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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谭成妍作品丨东院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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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是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那时候,每天就跟隔壁东院的愣头小子慧混在一起玩儿,和过尿泥,掏过鸟窝,灌过蝲蝲蛄,抓过大蛤蟆,反正他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整天玩儿的跟个小土猪一样,爷爷奶奶喊也喊不住,邻里街坊就他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再没有玩儿伴儿了,只能跟他玩儿。他比我大一岁,但却管我叫姑姑。那时候年幼,一直分不清到底是怎么个亲戚法,就知道我们其实是一家人,都是一个老爷爷的子孙。

直到后来长大了,我才搞清楚,就是我爷爷和他爷爷是亲叔侄。我爷爷是老爷爷的第四个儿子,而他爷爷是老爷爷长子的儿子,所以他爷爷管我爷爷叫四叔,其实他们叔侄也就差个十几岁。

多少年来,我们一直仅一墙之隔,这边住着我的爷爷奶奶,那边住着慧的父母和他的爷爷奶奶。我管他的父母叫哥嫂,所以他管我叫小姑姑。但小时候小嘛,人家比我大一岁,为了人家能每天都带着我一起玩儿,我也曾经常管慧叫哥哥。至于他爷爷奶奶,那就是和我父母同辈,年长于我父亲,所以我管他们叫大爷大娘。

印象当中,我们两家一直特别好,因为本身就是一家人嘛。东院大娘只要不是农忙时节,几乎每天都会来奶奶家坐上半晌,和爷爷奶奶一起唠唠家常,嗑嗑瓜子。

那时候,我最喜欢大娘过来串门了。平日里,家中只有我和爷爷奶奶三个人,奶奶总嫌闷。奶奶和爷爷是一辈子的死对头,奶奶总是看爷爷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好像对爷爷喜笑颜开的时候,极少。有时候,奶奶偶尔去姑姑家或者大爷(奶奶大儿子)家住上几天,回来后心情便是极好,倒也会跟爷爷有说有笑,每逢如此,我的心情都是激动的。为了家里难得无比和谐的氛围,高兴到不知所措。但往往,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顶多一两天以后,奶奶就又恢复了那种看到爷爷都不屑到只用眼角余光勉强扫一下的程度。

日常,奶奶和爷爷也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害的我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儿时的印象中,还是奶奶的脾气大一些的。要么不生气,要生气好几天都过不去。一生气,奶奶就不给做饭了,爷爷又不会做饭,这下我就会有好几天没饭吃。然后我总是一边找点东西随便填着肚子,一边一遍一遍小心翼翼的哄着奶奶开心,希望她看到我那可怜的小模样,可以大发慈悲,做顿饭给我们吃。

奶奶生气,光不做饭,那都是小动作。奶奶还动不动就收拾着大包小包的要走人,说是跟爷爷过够了。每每如此,我就急了,我不能让奶奶走啊,奶奶走了,我怎么办?我哭的像狼掏了心一样,在那幼小的内心,无比的害怕,生我的不要我,难道奶奶也要丢弃我吗?于是乎,每次看到奶奶生气,我就表现的无比乖巧,就是怕奶奶会突然因为什么,而变得更生气;而每次奶奶张罗着收拾衣服说要走,我就跑过去哇哇大哭着,死死的揪着奶奶的衣角,像是揪住了我生命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不松手......

现在想起来,其实奶奶哪里是要真走?又能走到哪里去?还不就是为了吓唬吓唬爷爷,以这种方式,提示爷爷,我气大发了,你得赶紧哄我,不然我就没完。事实证明,奶奶每一次生气,都要把爷爷整卑服的。

看奶奶折腾的要走,爷爷也会过来拦着,哄着,甚至说好听的话开着玩笑想要逗奶奶开心,但奶奶就是不买账。就算奶奶最后放弃了出走的想法,也会在炕上躺上一整天。直到最后,爷爷还得笨手笨脚的做上一顿几乎难以下咽的饭,然后盛好了,让我给奶奶端到炕上,一遍一遍的恳求着奶奶起来吃一口,奶奶不吃,凉了热,不吃再热。再不行,爷爷还会去供销社给奶奶买两个罐头,煮两颗鸡蛋,屁颠儿屁颠儿的给奶奶端上端下,直到折腾半天,奶奶终于气消了,开始吃东西了,我才会长长地舒口气,将那悬着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去。

