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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失江
没去黄州前，我计划在八月十日左右出发，立秋了，暑热也收敛了，关键是我可以在“七月既望”这一天游赤壁。今年八月，阳历跟农历是一天，八月十六，恰好是农历七月十六。“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遥想苏子当年，文化的魅力在于，它有足够的长度将时间远方的你，带入其中，让你跟那一天的情景同频共振。
读过东坡的人，都被大江东去的气势震撼过，都对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情景神往过。当这样的情景，常在你脑中召唤时，你的脚步便开始了行动，我行动在三伏天。
七月二十九日下午，也就是到黄州的第三天，我们去访东坡赤壁。东坡之前，这里叫赤壁；东坡之后，这里叫东坡赤壁。赤壁是位于黄州城西北长江边上的小山，这一带有连绵的山脉，由西向东依次为：赤壁山、玉几山、龙王山、聚宝山。
我们沿青云路、魏街向西北出发，迎着夏日，好在路边都是遮天的广玉兰，感谢大树的庇护。大约行了一公里，到了东坡赤壁的大门。按习惯总是要拍照的，等我们进门经过一座桥，来到售票处时，大门已经关闭，看了下时间，将至六点。看来东坡赤壁，游人不众，或许是夏日的缘故。而另一个想法也不得不关闭了，夜游赤壁看来已不可能，赤壁晚上拒绝你进入，以景点的名义。
叹了口气，我们朝右手边的高楼走去，楼名月波楼，苏轼书，当年这是长江边上的一座名楼。这一带还保留着一截旧城墙，城墙上下散放着唐宋至今的石碑石雕，也只有石头经得起岁月的磨蚀。让月波楼遗憾的是，东坡没有月波楼的词作存世，与之毗邻的栖霞楼，倒是得到了反复的吟咏。月波楼很珍惜东坡的题名，楼名光耀水城，越是交集少，越会得到彰显。
看完月波楼，我们便往赤壁山上去，这儿当年是东坡来过千回的地方，我们至少要走几回。山中密林如云，蝉鸣如嘶，我们脸上汗如雨下。我不时地抬头望树，看有没有栖鹘和蛇，东坡在《记赤壁》里写过它们。铮说我这是叶公好龙，真龙若出来，保管吓坏我。我承认，我们在情感上都有叶公好龙之好。
前面有个亭子——揽胜亭，我们想歇会喝点水，一个白面老者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待我要问他什么时，他猛地嘿嘿大笑，在这样的傍晚，惊得我灵魂出窍。铮笑曰：可不是叶公好龙？然后那人只以手势跟我们交谈，他若是庞安常，我可不是苏东坡，我不能领会，铮倒略懂一二。很快我们就下了揽胜亭，脑子里想着“光、黄间多异人”，莫非他是个异人。
第二天下午，我们三点就出发了。买票进入赤壁公园，穿过幽竹，看过碑廊，我们来到东坡塑像前。到赤壁的人最想看的是大江东去的那个赤壁，这是诗歌给我们的审美预备。我们再由文物区入口，一个个看过酹江亭、坡仙亭、睡仙亭，最后停在了放龟亭——石壁伸到江里的最后一站，下面就是水域。亭子里陈列都是东坡的信札、诗词歌赋手书影印件以及后代文人与东坡赤壁相关的作品，我们的心在奔着游赏的目标，但目标迟迟没有出现。这时有个小伙子拿着门票，对着上面的导游图，问我们赤壁矶在哪。他说他想看到站在小舟中仰望赤壁的情景。跟我们想法一样，可我只能告诉他，诗里的景象看不到了，因为大江已经改道。他一个劲地在找赤壁矶，因为导游图上，明明标的位置就是我们所在的放龟亭，可这哪有赤壁矶呢。
我们下到了对面的观景台，看能不能看到一点赤壁大江的意味，待我们穿过石径快至观景台时，又遇到了刚才的小伙子，他是从山东专门来看赤壁的。他指给我们看，原来我们刚才所在的放龟亭就建在赤壁矶上，现在可以看到壁上书的“赤壁”和“赤壁矶”，原来赤壁竟如此低调而无声地缩在一隅，我还以为它有乱石穿空的高调呢。站在对面还可看清，赤壁矶就是伸进大江的一块大石，如今只留下一个水潭，静静地陪着离水面只有丈余的赤壁矶怀古。
