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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 • 梅雨墨香】​魏丽饶作品 | 喂牛大爹

西散原创总编手册 —— 梅雨墨香

我记不清曾有多少次尝试写喂牛大爹了,也在不同的年龄写下过关于喂牛大爹的文字,却始终觉得不满意。中国汉字千千万,却是怎么排列组合,也不足以表达深深烙进我生命中的喂牛大爹。

(一)

“得儿驾——得儿驾——”

五岁时,我被夹在高天和大地之间,一会跑着追太阳,一会坐着看牛羊,一会滚进野草里,一会跑回地垄上。父母在山里耕地翻土,准备春播。尽管我和他们嘴里都喊着“得儿驾——得儿驾——”,事实上却是各忙各的。干粮扔在地头,他们知道我饿了自个儿会跑回来的。

尽管是捎带着三眼两眼,我也大致弄明白了耕地是怎么回事。先用犁深耕,破开歇了一冬的生土。两遍下来,地也就醒了。翻出的硬土坷垃是百无一用的,里面还夹着去年秋上留下的杂草、庄稼根,料姜石也有。有时料姜石把犁上的铧磕坏了,父亲的火气也给吊了上来,他就冲老黄牛杀气。“啪”一鞭下去,把静幽幽的山谷甩裂了。我顿时“咝”地倒抽了一口气,说不清身上到底是哪处疼生生的。于是赶紧跑开,跳进沟里,拣他看不着的地儿藏好。这个时候,对面山头的人也觉着疼生生的,他的心都在滴血哩!

用犁深耕两遍后,接下来就要换上耙。耙是相当英勇,而且又很能吃苦耐劳的。满地横七竖八的大土疙瘩,它想都不想就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父亲叉开两条腿,分别踩在两边的木条上,耙便顺从地趴着紧跟在老黄牛身后,一路不吱声儿。犁解决不了的事,耙就能,它就有本事把地里那些不顺眼的东西统统拾掇出来。同时,把一排排大土疙瘩也碾碎,耙匀溜了。这块地看起来就不再那么硌人,从远处粗望去,倒成了平展展的一张“黄地毯”。地里这些本事,都是对面山头的人教会父亲的,他从小看着他长大。他在山里耙了好些年地,才终于等到他出生了。

不知怎么,我竟然觉得农具是有性别的。比如犁就是男的,而且是那种身材粗壮,性格倔强,脾气暴躁又能冒险的北方汉子。耙虽也是男性,但他就通情理得多,能屈能伸,宽容大度,所以经它拾掇出的地就温顺多了。耙过的地还不能下种,还得上耢哩。耢是个女子,是经过事的女子,是那种默默无闻埋头干活的好女子。耢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细腻,像女人一样细腻。想必用荆条编耢的也是个细致人儿,才能编得那般工整,匀溜,通体平衡。耢地的目的是为了让地表覆上细碎的干土,保住土壤里的水份减少蒸发。后来我才知道,约莫就如护肤保养里所说的隔离霜的效用。父亲卸下耙,换上耢时,我就得回到地里,耢地就有我的事了。我的事就是压耢,坐在耢上,让牛拉着走。耢地这活儿,力道不能太大,却也不能空拉。父亲上去就太沉了,只有我。这实在是个美差,父亲牵着牛走在前头,我像首长一样坐在“专车”上视察天地万物。然而正当我得意时,不知所以然的事情竟然发生了。待明白过来才看到,牛早已拉着空耢跑出了好几米开外。父亲还未察觉,母亲叫喊着从地那头跑了过来。我只顾贪玩手上没抓紧,结果前滚翻到地上被耢了过去,从头到脚糊满一身土。母亲还没赶到,对面山头的人已经先冲过来了。“嗷——嗷——”老黄牛顿时停下。他怒了,上去一把将父亲拽开,“不长眼的,能把孩儿耢了哩!”紧接着我又被他提溜起来,稳稳当当地搁到耢的正中央。他让我抓紧指定的两股荆条,千万不敢松手。

