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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李贵胜作品丨船捻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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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时,天还黑着,父亲就把堂屋马提灯点亮,喊我起床。这个星期天,父亲要带我去溯河码头学捻船,他希望我将来当个体面的船捻匠。父亲说,捻船是门吃香的手艺,学要赶早,长到十七八岁,再学就难了。父亲读过一年私塾,知道文化多了想事多,他说的“难”,指的是人长到成年心思会跑远,看不上捻船这行当。

堂屋地上放一块月牙磨石和一小水斗,父亲从捻箱里挑出几把油光的捻凿扔在磨石旁,叫我磨凿刀。这是我十三岁那年寒冬里最不愿干的事,尽管父亲已经教会我磨刀具斧凿之类。我所想的是,我正沉睡在甜梦中,父亲不管不顾把我从梦境里揪出来,我有点恨他,以为他不让我睡觉是不近人情的虐待。父亲捏着小烟袋坐上木凳就不动了,目光盯住昏黄灯光里的墙壁自顾抽烟。墙壁灰乎乎的,那是多年的日子涂上去的颜色。父亲的目光很散淡,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满脑子正翻腾着谁也猜不透的心事。我用水斗里的水刷儿淋湿磨石面,开始磨凿刀,寒风从门缝悄无声息地溜进来,缠住我的手,没多久,手指像火炭烫了一般疼痛起来。可父亲一点也不理会,背对着我,一会说,凿把儿压低点,一会又说,右边刀刃加点劲儿。我感到磨石磨成月牙的那些岁月全落在他花白的头上,父亲后脑勺长出一只眼睛。

堂屋门被推开,寒气裹着一个又一个臃肿的身影相继进屋,他们每人肩上挎着一只不同的木捻箱,嘴里呼着大团哈气,浓烈的桐油味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把整个堂屋充满。他们穿的捻船衣粘着大片风干的油渍,手脚一动,衣裳折皱便发出硬邦邦的噗啦声,他们以此向人炫耀他们是捻船的手艺人。这些人春、夏、秋三季照常在船上下海,歇冬时船一拉上河滩,别人回家猫冬,他们却操起手艺去捻船。在村里,人们都叫他们船捻匠,而在他们圈子里,却有着明确的“捻工”与“捻匠”之分。来的十多人当中被称作“捻匠”的只有两个人,父亲算其中一个,另一个我叫榔头二叔,他比父亲小几岁,操持捻船的事自然推给了父亲。人到齐,父亲吩咐谁和谁到第几生产队,要捻的是什么船,干哪些活。父亲住了话,人们便走出门,逐一消失在屋外的夜色里。父亲最后收起我磨好的捻凿,吹灭马提灯,黑暗中他突然攥住我两只手,那一刻,我的手像冻伤的小鸟被拢在热烘烘巢窠里。父亲只攥了一小会,手就松开了,可那掌心的热源却从我手上向周身扩散,我第一次感到父亲的温热在我体内会传导。

村外的夜更深沉更寒冷,星光下,路铺的夜色像趟不透的水,人们走着都不说话,仿佛话一出口就会戳破寂静的夜,路上只听到踢沓的脚步声,杂乱而清晰。坚硬如刀的冷风刮上脸,像撕裂皮肉般疼痛难忍。我从没走过这么寒冷的夜路,倘若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早转身缩回家去了。东边晨曦照上我们的背影,在西天星光隐去的地方,我看见河岸边的渔铺和院子,还有河滩上好多渔船。到了溯河码头,人们分散到指定的生产队,父亲和两个我叫叔的去了第四队渔铺。这铺的院子圈得老大,寨墙全用高过人头的竹条夹起,竹条原本是青绿色的,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它们已变成灰白颜色。院内盘踞一座炸海货的大灶,沿竹墙堆放着一垛垛各类网具,摆成方阵的卤虾缸都戴着尖顶的苇席帽,看上去像一群排列整齐的古老士兵。再就是院子正中一方水泥抹的大铺台,船上卸下的海货都堆它上面按类分拣,可以想象得出,捕捞季节,人们在院子里是怎样忙碌得热火朝天,而到了冬天,只有凛冽寒风光顾着院子,那样的场景连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了。