不过,奶奶确实是一个气性很大的人。很多时候,和爷爷生气争吵,说着说着,就能把自己气晕了过去。看着奶奶瞬间像一团泥巴一样瘫软在地,年幼的我,吓得就像村东头那只受了惊的毛驴,一边嗷嗷大哭,一边撒丫子就跑,跑去东院搬救兵,找东院大爷大娘他们过来帮帮忙,把奶奶弄弄醒。

奶奶虽是一个裹脚老太太,但却由于生育了五个子女,有一颗大大的肚子。就像鲁迅在《故乡》一文中,描述的杨二嫂那般。而爷爷,一辈子瘦骨嶙峋,文弱书生的样子。每次奶奶晕倒,爷爷是根本扶不动的。待我上气不接下气,吓得脸白唇紫,含糊不清的去和大爷大娘一顿哭诉,大娘大爷便一前一后,匆匆忙忙,连颠儿带跑的往我家走。看到有人来,我就不那么着急了,至少我知道,事情不会更严重了。我便一个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奶奶头发凌乱的被掐人中,泼凉水,撕来扯去,不成样子。那副场景,就好像家里发生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似的,整的一片狼藉。我便一个人忍着哭声默默的抹眼泪,只希望这件事情能快点过去。

其实,奶奶并不是一个蛮横无理不通情理的人,她爱我们胜过爱她自己,她对别人也是谦和有礼,是非明辨,只是在面对爷爷的时候,就变得好像是另一个人了似的,厉害的不行。说到底,都是爷爷惯的。在我儿时的时候,或许爷爷还有发脾气的时候,等到了后来这些年,奶奶心脏也不好,爷爷就更是没脾气了。无论奶奶如何在我们回去的时候,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诉说着爷爷不是错误的错误,无论奶奶平日里如何在爷爷面前任性发脾气挑毛病,爷爷都全盘接受,不辩不驳。有时候,奶奶矫情的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但爷爷却对我说,你奶奶心脏不好,这是个问题,唉,只要你奶奶能好好的活着,多活几年,比啥都强。

我想,最好的爱情,莫过于此。

 知道爷爷和东院大娘大爷他们发生矛盾,是在奶奶住院期间。那段时间,奶奶突然身体状况很不好,在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父母、姑姑、大爷,几乎所有人都紧着奶奶这一块儿照顾,把不会做饭的爷爷扔下,且是每天剩菜剩饭,残羹冷炙的凑合着。

本来,奶奶住院,就够让爷爷焦心的了。想着把爷爷一起接走去市里,但爷爷又扔不下他的大院子。好像院子里埋了金条怕被人挖走似的,寸步难舍。闲来无事的时候,爷爷就去村东边侍弄他那巴掌大的小草场。那是一个和东院大爷他们共用的一个打麦场,一半是晒麦子粮食用的净土地,一半是草场,两家共享。很多年前,爷爷养了几只羊,每到夏天的时候,就去草场割草,然后再一捆一捆的用自行车驮回来,喂羊。后来这些年,爷爷也不养羊了,那草场也就去的少了些。那年之所以和东院大爷会起冲突,好像是因为爷爷种了点马莲,不知怎的,就被东院大爷给拔掉了,就因为这个事情,叔侄两拌起了嘴。本来是没多大事情的,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东院大娘,作为侄儿媳妇,参合了进来。据说是东院大娘站在他们院中,扯着那像打鸣公鸡般的嗓门,给爷爷一组叫骂。一个人在家的爷爷,对骂了几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想着自己一个做长辈的,竟然给一个小辈媳妇从头骂到脚,这口气怎么能受得了。但是想到自己老伴儿还在住院中,儿孙子女们一边上班,一边轮流陪护,已然焦头烂额了,就决定先把这件事、这口气给压下来。

但忍归忍,不代表自己不气。爷爷气的说话都哆嗦,嗓子都变声儿了。这一现象,被在医院上班的三姑,在给爷爷打电话的时候,第一时间敏锐的发现了。毕竟爷爷年纪也大了,三姑以为爷爷多日一人在家,吃不好喝不好生病了呢,就关切的询问了起来。骗不过,爷爷只好据实相告。这给三姑也气坏了,老太太住院这么多天,你们做侄儿的,没给那个老汉端口饭吃也就算了,怎得还能给老人气受?是看着家里没人好欺负吗?