这回,我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样。大高个儿,黑脸膛,大鼻子,大耳朵,皱眉皱眼,脑袋上扎了条白羊肚手巾,却也旧得黑黢黢了。他的嘴巴像包子一样,周围扭着一圈褶子,因而粗看上去总误以为他是笑眯眯的。右腿瘸了,瘸得不轻,他牵着牛在前面走的时候,我坐在耢上偷偷给他喊节拍,“拐凳儿——拐凳儿——”他牵牛,我才真的像首长哩!四平八稳,拐凳儿,拐凳儿!感觉好极了。

那次压耢,是他留给我最早的记忆。天黑回到家,我问母亲他到底是叫拐子还是歪子?母亲剜了我一眼,“乏孩的,瞎说甚哩呀!他是你喂牛大爹。可不敢瞎说!”从母亲的语气里,我猜摸出他是个决不容忤逆的人。别说是我,连母亲都敬他好几分。

喂牛大爹给我的最初印象,若用这几样农具来比喻的话,就只能是犁。结实,倔强,最能吃苦。不然他怎么叫喂牛大爹呢。在土地下放到户之前,他在生产队是负责喂牲口的。喂牲口,可以说是生产队最脏最累最臭最没人愿意干的活儿。他年纪轻轻时就给揽下了,而且干得齐齐楚楚,熨熨贴贴。土地下户以后,喂牛大爹家跟我们家合分得一头牛,村里人谁不说我爷爷好福气,有现成专家给伺候牲口,省心省事,只管用便是。

(二)

“嘟——嘟——”

十岁时的隆冬,我坐在喂牛大爹家的土炕上,两条腿吊在炕沿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逗得实在忍不住想笑。我看了一眼坐对面高脚板凳上的母亲,她面不改色,我也只好强憋着。你知道么,这是喂牛大爹在放响屁哩!喂牛大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敢于大大方方在人前放屁的人。他坐在窑洞最里面的老太师椅里,侧掀起身子坦坦荡荡地放。放得持久,放得响亮,放得抑扬顿挫,放得有声有色,而且放得既有穿透力,又丝毫不扭捏。以至于我坐在炕头,一股脑地陷入了奇思妙想。那把太师椅会不会被猛地炸出一个窟窿?喂牛大爹的棉裤有没有爆开缝?放这种罕见的响屁是不是跟牛马学来的?喂牛大爹在生产队这样放屁,会不会吓着马驹牛犊子?如果有城里人来,他还敢不敢这样放?十岁的我,简直感到太新奇了。

有时,喂牛大爹正跟人聊天,因为要放屁,就不得不先搁下一个话题。屋子里静压压的,单单显出了这一股子响亮。喂牛大娘是个内敛的人,实在觉得难堪,就很有意味地使个眼色。仍不管用,她便侧侧地提醒一句。喂牛大爹反倒不依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怕甚?谁不放屁!屁都放不响亮,咋能把事情办敞亮?放屁放得响当当,做人才能坦荡荡么!”大娘便不再作声,由了他去。

从喂牛大爹家出来,下了坡,拐过弯,我终于可以把憋了一肚子的笑发泄出来了。我歪在白土路上,捧着肚子痛痛快快地笑了个够,才问母亲,“他也太不像话了,咋能那样?”。不料母亲却说,“咋?你喂牛大爹说得对着哩!”

的确,喂牛大爹算得上是个做人坦荡、办事敞亮的人。单从他待大娘这件事上,就跟旁人不一样。在农村,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庄稼汉,有几个讲究宠媳妇的?然而,喂牛大爹就是个例外。大娘这辈子跟了喂牛大爹,从不过问地里的庄稼事。她从早到晚只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锅头灶尾张罗三顿饭便是,几十亩地都由喂牛大爹一人包揽。在麻糊村,哪个女人能享上这等福分!