两个叔进院门就扯嗓子喊,老刘头!饭做熟了没,炖的啥腥货儿啊!没炖就把你这个老扁鱼煮了吃!铺门里伸出个脑袋,手里抖着抹布乐呵呵骂道,敢煮我老扁鱼?小兔崽子,小心给你俩回回炉!老刘头是看铺人,年岁虽与我两个叔相仿,但庄下辈分他们得叫他叔,所以老刘头才敢对他们这样臭骂。

渔铺一连几间,全用厚苇草夹墙、碱胶泥滋抹,除了伙房、住室,余下的铺房分别盛着粮食、船上家什、船机零件和柴油桶。住人的铺子又严实又暖和,父亲和叔进了屋,纷纷把棉帽、外衣脱下,腰褡解开,胡乱朝什么地方一扔,围上饭桌。老刘头麻利地把灶上的大米干饭炖梭鱼端上来,笑眯了眼看着我们,说这饭菜还没来得及煨上,你们赶脚就到了,正好趁热吃。父亲伏在我耳际悄声说,看到了吧,手艺人一天三顿饭待敬得都这么好,和别人就是不一样!老刘头最后入座,打开一瓶“包谷烧”,一边往桌上碗里斟酒,一边看着父亲说我,老哥呀,这小兔崽子半年没理会就窜成大树了,带他上捻船的道儿正是好岁数,将来准成个好捻匠。父亲温和笑笑,他还念书,趁星期天带他来是想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当捻匠,他还不是那块料。父亲没说心里话,从他过去让我做的一切我就认定,他是铁了心的让我当船捻匠。老刘头摇摇头,笑脸转向我,当捻匠多好啊,看你爸你叔好饭好菜让人伺候着,这就叫拿手艺换饭吃。不过,当捻匠要心灵手巧,做事有门道,更要耐得住寒冬里吃苦受罪,你得好好学!老刘头抬手拍拍我脑壳,我发现他手上的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断掉了。后来才知道,老刘头曾是个功底很不错的捻工,若不是他在海上风浪里起网被绞绳绞掉两根手指,再也把不住捻锤捻凿,他也会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好捻匠。

在干活现场,我看到捻船并不是一件轻松活,父亲和叔在泛着冰碴的河滩上扑身爬地的劳作,所遭的罪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父亲他们要拾掇的是一艘尖船头的“牛”船,它的庞大身躯像一条大鲨鱼,浑身被一条条绳索拉住,船底架离了地面。父亲和叔钻到船底下查看船板,不时拿捻锤捻凿敲敲打打,发现船板捻条朽了的就用粉笔圈下记号。父亲让我跟在他身边,教我如何辨认它们。父亲指着长了一片绿苔的船板告诉我,苔丛中的捻条看似完好无损,可这些绿苔正是导致船底漏水的祸害。父亲用凿刀抠开捻条叫我看,苔的根系极微小,靠近才看清,密密麻麻蛛丝一般钻进缝隙里。父亲的手下意识地在船板缝里游走,骨节粗大且布满裂口的手指像糙硬的松枝,长满皮刺的手背同河滩一个颜色,整个手掌像一块光滑硬实的牛皮,掌面上只一条纹络,裂谷似的深嵌在掌中间。这就是我父亲的手,一个捻了几十年船的船捻匠的手。无数个寒冬培育出一个好捻匠,却无情地把一双手残虐成畸形。我把我的手从袖里抽出,细皮嫩肉,灵活柔软,便情不由衷地朝父亲的手拢上去。寒风呼呼吹过,就感觉我拢着的不是手,而是一块散发着温热的有棱有角的石头。我的心倏然穿过一束电流,眼睛发烫。父亲抽出手,把我的帽檐往低压了压,说,河滩上冷风钻眼,往后习惯了眼睛就不会流泪。父亲沉静地看着我,脸像凝固的河滩,他呼出一大团哈气,接着给我传授查船的经验。可我的心思已走远,走到了父亲的年纪。父亲十分清楚我眼睛潮湿的原因,但他拿不出更好的方式安慰我,这时候他是船捻匠,他只能这样做。