江山是相互借势相互发挥的，失了江的山，已哑然无声，寂然无诗。算东坡重到，定会大惊。当年他时隔三个月游赤壁时，就曾感叹：“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时隔九百多年，在“变”的哲学里，赤壁早已沧海桑田，而没有江山的相互发挥，又怎能发挥诗的想象。
小伙子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也是苏东坡的想象，本来就不是实景。我心下一沉，我们都被诗人的想象吸引着，都被诗人的想象“欺骗”了，有一种美只在诗文中，只在画中，那是文人的梦境，他们的使命就是完善现实抑或重塑现实。
即便大江不在了，赤壁矶还在，一个准确的地理位置还在。我举起手机拍照，惊起一滩鸥鹭，按东坡描述赤壁上有许多栖鹘，栖鹘没见到，殴鹭却成阵。
快到闭园时，我们才离开。夜游赤壁，永远成为了历史事件。
江山易改，生活依旧。我问铮晚上想吃点什么，她说热得什么都不想吃，回去煮南瓜绿豆汤。路上我又买了两块贴馍，跟在家里一样的吃法。
赤壁情结
热爱东坡的人，都会有赤壁情结。东坡也有赤壁情结，那是周郎赤壁。
饭后，我们曾有两次沿沿江大堤，直往北走，那是往赤壁的方向，而江边的这条路，也是东坡常走的，他当年看到的是从岷峨流来的雪水泛起的春江绿，我们看到的是一片湿地和在湿地里也能成活的杨树。
如果下午没有别的寻访内容，我就和铮说，咱们去赤壁。于是拎杯水，拿把伞，我们就出发了。每次我们都从汉川门那经过，汉川门是宋城西门，是唯一留存到现在的宋城的一个门，总算为宋城留了一个定点，汉川门上是月波楼。
沿城墙里侧，是一截草丛路，住在这里的人们，可抄近去赤壁山。铮说走这草丛里闷热，而且也遇不见人。我很喜欢，走草路可以远离现代，而且我喜欢走进没有人的地方。正因了我这性情，所以这次决定找个伴，这样我驰骋的胆子就更大了，而且家人也不用担心。
大树真好！这成了我在黄州的口头禅。大树除了在拯救环境，也在保管历史，是一截活着的历史。赤壁山现在成了森林公园，通往山里的是柏油路，黄州市民早晚在这里健身。一路上有很多东坡文化符号，有栖霞楼、快哉亭、揽胜亭、羽化亭和雪堂等，我们走走歇歇，一路聊着东坡。
这些天，我们都活在东坡文化的气场里，嘴上说的，心里想的，按铮说，还有梦里见的，都是东坡。她就曾梦到雪堂成了她的家，有两只黑猪在屋里乱拱，她以呵斥声撵猪。我逗她，这猪是被东坡吃了肉的，现在来捣乱了。
有回在赤壁公园，我们循着高处而上，一台头是栖霞楼，这是邀请我们登临的热情的招呼。东坡居黄的每个重阳节都应邀登此楼，与黄州太守徐君猷，临江揽胜，把盏酬唱。这次只有我和铮两人，我们读着楼上陈列的东坡诗词信札，我不停地说“见字如面”。历经千年，我们所能见到的东坡形貌，只有这些字了。字没变，它们借着纸页在挥舞，在细语，在彰显着当时的心绪，我们仍能真切地看到这纸上的心情。当年栖霞楼下就是大江，站在这里能看到过往舟楫，能看到对岸的武昌诸山，现在只能看到远处的楼房和树木，大江仍被屏蔽，我们就想象楼下是大江，像东坡一样去想象，把沮丧的情绪屏蔽掉。
离栖霞楼不远，有亭翼然，是快哉亭，是张怀民为东坡揽胜而建，所以东坡在词里写道：“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新红。”亭刚建成，窗上的红漆尚未干。东坡为亭取名“快哉”，“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意为胸中有浩然之气，就会感受到“快哉此风”，属于以亭明志。我们登上快哉亭，享受快哉之风。我搜出这首《水调歌头》，跟铮一起朗诵。
我们第一次上赤壁山，是走到公园尽头，从市区回住处的；第二次上赤壁山，是在游赤壁矶后，想去找龙王山上的雪堂，但又感觉很累想回去。这时一对进山散步的夫妇，告诉我们雪堂就在前面不远，他们带我们去。路上我们自然说到雪堂遗址，他说，就是这个，我是当地人，还不知道吗？我只能笑笑。
第三次上赤壁山，也是在傍晚。我们想走一条跟寻常不同的路，就岔到了最左边的一条，路上铺满落叶，树也更有古意，有隐居地的气象，而周围除了鸟鸣，什么动静都没有。这就是独寻的魅力，跟着导游，只能带你往人堆里扎，我们恰恰想避开人流，寻一处暂被遗忘的角落。