很快,我们全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父亲和大爷也都回去了,听说他们都和东院大爷大发了不小的火。父亲还找人把那草场量了尺寸,做了明确划分。并且把出头辱骂爷爷的东院大娘,也一顿好骂。

就连我,也特意回去了一趟,虽然,那已经是继父亲他们之后好几天了。可我也气不过啊,我这一辈子,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有人对我的爷爷奶奶不好。为了他们,别说是邻居,就是自家的谁,我都顾不了那么多。这世上,唯一能让我不顾形象不顾尊卑想要强烈维护的,恐怕只有爷爷奶奶。

爷爷和我说起来那件事情的时候,依然情绪激动,眼眶发红,他说东院那个女人骂他。可以看得出,爷爷有多气。爷爷虽生在农村,但自小好学上进,提得了笔杆,却干不了重活儿,别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爷爷却每天挎着公文包,骑着飞鸽自行车上班下班,做了一辈子信用社老干部,这一生甚是体面,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爷爷那么愤懑的样子,忍不住,我也想替爷爷出口气。既然他们不分尊卑在先,我又为什么要顾忌那么多。但父亲告诉我说:“行了,用不着你出面。”

至此,我们全家人与东院大娘大爷,形同陌路,不再过话。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经历了结婚,生子。前几年因为孩子太小,拖累,回奶奶家的次数相较之前,少了很多。后面几年,孩子逐渐大了,上幼儿园后,一白天都不回来,我便也能得空多跑回去一趟了。

自从那年那件事情过后,我便再没见过东院大爷大娘。我结婚的时候,父母也没请他们到场,偶尔回去爷爷奶奶家,我也匆忙一个来回,没有遇到过。

岁月如刀,雕刻着每一个人走过的风霜。也削减着我年轻气盛的锐气。自从为人母之后,我那火爆的性子,也渐自柔和了不少。这几年,爷爷奶奶也越发年纪大了。奶奶更是自从在院子里不小心摔了一跤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走路离不开拐杖不说,胆子也变得更小了,好像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摔一跤似的。心脏上的毛病,也是时好时坏,饭也总是不愿多吃。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极为忧虑,我担心,我害怕啊。天知道爷爷奶奶在我心里何其重要,看着奶奶的身体一直走下坡路,我这心里,无比焦灼。

以前,我从来没有过多的考虑过生死大问,也从来没有认真的想过,有一天,我会失去谁,会怎么样。直到奶奶病体孱弱,在医院几进几出,最后被医生劝出,回家休养,我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我清楚的记得,到后来奶奶连液体都输不进去了,扎上针以后,液体都能从奶奶胳膊的表皮上,全部渗出来。那些日子,家里请了住家保姆,照顾奶奶的起居生活,以及包括爷爷的一日三餐。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全职在家带孩子不上班的,我回去的也比较勤快,几乎没事的话,天天往回跑。

我已经越来越强烈的焦虑与害怕,我真的害怕突然一个什么时候,奶奶就会离我而去。每次回去,我都会守在奶奶身边,握着她的手,摸着她的头。奶奶时睡时醒,精神的时候,会和我说上几句话,不精神的时候,就呼呼的睡着。

就在那个阶段,有一天,我在大门外碰上了远远走过来的东院大娘。一转眼,好几年不见了,再见之时,大娘也明显的苍老了不少。我想起之前听母亲说,我弟在那件事情过后,曾和东院大爷大娘说过话。我想着,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今他们也都年纪大了,算了吧,何必记恨那么多。而且,在过去的那些年,大爷大娘他们也曾不少帮助爷爷奶奶,比如冬天下雪,帮爷爷上房扫雪;夏天压水井没水的时候,也曾帮爷爷用扁担担水;爷爷奶奶吵架的时候,我还跑过去找他们过来帮忙劝和;就连我寄宿上学在外,每次临走前都会偷偷的跑过去一趟,告诉大爷大娘,我上学要走了,麻烦你们听着点儿动静,如果听到我爷爷奶奶又吵架了,一定要过去劝和劝和,奶奶气性大,我怕气坏了她......

人活这一世,不仅要记得别人美中不足的过失,更要记得别人的好。想到这儿的时候,正好大娘走了过来,她仿佛已经习惯了我们家人这些年对他们的视而不见,依旧面无表情的向前走着。

于是我笑着说:“出去溜达了啊大娘?”