地里可不光喂牛大爹一个人,他还有头牛哩,那可是个壮劳力,足足抵上俩仨年轻后生。喂牛大爹除了宠大娘,就数宠那头牛了。一年四季不论寒暑,他每天半夜三更起两遍身,给牛添料,这做法很像城里人说的“超级奶爸”。旁人赶牲口是坐在车上赶,喂牛大爹从来不舍得坐车,哪怕在地里累上一天贪黑往回走,他也要踮着那条瘸腿跟牛肩并肩,一边拉话一边走。也难怪那牛听他的,喂牛大爹赶车从来不带鞭子,他跟牛向来有商有量,分工协作,极为友好。整整拉了一天粪,老黄牛湿答答披一身汗停在半坡上,实在是爬不动了。喂牛大爹就扶着牛角,哄两句,“解放区呀么嗬嗨,大生产呀么嗬嗨!”。老黄牛斜着双眼皮无奈地撇了他一眼,就一鼓作气冲上了坡顶。计较个甚?甚也没法子计较。依他俩的交情,这辈子是分不出个多多少少哩。

论起来,喂牛大爹对土地的感情是最耐人寻味,却也无人能真正寻得其味了。他从那个年代一路走过来,深知土地对于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尤其是穷苦的人,曾经没有土地可种饿得丢了性命的人。土地可不就是再生父母哇,关乎生死哩!只要有了土地,还怕甚?捅破天就是把力气的事,庄稼人有的就是力气。喂牛大爹在地里有浑身使不完的劲儿。春播,夏锄,秋收。冬天北方的土地上了冻,按理说是干不了什么了,一年到头该是好好歇两天的时节。可喂牛大爹从不肯闲着,他叫上他的牛,一车一车往那冻疙瘩地里拉粪。他有他的主意哩,冬天先把粪撒进地里,明年开春土一醒,肥就化进去打底了,一刻也不用耽误。好吧,谁叫老黄牛信他,心甘情愿跟上他受罪!要说起苦,牲口苦,喂牛大爹更苦。牛还有人疼着、惯着,人哩?喂牛大爹在种地上,可从来不跟自个儿打马虎眼儿。地里再没活儿干的时候,他还能上山开荒么!麻糊村前山、后山、山外还是几层山,哪座山上能缺了荒地?在喂牛大爹眼里,那可遍地都是粮哩。

(三)

“嗵——嗵——”

父亲推着飞鸽牌自行车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从喂牛大爹家门口的坡底下经过。那年我十五岁,正在县城读初中。一两个月才能回一趟家,村里的事也日渐生疏。倒是打小的疯丫头性子收敛了许多,整个人都变得文静起来。父亲说,看你喂牛大爹,这大冬天打粪哩!我便顺着这“嗵——嗵——”的声响寻了去。数九寒天,喂牛大爹只穿着薄薄的黑对襟夹袄,用一根黑布带子扎了腰。肥肥大大的黑棉裤,裤脚处缠绑起好高一截,头上裹着的白羊肚手巾,泛出油亮油亮的旧光。其实,在当下早已经没有这样的打扮了,村里的男人们一般穿中山装或夹克,哪怕打粪也不这样。我远远瞧见,一个半球状的粪堆摆在喂牛大爹面前,圆溜溜的。喂牛大爹抡起镢头,铡下去,那硬邦邦的球体就被咬下一大口。这一口咬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铁蛋似的。喂牛大爹再用镢头准准地将它逮住,“嗵——”地敲碎,再碾几下,碾得细碎碎的。

“喂牛大爹——”我已经离得很近了,他还没察觉到,也没听到我喊他。

“喂牛大爹——?”

“噢,回来了孩儿?”喂牛大爹停了活儿,两手拄着镢把定在原地,笑盈盈地与我搭话。接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慌忙跺脚上的粪土,拍夹袄上的灰尘。这架势倒让我觉得,我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是村里的孩子,而是很要紧的外人,在我面前他还得注意形象。

“放了两天假,这就要走哩!”喂牛大爹的举止让我有点拘谨,突然间觉得我被他生疏了。

“是哩,是哩,今儿星期天!瞧我这大老粗。”喂牛大爹不好意思地笑着,隔过白羊肚手巾挠了挠头皮。就在这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竟然是个七旬老人。仔细了看,却也精气神十足。

道过别走了以后,我一路寻思着,喂牛大爹是哪天老的?我断定,他就是在某一瞬间老了。老了,才越发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和追求。