父亲他们拾掇船底,用捻锤捻凿剔下船板缝里的老腻滓,捻进浸了桐油的新麻禳,再打上油腻子。他们仰躺在河滩冰碴上,身子一挪动,身下冰碴咯吱吱作响。他们干活非常仔细,一凿一禳不留一丝瑕疵,捻进船的麻禳挤出的桐油滴落在身上,寒风裹着灰尘扫过脸颊,他们浑然不觉,他们的身体仿佛死去了,只剩下会动的眼睛和手。有时他们也捻船帮,坐着或站着,这比捻船底受的罪相对少些,但他们捻着船,仍躲不过寒风对手和脸的无情雕琢,他们对此一点都不在乎,好像轻松地干着一件与什么都无关的事。咚咚的捻船声震荡着寂静的河湾,寒风在捻船声中瑟瑟发抖。

歇息时我们上了岸,在一只破舢板背风处坐下来,父亲他们一边捶打僵硬的腿脚,一边说笑,海上轶事、船上话柄、村中人物,杂乱无章地抖落出来,事情真假不去探究,权当一剂笑料解去疲乏。父亲在叔们笑声里磕掉烟灰,拉起我说去验活儿。我跟父亲沿着河岸走,河里冰床上阳光闪跳着炫目的光斑,通海的河口那边,突发的冰层崩裂声传来,撼人心魄地掠过我们身边,顺着河床奔向上游,接着是鼓涌的潮水窜出冰面,还没来得及漫延开去,又结成新的一层白亮的冰。风更大了,河对面一望无际的荒滩上,狂风卷起烟尘在天空弥漫,它像一道黄布帘,一路翻卷移向大海。河滩上的风倒是清亮的多,但它在渔船间穿行发出各种呼啸,像被撞疼的冥灵凄厉哭喊。阳光似乎被冻僵了,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寒风像裹着无数条钢针穿透棉衣砭入肌骨,让人感到透心的冷。我跟在父亲背后,身子缩成一团。

父亲住了脚。河岸下是第六生产队一艘正拾掇的张网船,船帮上靠着几架小木梯,捻船人懒散地跨在木梯上,他们也歇了劳作。父亲把攥在手里的旱烟袋别进腰褡走下岸,他站在船前,目光从船头扫到船尾,又从船尾扫到船头,捻好的船板已打磨干净,如果没问题,打上腻子刷上桐油就算完活了。父亲瞟一眼捻工,脸上浮出笑容。可是,当父亲转到船后的木舵旁,眼睛盯住一处拐角的捻缝,立时黑了脸。他把榔头二叔喊来,指着船缝问,这活你验过?榔头二叔说验过了,这是杨木海的活,差不了。父亲瞪眼吼一声,你验个屁!随手抓起一把捻凿边抠缝里的麻禳边喊,杨木海,过来!杨木海看到父亲的举动,神色慌乱地说,老哥,我错了,我这就返工。父亲怒气更大了,妈个巴子的,你明知道拐角的麻禳不许打接头,易漏水,为啥干这黑心活!良心让狗吃了?接头抠出,父亲用捻凿掐断,杨木海额头冒出细汗,他抢下父亲手中的捻凿,老哥,我这就返工!杨木海抓了麻禳浸上桐油,埋头重捻。榔头二叔跳脚喊道,没想到你杨木海长了偷奸取巧的本事,你坏了捻船人规矩,从明儿起,停派你的活!