大娘听到我在问话,犹如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原本冷板的脸上,瞬间笑开了花,满眼充斥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扭过身停下脚步,看着我说:“嗯,是呢,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迎上前两步,感觉依旧亲切的说:“上午刚回来。”

“孩子呢?没回来?”

“她上幼儿园呢,中午不回来。”

大娘又一脸关切的神色问我:“你奶奶咋样?好点没?”

我说:“唉,就那样,精神状态一般,主要是吃不进东西,液体也输不进去。”

大娘一脸惋惜的说:“唉,上了岁数了,就那么慢慢养着吧。”

“是呢,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大娘骤然换上笑脸,满眼渴望的眼神对我说:“好几年没见你了,这也当了妈了。来大娘这屋坐一会儿吧,大娘把家也重装修了一下,就跟你奶奶他们似的,也把以前的纸窗户都换上大玻璃窗了,现在可亮堂啦。你哥嫂他们搬去新院后,我把以前他们住的那屋和我们那屋打通了,现在也安装了暖气,买了床,可好了,你快过来看看吧。”

大娘高兴的说着,眼睛里流露出知足和幸福的喜悦,同时还有我能够和她说话的意外惊喜,以及,她渴望我能去看看她“新家”的迫切心情。总之,那一刻,我眼前这个年近七十的妇人,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透着淳朴和善良。那一刻,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人与人之间,唯有情感,最是柔软,终究,她也是看着我长大的,终究不是外人,也不是坏人,不是吗?

站在大门口的我,转身向家里望了望,我是害怕家人看到这一幕的,毕竟我不想明目张胆的悖逆大人们的态度。但由来岁月催人老,我还是不忍拒绝。于是,我就和大娘相跟上,有说有笑的去了大娘家。

坐在家里的大爷,看见我去了,意外之余,也是乐呵的很。我唯一感觉有点尴尬的是,早知道要过来一趟,我应该带点东西才好。可惜事出突然,也就只能空着手而来。即便如此,对于东院大娘和大爷来讲,他们也是万分高兴的。大娘带着我里里外外的看了她新改造装修的家,看得出来,这几年,他们的生活水平也是有所提高的,大娘对当下的生活状态,还是很知足的。尤其是对焕然一新的家,更是极为满意。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一组多少年来的大红衣柜,一如奶奶家的那般,红艳艳的摆在靠北墙的正中央,极为显眼。

大娘由她家厨房的地板、瓷砖,到暖气,双人床,就连墙上的装饰品,都一一指给我看。这些,都是以前家里没有的,可不是瞅着稀罕。想想老两口一辈子也不容易,这老了老了,能住上一回“新”家,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好多年不曾见面了,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只觉得大娘从头到尾,难掩欢喜之色,我也就一直应和着。

因为还惦记着家中的奶奶,所以小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于我们两家,这绝对不仅仅是一次小坐,更是这些年“化干戈为玉帛”的重要之举。

三天后,我再次回去看奶奶,奶奶高兴的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昨天,东院你大姐二姐(东院大娘家的两个女儿)过来看奶奶来了,给奶奶买的吃的,还一人给留了五百块钱。

其实,善,是人性之底色,谁都不想心中有结,所谓宜解不宜结。不管因为什么,尽管大娘当年可能言语过激了些,但这些年他们早就愧疚于心,毕竟爷爷是长辈,他们还是认识到了不妥的。只不过,爷爷以及我们全家人,都再没有给过彼此冰释前嫌的机会。

而今,趁热打铁,倒也不失为化解矛盾的好时机,却殊不知,爷爷奶奶他们并不知道是我先去过了他们家。这样倒也好,爷爷奶奶还觉得是他们先有的表示与态度,毕竟是长辈嘛,心理平衡还是要的。然而,在一边的爷爷,却并不以为然,一副根本不准备原谅的神色。就在这时候,有点虚弱的奶奶,让我把爷爷叫过来。躺在炕上的奶奶,伸出手,紧紧的抓住站在炕沿边上爷爷的手说:“行啦,别气恨啦,终究也不是个外人。再说了,还有谁呢?该和解就和解开了,又没因为啥大不了的事情。你忘了那二年,你工作忙,咱二子(父亲)还小,东院给咱担水,扫雪,逮啥干啥,也没少关照,一直好的啥似的,因为点儿不值得的事情,就算了吧,听我的......”

