这是有可能的。尽底,便因知深浅而有数,渡起来多了一份踏实。人间河无数,阡陌一道,市井一道,江湖一道,庙堂一道,道道不同。能够化身为象,尽底涉水,沉稳渡过者,几何?

知其不可而为之,将渡做得让人瞠目,也不鲜见。东汉诗人蔡邕有《公无渡河》: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诗前有序:琴操曰有一狂夫,被发提壶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堕河而死。乃号天嘘唏,鼓箜篌而歌。

这位汉子散着乱发,提着酒壶,执意渡河,任凭妻子涕泣劝阻,依然将涉水渡河的步伐进行到底。怎么看都惊憟,怎么看都悬疑。渡与不渡,当事人态度绝然相反;堕河而死,那位狂夫或心知之,那位唏嘘的妻子亦早知之;知之而必渡,岂止狂而已?抑或在彼之心中,渡到尽头,沉入河底,才是真渡吧。所以,李贺才有同题诗作:

“公乎公乎,

提壶将焉如。

屈平沉湘不足慕,

徐衍入海诚为愚。

公乎公乎,

床有菅席盘有鱼,

北里有贤兄,

东邻有小姑,

陇亩油油黍与葫,

瓦甒浊醪蚁浮浮。

黍可食,醪可饮。

公乎公乎其奈居,

被发奔流竟何如?

贤兄小姑哭呜呜。”  (相和歌辞·箜篌引)  

生活是美好的,至少是有着烟尘气息的环绕啊,有亲情煦暖的照拂啊。你“被发奔流竟何如”呢?为何?为何?渡,成了唯有渡者自知的解。或者,渡者自己也不能解,只能以“渡”代解了。

临河欲渡。渡者在渡中,渡外人看渡。李白自己最后沉身于水,非本愿,是意外,却与渡大致相若。若李白能够自卜结局,或许他那首同题诗作,会更悲怆愤懑吧?

 “黄河西来决昆仑,

咆吼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

杀湍湮洪水,九州始蚕麻。

其害乃去。

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

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

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海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

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  (相和歌辞?公无渡河)

被发之叟,狂而且痴。百劝千唤不回头。彼全然看不见黄沙已息,洪水已平,世界安好,万生荣光。何所为而去,何所图而往?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太白,大概最知之吧。

大河千古不废。渡河四时有之。

站在大河右岸,这个下午,直到黄昏,我一看再看,只是想看出香象渡河的妙境。

豫,是曾经有象出没的地方。曾经。

12、黄河右岸· 二月生软

二月过半,中原流大河,大河浮春水。

大河早于季节苏醒。

一条着了春意的流动,自上而下,弯几回,旋几重,眉眼清澈依然,笑涡隐约宛然。

三个季节都在身后了。迎春何如入春深?就做春水,春之水!

天亮出无忌的幽蓝,比无忌更无禁的是白云,肆意地挥洒着自在,且远、且高、且淡。

地也耐不住绿意的撺掇,倏忽之间,麦苗茵茵着翠,柳枝噌噌着碧。一步之遥,新草拱出薄寒的小手,摇得人心痒一层疼一重。

干裂中失眠太久的原野,终于孕生一地激情。

这是二月的河,这是河的二月。中原的母腹,又一茬回黄转绿未艾方兴。

站在春水的岸边,俯仰之间,说浩茫太深,讲流逝太浅。

风抚动什么,鸟渡到何处?大化无限江山,立足寸土,头顶四方青天,已经恰恰好。

春天说春,说浩荡势不可挡,说造化从不亏人。

溃退节节,那些灰色与暗疾。还只是一河欢畅,一天好光呢。

敢不敢遥想汪洋汹涌,信不信终有草长鸢飞?枯是被动摧,还是朽自己拉?

逆袭的凝寒,大河前一试再试。某处以及某处,垃圾和旧创一触目即惊心。

春水兀自流淌。古老与簇新,兴奋与倦怠,淡定与惊惶。

酷似大禹的老农信手一指:冻土层下有热土,衰草丛中看新枝。

白沙和白骨,黄土和黄龙。谁记得,一川大河,掩映多少贴着尘土的心?