我不明白一个捻船接头会有这么大的事,但从父亲和榔头二叔的话中听出,杨木海惹出了大乱子。那些围观的捻工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着返工的杨木海。杨木海有板有眼捻着船,风刮得钻骨,他脸上的汗珠一串串往下落。

回到四队,父亲和两个叔说了杨木海的事,他们也怔住,那么好的手艺咋干了羸活?父亲脸色很难看,别问咋,这是家丑,就让它烂在咱圈子里!接下来干活,父亲的脸一直阴着。午饭父亲没喝酒,他让两个叔陪老刘头喝,两个叔看着父亲,只喝了两口便推开酒碗。老刘头看看大家,好像明白了什么,就把酒瓶默默收了。

晚上,父亲和我前脚进家,榔头二叔就跟进来。父亲坐上炕,按了一锅烟,把烟笸箩推给榔头二叔。榔头二叔拿起笸箩里一块报纸,折起一条,舌尖沿褶熟练一舔,撕下一块,卷了颗锥子把儿对灯火点燃。榔头二叔从怀里抽出一瓶酒墩炕上,说,准知道你没喝酒,我也没喝,咱老哥俩说说话。母亲放上炕桌,炒了两大碗萝卜饯,老哥俩就对上盅。他们的酒喝得很慢,像酒里盛的许多话喝进肚里,又从嘴里缓缓流出。话题是杨木海晋不晋升船捻匠的事。榔头二叔说杨木海该知道捻凿上挂着下海人的命,他干了羸活就不该晋升船捻匠。而父亲的意思是,按规矩不晋升对道理,但看人更得望长,杨木海私心少,手艺过硬,这回他对自个做的羸事有悔过,父亲想给他一次机会。父亲说,古训讲得好,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榔头兄弟还记得不?咱俩年轻时在船上下海,不也偷偷攒过私货么?人这一辈子,最可贵的是知道做了亏心事,唤醒了良心。

海边的冬天总要下几场雪,而母亲却很不喜欢雪,雪落在母亲心头是一种不安的牵挂,因为父亲的腿最怕下雪,父亲的寒腿一年比一年疼得厉害。头入冬,母亲早早为父亲做好棉护膝、腿裹、棉鞋棉袜,备下疗寒的药酒。下雪时,看着漫天纷扬的雪花,母亲很担心父亲的腿会不会犯寒。倘若父亲瘸脚回来,母亲就帮他脱去捻船衣,扶他上炕,在肿胀的膝盖上搽上药酒悉心揉搓,直到揉入皮下的药酒发生效力,母亲额头上也挂满了汗珠。大多个冬夜,灯火如豆,月影贴窗,母亲织网,父亲坐在母亲对面,一边上网梭一边和母亲唠嗑,家里的、外面的,姐姐家过的日子,亲戚间的来往,一些过去说过的事他们仍唠扯的有滋有味。小小竹梭像一条小鱼儿在父亲宽大掌心里翻来跳去,父亲不看它,也能熟练地把细细的网线嵌进竹梭下的凹槽里。我猜想,父亲为母亲上网梭一定上了很多年了。

年根里放了寒假,傍晚,我等来了父亲。我把三好学生、模范少先队员的奖状和《小学生鉴定手册》拿给父亲。父亲盘腿坐在炕上,把奖状一一展在油灯下,埋头一字一顿轻声念了一遍,然后翻开手册,靠近灯光仔细审阅。手册上有我的考试成绩和老师的评语。我趴在父亲身边,希望他说点什么。可是,父亲看完什么也没说,他把手册端端正正放在奖状上,脸上隐隐划过一丝失望和无奈。他呆愣了一会,转头把慈祥目光送到我眼里,抬手用指头刮了一下我的脸,柔声说了句:船捻匠这碗饭不好吃呵。

明天早起父亲仍去溯河码头捻船,父亲可能不再喊我了,但我跟不跟他去还在犹豫。我不再惧怕寒冷,也不怕吃苦受罪,更不为渔铺里那口好饭。跟着父亲去捻船,我心里好像装进了什么东西在开始折腾。这时候,我很想让父亲喝点酒,如果他允许,我也喝一点尝尝。


作者简介:李贵胜,河北唐山滦南人。喜爱文学创作,在《山东文学》 《短篇小说(原创)》《巴州作家》《双月湖》《小小说月报》《当代小小说》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200余篇。出版散文集《海韵》、长篇小说《人间蓬草》、中篇小说集《海这边 海那边》。剧本(合写)《教师也疯狂》已拍成电影全国公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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