前方修有木栈道，上面隐约有个亭子，落叶很滑，我们小心地登着。亭名看到了，是羽化亭。继续上，就在我们快登完台阶时，猛抬眼，看到一男子坐在亭子里，他看到我们目光动都不动，我心里的动静不小，但也装着面前无人的样子。我们静静地穿过亭子，我用余光淡扫了他一下，衣服上全是汗渍，但他仍当我们不存在。我在心里默念着一个名字“张憨子”，他是东坡在黄州遇到的一个异人，东坡邀见他，他却一言不发。
走不远，是一处悬崖，边上站着一对夫妇，我问他们聚宝山，他们摇头不知。我感到奇怪，明明现在的地图上还标着这个山，怎么当地人连名字都没听过呢？我问过不少人，都不知道聚宝山。我也就不打算去了，但心里还是念着山上的彩石，苏东坡当年攒了不少，后都赠给佛印和参寥，并写了两篇《怪石供》。
我们小心地下悬崖，下面就有人家。悬崖边是裸呈的山体，上面嵌着一个个小石子，我让铮走慢点，我想看看能不能遇到彩石。这里是龙王山，我且当作聚宝山，可是相了半天，也没遇到彩石，我勉强拣了几粒，装到口袋里。铮在紧催，因为天暗得快看不见了。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来时大路，到了快哉亭，就知道离山门不远了，一棵棵大树在迎送着我们。我说，十年树木，其实百年树木才好。铮说，百年树人，其实不仅仅指自我塑造，也指后人的塑造，苏东坡也是后人塑造的。
这便是文化情结，一代代人在塑造，近似滚雪球，造成越往后世，这个人越显扬。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赤壁，是周郎建功立业的武赤壁，也是苏子建文立名的文赤壁，都是了不起的功业。周郎的功业在当时，苏子的功业流后世。
歧亭有旧
读过东坡《方山子传》的人，都知道歧亭有个陈慥——陈季常；有点文化常识的人，还知道一个成语“河东狮吼”，但未必知道跟陈季常的夫人柳氏有关，也未必知道这是东坡对柳夫人的调侃。
歧亭是方山子的隐居地，是一个有杏花村的地方，东坡前后去过四次。第一次是在贬谪途中，苏子在山中遇到了陈慥，两人都是一惊。一个惊：你怎么会在这？另一个惊：你怎么会到这？然后陈慥将苏子延至其家，留住五日。
想去歧亭看看，一为苏子去过，二为这曾是隐居的地方。
为了赶凉，八月一日这天，我们起了个大早。煮点西红柿鸡蛋面，就着我从家里带来的炒酱，与东坡为邻的日子，好不惬意。出门才五点多，就热得够呛了。我们打的到新车站，一看歧亭的班车，6:50才发。歧亭属于麻城市，在黄州北八十公里处，古时处于洛阳至黄州古道上，所以苏子赴黄途中才会经过那里。
班车是典型的公交，一路上经团风和新洲，每站必停，还必到车站接人，到歧亭镇时已九点多。我们在一个叫“东坡街”的地方下了车，烈日很热烈地迎接我们。镇上的人说，这里很有看头。原以为是老街，因为搜到的介绍说是老街，还有东坡的遗踪。原来东坡街是一处新近打造的规模不小的仿古建筑，彩绘将其打扮成了花花绿绿的东坡街。我觉得宋城不该是这样，在审美上，有宋一朝推崇素淡雅韵，本色原味，忌讳大红大绿的俗气。古典美遇到现实，常遭遇粉碎。显然岐亭想作东坡的文章，可惜没把握好色调，以庸俗的审美去构建古代，结果不仅污染视觉，还误导人们对古代的认知。
这不是我们要看的老街，一问当地人便向里指，走过一条跟现代街镇差不多的街，又走过一条，还是如此。再问，说这便是老街。我将网上图片给这里人看，问有没有这样的老街，他们说没看过。好吧，街就看到这，我们去陈慥的隐居地杏花村。
能想象出这个村子春天的盛景，而现在是盛夏，是干扰人游赏的季节。杏花村离这有三四公里，我们打了个小车，沿蜿蜒的村道向西北方向深入，渐进山林野味渐浓，隐居地的气象也逐步显现。这里是丘陵地貌，绿植葱茂，湖泽明媚，透着一股仙气。司机将我们放在一个广场上，是杜牧广场，原来这个杏花村跟杜牧有关，怪不得陈季常会选择在此隐居，好好的洛阳不待，跑到光、黄间，一定有个理由，这理由与诗有关，与酒有关，与美有关，还有与光、黄多异人有关。
广场北是个寺院，叫杏花古刹，据说乾隆皇帝曾御赐巨匾。南面是个湖，凡是东坡常至的地方，都以“东坡”命名，比如东坡湖、东坡垂钓处、东坡桥，东坡无处不在。