奶奶边说,边轻轻的拍拍爷爷的手背,这还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奶奶用如此温和又近密的态度和爷爷说话。更或者说,是一种叮嘱。

听着奶奶的话,爷爷一脸不情愿的答应着。然后奶奶才松开了爷爷的手,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呼呼的睡着了。那一刻,我为奶奶的宽容,善良而感动,我轻轻的握着奶奶的手,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几个月来消瘦的脸颊,眼泪便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也许,是奶奶有所预知,她担心将来她若不在了,孤身一人的爷爷,免不了左邻右舍更多的关照,所以,才特意嘱咐了爷爷一定要与东院大爷他们冰释前嫌,不再计较那件事。

打那以后,我们家与东院大爷他们家,也就渐渐缓和了从前见面不相识的尴尬局面。就连爷爷和大爷之间,也开始打招呼了。

爷爷是在奶奶离开后半年整的那天,突然发病的。

我们一直都担心,奶奶的离去,会给同样有着心脏病的爷爷,造成不可承受的打击。那些日子,尽管我们每个人都很悲痛,但是一直都轮流的,密切的关照着爷爷的生活和情绪。

但是爷爷一直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他最难过,但他也知道我们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所以爷爷也很努力的调整着自己。每当我们提议,让他跟着我们一起走的时候,爷爷就总是在我们面前强颜欢笑的说他没事儿,除了吃饭做不了有点困难以外,别的他都还行,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更担心自己的孩子们都没有个好脾气,时间久了会不融洽。

人之所以敏感,皆是因为内心脆弱。那些日子,爷爷就变得格外敏感,大爷和父亲在言语间稍有不慎,爷爷就觉得他们的态度让他很是伤心。爷爷心想,这还是在他自己家里,这要是去了人家家,岂不是更受怠慢。于是爷爷说什么都不肯出去住,就要一个人守在那个大院和那个倍感空洞与清冷的家里。

天知道,在那些个触景生情的日日夜夜里,爷爷一个人是如何守着漫漫长夜,伴着思念孤独,无比痛心的熬过来的。每次我回去看爷爷的时候,爷爷就会喋喋不休的和我讲着奶奶活着时的种种情景,听的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我知道,爷爷这是想奶奶了,以至于他见了我,再说不出别的话,全部都是奶奶的种种,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是不敢太多的接爷爷的话茬的,一则是怕爷爷更加难过,心脏会受不了,再则是因为,我自己本身也为奶奶的离去而悲痛到几乎崩溃,我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从而不可收拾。所以,每次爷爷说起来的时候,我都是低着头假装很忙的干着手里的事情,然后偷偷的将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必要的时候,用听起来很愉悦的声音,应上一句,也是希望能转移一下话题。

其实,回忆与诉说,也是一种思念到极致必需的发泄;其实,我也需要。但我选择的对象不能是爷爷,因为我知道,他最痛,最煎熬。

奶奶过了百天以后,我们都逐渐的感觉到爷爷的状态好像好了不少。至少脸上有笑容了,衣柜里的衣服,自己分门别类,叠的整整齐齐,看得出,爷爷对未来的生活,依旧充满着美好的期许与希望。爷爷说了,死者已矣,自己还得好好活着,不说别的,还有一个月几千块钱的退休金,身体也尚且硬朗,每天吃好喝好,再多活几年。

我回去看爷爷的时候,让爷爷脱下身上的衣服换洗,爷爷便自己去找要穿的衣服。爷爷惯喜欢穿白衬衫,套装中山服。只见笔直的裤线,显得八十多的爷爷,依旧苗条直溜。爷爷向来爱体面,好干净,虽生活在农村,却总是讲究的很,就连脚上穿的鞋,那鞋邦都刷的干干净净的。爷爷换好衣服后,还在穿衣镜前照了照,一脸孩子般的笑容,扭过身问我:“穿这身儿,你看行不行?”

我说:“行,当然行,爷爷身材板儿直,穿什么都好看。”

爷爷高兴的整了整衣领,从柜子里拿出三顶帽子,一个大沿一些,一个深灰色,一个灰白色,爷爷一个一个的戴着试了下,又问我:“你说,爷爷戴哪个帽子更搭配?”