好水知时节,乾坤懂人心。

13、黄河右岸· 大河见我

还是南裹头,还是那川水。时光仿佛不改不移,唯剩逝者如斯夫。

有段时间了,总觉得缺点什么。忙忙碌碌中,隐忍着;一旦得了闲空,马上赶往黄河——是的,是缺了与大河之会啊。

南裹头是我探视黄河最多的地方。所谓裹头,是水利工程中一种形象化的专用语,将分洪坝朝着河流走向,逆势斜拦过去,坝因常遭洪水剥蚀,遂以坚石铺表,状如被裹之探头,故名之。南裹头位于郑州北花园口西,这里河床平缓而阔达,又有这样的拦坝伸入河中,观则可与黄河水无间,食则有岸居渔户烹调,一年四季,游人来此处者络绎不绝。

今日却不见一人。这就对了,此刻此间,大河为我独有了啊。

扑面而来的寒风,如刀,瞬间让人有形销骨立之感。裹紧衣服,努力往裹头边缘立定站住。风似被惹怒了,觉得此刻人应该是躲避着它,至少应该在它嚣张的势头前佝偻起腰来的,便夹杂着细沙,可劲地往人的发肤中倾洒。沙子极细腻,是黄河河床中特有的那种淤积型沙质,真的挨着肌肤了,反倒有滑腻之感。风也知道,不忍让人稍有舒服,干脆将细沙径直再灌进人的鼻孔口唇之内。我咂摸一下,觉得河润泽过的地之子,味道蛮好:纯净、坚实,还带着泥土特有的腥中微甜。风看见我始终淡泊,甚至莞尔,终于泄气,呜鸣一阵,沿河遁去。

可以静心看看大河了。

夕阳真够意思,如见故人,慌忙探头,满面红光的照了面。看日头一身云被,惺忪迟醒的样子,觉得好玩,便逗它:睡吧睡吧,客气什么啊。日头是自尊的汉子呢,经我这么一吆喝,更不能慵懒昼寝了,呵出一口气,河川里立时暖起来也亮起来。阳光一照,漫川晶莹。细看去,枯水季,河瘦了许多,河床便如不胜之衣,松松垮垮地蔓开来,由着人看清河流那秀碧蛮腰。上游弯曲处,水仍潺潺;过了裹头,更舒缓处,却是冰凝于河表。裹头前后,各有三五艘渔船游艇,泊在岸边,正好成了渡桥,人是可以踩过去直到河床中的沙洲上的。更远的东南方,乃是河流逶迤而去的不知处。两岸茫茫,水道苍苍,舍我之外,阒无一人。人寰,有时候,不见人在,始觉寰远;又想,寰自远阔,无关人事,一旦熙攘,还不都是人自己硬挤在一处吗?

痴了一阵之后,开始走下河坝想到沙洲去,却并没有经渔舟而过。原来,舟船边,冰已盈尺,足可踩踏渡人。这顿时唤起我隐藏已久的凌波行走记忆,都是多少年前的少时玩乐了呀。脚在冰面移动,心在遥远的少时湖面穿越,一时间,不知今日之我可是彼时之顽童了。沙洲是每次来此都要上的。可,水流有续,沙洲无常,总在改变中。时间略久,绝对保障不了此洲即是彼洲。洲是被水围着的,蹲下身子,伸手即可触水。这可是大河之水啊,天上来、蹈海去的大河水,此刻,就在触手可及处,就在立足四围边,想一想,自己差不多就是水中的一棵芦苇,洲上的一棵绿柳了。还有比芦苇绿柳更自在的。不远处,几只水鸟盘旋着,时而还俯冲下来,再贴着河面箭一般滑过,戏耍得尽情肆意。便又想,要是作一只飞鸟呢,是拥有这片河州的飞鸟呢?

身子有些僵硬了,到底是零点温度啊。回头看时,太阳已经擦着河西北的崖岸啦。这家伙,也不招呼一声,就准备打烊收工了。好吧,各回各家。下一次,若再睡懒觉,看我可饶你!裹头边,进车门前,向大河挥了一下手,真的凉啊,手势不潇洒,似乎更像熟人间顺势那么意思一下。

河看见了吗?


作者简介:范恪劼,曾用名安皋闲人。河南南阳人。郑州某高校教授,河南散文诗选会理事,河南诗歌创作研究会会员。有诗文文学评论见诸于报刊及各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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