为避太阳炙烤，我们沿湖边密林幽径行走。盛夏来这游玩的只我和铮，不知是不是受了脚步的鼓舞，蝉鸣甚欢，简直吵人，成了“蝉噪”，但只要它们快乐就好。感谢这一片松荫，让我们在大夏天能幽径信步，而虫鸣也将我们叫回到小时候的乡间。
我问铮来一趟值不值，于我，只要能寻到清美而又无人的地方，就值。
已至正午，我们要去陈慥家了，他家在湖的西北大约一里处。远远就见到数椽瓦屋，静静地跟这一大片自然相守，周围见不到其他人家。此时天格外的蓝，大团大团的云像是特意来烘托。陈慥家门前有个大池塘，池塘边有个极简易的亭子，几只鸭绕亭游来游去。屋的西边有棵大树，这里有条小径通向陈家的院子，径的一边散落着几盘石磨，因为没有别的游人，我们很容易进入久远的时空。
隔着柳荫，我们对着陈家的院落拍照。右手边是一椽独立的屋舍，我们轻轻推开门，被惊吓的除了我们还有屋里的一个男人，他正光着膀子躺在凉床上睡觉，原来他是看屋人。屋里陈设得很有古韵，木门木窗，木桌木椅，既讲究又不失古朴，关键是分寸感极好。陈慥过隐居生活，可又不是环堵萧然，器物讲究而不奢华，简单而不寒酸。这屋里的一切用具，皆按宋时仿制，但又不像仿制，都是旧样子。还有这十来间房屋，皆黄泥墙、灰瓦顶、木窗棂，配上蓑衣、簸箕、石臼，再配上院里院外的豆子、芝麻、南瓜，确有宋时乡村原味。可以看出建造者的用心，这让我们很感动，毕竟这远离城镇的隐居者的屋舍，平时少有人来，但做的人却一丝不苟。
我们到其他几个屋子看，有个女人正坐在一间屋里吃西瓜，她是那个男人的妻子。有两间屋门是锁着的，她让我们叫男人来开，我才看到她腿有残疾。男人开了门，屋里很暗，正屋的堂上陈列着“河东狮吼”结婚誓词，全文如下：
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的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我开心了，你就要陪着我开心，永远要觉得我是最漂亮的，梦里也要见到我，在你的心里面只有我，就是这了。
我不知道原话是怎么说的，总之这个柳月娥，河东柳氏，堪称脂粉队伍里的英雄，就算你苏东坡来了，勾着他夫君陈慥“谈空说有夜不眠”，影响了人家夫妻生活，她也要吼一声给你看。
看完几间屋，已有十二点了。女人一瘸一拐地到隔壁做饭了，我却惦记上了她屋里的小西瓜，问她能不能买一个吃，她说可以。西瓜黄瓤脆甜，终于吃到了陈季常家地里长的西瓜了。
离开陈家，我们又到南面的山坡上寻先贤园，这里有杜牧问酒、河东狮吼的雕塑。柳月娥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正酣聊的苏东坡和陈季常，感觉这无声的山坡此刻也热闹了。我还要去寻三名士墓，铮说，大正午的，不好。转来转去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便回到杏花古刹避暑，同时看能不能搭上过路车到歧亭。
寺里有两个貌似僧人的人，估计只管管香火。外面炽热，寺里凉荫，我坐在蒲团上，听蝉鸣嘶夏，在手机上慢写正午时光。查了下三名士，他们是陈季常、张憨子、甘望鲁，三个异人为邻，也是千古风景。陈季常从洛阳跑到这，要寻的就是这光、黄间的异人吧。
感谢歧亭，至今还将这异人的故地保管得很有气象。即便东坡再世，也会遥指道：就是这里。
回到黄州，已是下午五点，这是我们连续寻访最长的一次。
西山有亭
黄州的对岸是鄂州，鄂州沿江是武昌诸山，西曰西山；对岸江边有个樊口镇，镇在西山之西。
据苏学大家梅大圣说，东坡曾近百次去樊口，同在那里开酒店、以打鱼为生的好友潘大临，以武昌鱼佐酒，酒叫樊口春。
东坡常游西山，每风止日出，便乘渔舟而往，山中有二三好友，一听说东坡来，便相携登山，携酒徜徉，意适忘返。东坡为西山写了很多诗，回京后还领起了轰动一时的西山诗会，让西山也成了“东坡现象”。