那时候正值初秋,爷爷穿的是浅灰色套装,当然是浅灰色帽子更协调一些,我就说:“浅灰色。”

于是爷爷就把另外两顶摞在一起,装进塑料袋里,又把塑料袋口系好,放回衣柜里。准备洗衣服的我对爷爷说:“去吧,出去街上溜达溜达去吧,我做好饭给你打电话。”

听到午饭有着落了,爷爷便像个可爱的孩子一样,装了手机,提着小凳子出门去了。看着爷爷消瘦却又仿若欢快的背影,我的心里又疼又酸。奶奶一辈子伺候爷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习惯了,骤然没了老伴儿,连口好饭都吃不着了。自己还倔强着不肯跟子女一起生活,非要一个人苦巴巴的煎熬。我总觉得,爷爷的笑容背后,有着深深的苍凉,但却又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

有一次,爷爷还跟我说:“村里的人们跟我开玩笑,说爷爷一个月拿着好几千的退休金,生活条件不错。现在一个人饭也不会做,不如,找个做饭的,可是有人愿意着哩。”爷爷还说:“他们说了,有人愿意照顾我一日三餐吃喝洗涮,一个月给上500块钱,可有人愿意伺候我这老汉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爷爷满脸红晕,笑的像花儿一样。但我当时却没能正解爷爷和我说这些话的目的。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也不光是别人给爷爷这样说,这也是爷爷自己心里产生的一种想法。只不过在儿孙子女面前诸多顾虑,加上奶奶离去刚刚百天之久,所以他在试探,想先从我这儿一下试探我的反应。而我呢,向来也是活的比较教条,一来觉得自己作为孙辈,家里最小的一个,且还有父母、大爷、姑姑,这些事不便太多言语;二来我根本就不以为爷爷本心也有此想法,直以为爷爷在跟我说笑而已,我便没有太当回事。直到爷爷突发大面积脑梗住院,在重症监护室含糊不清的再次提及此事时,我才知道,原来爷爷跟我说的那话,他跟三姑也私下提及过。三姑同我一样,只以为爷爷在说笑,没当回事。殊不知,那却是爷爷最后想要达成的心愿。

我想,没有亲身体验的人,是不会明白那种感受的。我也是直到爷爷已逝,自己怀了二胎以后,身体不便,却从头到尾没人给做饭,整日为一日三餐发愁的那些日子,才深刻的体会到了爷爷在奶奶离去之后,在那肝肠寸断的相思折磨着的同时,为那吃不到嘴的一日三餐如何惆怅的。由此断定,爷爷当时说起给自己找一个做饭的人时,绝不仅仅是一种想法,更是一种迫切的渴望。

奈何,爷爷顾虑的太多,而我们,都明白的太晚。

本来以为,爷爷的状态越来越好了,我们也就逐渐放松警惕,心里踏实了不少。大家也都逐渐的恢复了正常的工作生活状态,回去的时候也逐渐少了起来。之前我和三姑,父亲和大爷,我们三天两头调替的跑,后来看爷爷状态越来越稳定了,他们便大部分只瞅星期天才会去一趟,只有我,不上班,时间自由,周内回去。

爷爷发病那天,我正应曾经班主任老师相邀,在土默特中学为高二的学生,进行一场关于写作方面的座谈会。因为是早就预约好的,父母考虑我不方便爽约,所以当时就没有通知我。我是在第二天一大早,送孩子去了幼儿园之后,接到母亲电话的。

头一天,爷爷家里就停电了。三姑说,她打电话回去的时候,就听出来爷爷惆怅的情绪。本来就不会做饭,一个人不知道吃啥,结果还停电,那心情,可想而知。

第二天,也就是爷爷发病那天,上午,爷爷还在大街上和人们聊天儿的。临近中午,大概也就是11点多一些,爷爷回家了,准备做饭。凭我对爷爷的了解,我能想象到的是,回到家,打开大门,硕大的院落空荡荡的映入眼帘,却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一刻,爷爷的心,肯定是刺痛的。走进房间,依旧冷冷清清,只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洒了一地。爷爷默默的叹息,然后端起火炉下面盛灰的抽屉,转身朝大门外走去。边走边在心里想着,我该吃点什么呢?既简单又快捷一些的,凑合上一口。就这样,倒完了灰,刚刚走进大门口,突然身体莫名的不适,爷爷便不由自主的摔倒在地,同时磕青了左臂,磕破了左脸。

 那一刻,爷爷无比惶恐。他几度挣扎,想要爬起来,却就是怎么都爬不起来。他感觉自己的半个身体逐渐的麻木,直到失去知觉,他感觉到自己口舌僵硬,说话都变得含糊不清。可怜的爷爷,在那一刻,他惊慌,害怕,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不停不停的奋力挣扎着,想要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着站起来,却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任凭把自己浑身上下滚的一片狼藉。于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拼命的吼着东院大爷的名字,希望能听到他的呼救,过来救救他。

所幸,上天垂怜,恰好东院大爷和大娘都在家,并且,听到了爷爷的动静。他们有点质疑的赶过来,看到爷爷正一个人挣扎在地上,便赶紧打电话通知了父亲,父亲边往回赶,边通知了大爷以及在医院上班的三姑。三姑便风驰电掣般的带着救护车把爷爷接走,却再也没能活着送回来。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在重症监护室的爷爷,已经变得憔悴不堪,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当我听说了爷爷发病的过程以后,我心疼不已。幸亏爷爷是摔倒在院中,而不是再无他人的屋里;幸亏爷爷在意识尚存的时候,知道呼救叫人;也幸亏,那天东院大爷大娘他们都在,并且第一时间听到了呼救,否则呢?

否则的话,结局该是多么悲催,多么的令人痛心疾首,多么的让人后悔莫及?尽管,对爷爷的挽留只维持了三个月,但就是这三个月,我们都应该感谢东院大爷大娘的及时出现。否则,恐怕,我们连那短暂的三个月时间都没有。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该如何歉疚,如何自责,如何心痛难当?

即便是如此,我对爷爷发病前的心情,和发病时的无助,恐慌,狼狈,都感到深深深深的心痛。是我们,没有照顾好爷爷;是我们,不够体会他的心情处境;是我们,欠爷爷的太多太多。以至于爷爷本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却那么遗憾又匆忙的辞世。这一生,想起,何其刺痛于心?

距离奶奶离去,只有前后整整九个月,爷爷便也去了。爷爷的离去,再次重击了我这颗从小和爷爷奶奶长大的心。回去打开衣柜,看到爷爷叠的一摞一摞整整齐齐的衣服,我泪如雨下。站在爷爷摔倒的地方,我痛不能言。自从住进医院,医生就总是下遗嘱让爷爷禁食禁水,饿的爷爷整晚整晚对着陪夜的我要馒头,要饼干。三个月,爷爷从头到尾都不能好好吃饭。想来爷爷发病前就空着肚子,发病后又因为病情不能吃喝,直到最后,爷爷也没能好好的吃顿饭。爷爷曾在他离去前几个小时,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含糊不清的说着:“给我用最好的药,快点儿,给我用最好的药......”只是直到最后,我们也还是无能为力,未能救下爷爷一条性命。我可怜的爷爷,终究,是我们对不住您。一辈子辛劳,抚育供养了一大家子人,说来也是儿孙满堂,不成想,最后却落得鳏寡孤独。

人生在世,弹指年华。也许昨天还想着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今天就已经命归黄泉。生命无常,始料未及。多少心愿来不及完成,多少事情来不及安排,又有多少心里话都还来不及说,就这样便是绝尘而去。

曾经,一砖一瓦都是心头之爱,如今,家财万贯又有何干?曾经,儿孙子女都是心头牵挂,如今,悲痛欲绝亦是不屑一顾。不论曾经有多少不舍,最后都得舍下;不管昔日有多少牵挂,最后都得放下。

爷爷走后,他昔日寸步不离的大院,终是空了,我从小长大的家,再也没有人了。有的,只是两张冰冷的黑白照,静默的守护着那寸旧时光。

院里,一片空寂;院外,依旧繁华。一把铜锁,锁住了过往所有的记忆,不再有后续。那一日,我一个人开着车,走在熟悉的路上,想着爷爷熟悉的身影,我放声痛哭。奶奶走了,我还有爷爷,爷爷也走了,我想念到疯狂。

多么希望,我还能看到爷爷的笑脸,爷爷的身影,我还能做饭给他吃,为他洗衣,陪他唠嗑。当我把车停到爷爷家大门口,看到的只有紧闭的木门,和一把陈旧的铜锁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多么多么的刺痛。我一边拍打着大门,一边大声的喊着:“爷爷,爷爷,我回来看你了,你给我开开门啊,给我开开门,爷爷,我回来看你了,你给我开开门......”