我自然想去这两个地方走走，看看今天还有什么存留。八月二日一大早，我们乘黄鄂公交，走鄂黄大桥，二十分钟就到了樊口镇。铮问到哪下，我也不知道，樊口镇很大，当年东坡到潘家的确定地点，估计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鄂州二中校门口下了车，我想到学校问问当地有没有苏东坡遗迹。校园里寂阒无声，一派暑假气象，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只好又回到校门口。问保安，我知道问也白问，但问了一个他们能答的问题，就是当地有没有樊口春酒，果然答“有”。到超市里问，有人热情地带我们来到一家酿酒作坊，我们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们只买少许。店老板的门还没有开，听说有生意，兴冲冲回隔壁屋里取来钥匙，打开门，一个个半人高的酒坛给人自酿的印象。酒有十元、三十元不等，我们指着最贵的要了半斤，尝了一口，有点燎嗓子。铮说，就是烧酒。嗯，这烧起来的是诗情啊。东坡诗“穿花踏月饮村酒”，村，就是粗放，就是热烈，就是率真。
我们向当地人问苏东坡，不明白的人摇头，明白的人答复：你们去黄州。我紧跟一句：我们从黄州来。东坡来了百次的樊口竟然没有东坡遗迹，显然樊口人没有歧亭人有心，我们只得携酒去他最爱去的西山。“忆从樊口携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东坡当年从樊口携着春酒，跟朋友一起到西山上寻野梅，我们这次除了季节，其他的都对上了。西山，是苏东坡的西山，不知西山对东坡是怎样的记忆。
进山不久就遇到一个亭子——九曲亭，亭壁正反两面，分别书有苏辙的《武昌九曲亭记》和东坡的《武昌西山》诗，楹联是东坡的那两句：忆从樊口携春酒，步上西山寻野梅。感觉子由是这里的主角，我和铮坐在石凳上，一同读苏辙的亭记。从中了解到，这里原先有个三国的废亭，亭址狭窄，周围有几十株古木，都有百围千尺，没法拓展。一日大风雷雨，劈断其中一株，东坡认为这是上天成全建亭的美意，于是大家共同营建，因松径羊肠九曲，故名“九曲亭”。苏辙这篇记写得确实好，还借亭记表达了“适意为悦”的人生观，这也是东坡的思想。
我们继续上山寻找苏子文化，从游览指示可见，主导西山的是三国文化，有吴王避暑宫、孙权、刘备试剑石、庞统读书处等，除九曲亭，基本不再有苏子文化符号。我们按指示找到了孙权试剑石，以及孙权和刘备的比剑石，这里当年苏子常来，并以诗为记。另外他的诗中还写到他常游的徐公洞、他常去的唐代诗人元结的陂湖，这些可能后人觉得不值得记忆，于是被疏忽了。比剑石附近有个秀园，茂林幽竹，清荷陂湖，不知这个是不是元结陂湖。
当年西山诗会是文化上的大事件，单东坡的西山诗文，就够题满西山，从文化来说，西山是东坡的西山，但西山只给了东坡一个亭子。西山应该记下东坡的一些游踪，比如标注“苏轼曾游的徐公洞”、“苏轼曾游的元结湖”、“苏轼扫叶席草处”等，我们需要这些记忆。到了正午，我和铮下山又回到九曲亭，准备在这敬东坡一杯樊口春酒；第二杯敬苏辙，他送哥哥家眷来黄州时，东坡曾携他一同游过西山；第三杯敬与东坡同游的二三子。
敬完酒，我的疑问又来了，九曲亭建在原址上吗？按苏辙亭记里“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游者至此必息…俯视大江”，亭址应该在一个山岭上，而不是公园的大门口，而游人至此，怎么也感觉不到“羊肠九曲”之意，是不是又“旨在存其遗意”而建？
当晚梦中又飘来这个疑问，我竟流下了眼泪。醒来，仍觉茫茫然。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仇媛媛，安徽寿州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散文、小说、诗歌、剧本300余万字，已出版散文集《飞絮飘影》《大观园群芳谱》《走在文化边上》《来生做一株木樨花》。《飞絮飘影》曾两度作为作家出版社精品图书在《文艺报》（2010年1-3月份）上推介，《走在文化边上》获“文学创作图书专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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