那一刻,我想见爷爷想到极点。我幻想着就在那一刻,爷爷就那么出现在我眼前,真实的也好,幻影的也罢,他能让我见上一面,哪怕只看一眼。可是无论我怎么哭喊,爷爷始终没有出现,那扇大门,爷爷再也不会为我打开了。

就在这个时候,东院大娘听到了动静,走了过来,看到我如此这般,泪眼朦胧,拉着我说:“你一个人跑回来干啥?你爷爷上哪儿给你开门去?快别哭了,走吧,回大娘屋坐会儿吧,别在这儿哭了。以后,别一个人回来了,想回来跟你爸他们一起回来。”

说着,大娘的眼泪也扑簌簌的落了下来。我转身扑进大娘怀里,嚎啕大哭:“我想爷爷啊,真的太想了,我想见爷爷一面,哪怕就看一眼啊,我的爷爷奶奶都没有了,我想啊,想的不行......”

大娘紧紧地抱着我,拍着我的后背,那种感觉,久违了,让我想起了奶奶在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抱我的。

悲痛与想念的狂潮,将我彻底席卷。我在大娘的怀里哭的忘乎所以,哭的昏天暗地,哭了很久很久。大娘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拉着我的手,让我去家吃了饭再走,我哽咽着,泪人一般的努力想要收住自己的哭声,拒绝了大娘的邀请。大娘说:“以后别一个人回来啦,一个人回来干啥?想肯定是想,可是要想呢,没办法,慢慢想过劲儿了,就好了。”

我胡乱的抹着脸上的鼻涕与泪水,跟大娘说:“回去吧大娘,我走了,下次再见。”

大娘说:“那你开慢点儿,下次再回来了一定过大娘这屋来。”

我摇下车窗说:“好的大娘,我知道了,快回去吧。”

这,便是我见到大娘的最后一面。


一直都有一个想法,想要抽时间再回去的时候,买上点吃的,过去看看东院大爷大娘。一转眼,奶奶离去已经两年多,爷爷也离去一年多了。只是每每想起爷爷,我都会想起东院大爷大娘,总觉得内心充满感激,感激他们,为我的爷爷,争取了三个月的治疗时间。

只是自从奶奶和爷爷相继离去以后,爷爷家就变成了我的伤心地,疼的我再也回不去。后来,我怀了二胎,身体也变得不方便了,这个想法就这么一直放在心里,想着等方便的时候。

没想到,就在我临产前二十多天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母亲告诉我,东院大娘,没了。

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以为我听错了,我问母亲:“东院大娘?说的是东院大娘吗?”

母亲说:“是啊,就是说你东院大娘。”

再听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怎么可能?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没听说有什么毛病啊,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母亲边做饭边感慨的说:“就是说没的突然啊。年龄也不算大,说是心脏的问题。头一天还在街上坐着和人们聊天儿打扑克呢,突然感觉不太舒服,就去医院了。好像是第二天下午,突然就没了。”

站在一边的我,一脸的愕然,我想起奶奶生病期间,第一次和大娘打招呼时,大娘如花的笑靥;我想起那一次我回去在爷爷家大门外,大娘温暖的怀抱,我怎么都难以相信,那样的大娘,会没了。我还想着能回去看看她呢,怎么就没了呢?

考虑我临产前的安全问题,以及触景生情的情绪波动,大娘出殡的时候,我也没能回去。因为我一直没有亲眼看到她离去,所以想起来的时候,我总还觉得她还在,她的笑容,就像一幅定格在我脑海的画卷,触手可及,清晰依旧......


作者简介:谭成妍,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青年文学家》《西部散文选刊》《读者文摘》《北方农村报》《河北农民报》《库尔勒晚报》《重庆日报》《祁东新闻》《搜狐新闻》等媒体报刊杂志及各大文学网站。散文在“中国之声”之《千里共良宵》栏目诵读播出。出版合集《散文经典选藏》,散文集《心柔若水》微信尾单签售中,最新文集《岁月很长,不必慌张》已公费出版,全国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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