父亲跟我说,县里今年给喂牛大爹评了劳模,奖状是镇长代表去县上领回来的,各个乡镇都有代表去瞧哩。除了奖状,还有一面白色大挂钟。好不风光!“在咱麻糊村,你喂牛大爹可是大闺女坐轿——头一回!从古到今再没有第二个人当过劳模哩。”十五岁的我对劳模的概念比较模糊,想来该是在劳动方面表现突出的先进人物。父亲说,喂牛大爹家是全镇种地最多、产量最高、交公粮最积极的庄户,每年交粮他不光交得早,而且总要比上面指定的多交上几口袋。村里也有人说他这是瞎积极,出风头,“又不是大跃进时代,浮夸个甚哩呀!”

人都是这样哇,小时候缺哪样东西,想哪样东西,后来就会珍惜得到的这样东西。喂牛大爹打小家里最缺吃,记忆中从来就不知道填饱肚子究竟是个啥滋味儿。但在战争时期支援前线他家总是最积极的,“最后的一碗米用来做军粮,最后的一尺布用来做军装。最后的老棉被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送去上战场……”这是战争年代贫苦老百姓的信仰,生生从牙缝里挤出粮食往前线送。如今改革开放了,喂牛大爹又兴出了他自个的理儿,咱平头老百姓没文化,给国家做不出甚大贡献,交公粮保障后勤就是“支持改革”哩!于是,他尽挑当年最好的粮食一车一车往粮站拉。喂牛大爹真正是种庄稼的行家,大半辈子里他摸索出不少门道哩。小米是当年的好,小麦却是陈年的香。当年打下来的小麦,三伏天晒得干透就装了缸,包两包花椒埋进去,再用麻纸把缸口密封起来。存得越久,磨出来的面越有吃头。

我还是觉得,一个敢于当众掀起身子放响屁的人,做事是用不着浮夸的。学校又放假时,我一回到村就先去了喂牛大爹家。由于外面的阳光很利,刚进屋时两眼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窑洞的半墙上才映出一个明晃晃的影子。哦,是钟。在这黑乎乎的屋里,这面白净明亮的挂钟显得格外耀眼。我站在炕沿边定定地仰望它,努力理解“劳模”两个字。“嘿嘿,三五牌的。”我听到喂牛大爹谦虚的声音从窑底传出来,语气不像平时那么昂扬,但底气相当足,显然他是刻意表现得低调。“那三个大红底的5就是商标,咱国家的大厂造的。”喂牛大爹从黑暗里走了出来,站在我身旁,认真地介绍。这时,屋里渐渐有了幽幽的暗光。在这光亮里,我看清了紧挨在挂钟旁边的崭新的奖状,“魏余则同志,在一九九七年度被评为我县劳动模范,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中共襄垣县委员会、襄垣县人民政府”我边看边轻声念了出来。“咳!你大爹是个睁眼瞎,认不得字。”话虽这么说,但看得出喂牛大爹脸上的自豪早已无法言喻。原来,喂牛大爹叫魏余则,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那四个字是念‘劳动模范’哇?”喂牛大爹指着“劳动模范”四个字问我,却又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是哩,喂牛大爹真了不起!”

“了不起个甚!你们读书人才了不起哩,将来能给咱国家做贡献!”

在麻糊村,挂钟可是个新鲜玩意儿,谁家有条件花钱买钟哩?乡下人一天到晚跟着日头走就是点钟。再说哩,挂个钟在墙上也不一定能认得。喂牛大爹当真是宝贝它了,每天早上喂罢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提醒大娘擦钟。可不能随便擦,得先用拧脱水的湿布轻轻试一遍,再用专门的棉布擦干。既要保证不积灰尘,又不能沾了湿气,防止生锈。有时风向背,炉膛里的烟憋在屋里怎么也送不出去,大娘就遭殃了。喂牛大爹急得团团转,赶不迭地催着她,不做饭也得赶紧擦钟,“快擦擦,这黑煤烟熏得钟都不会走哩。”长年累月,整个窑洞包括家具被褥都熏成了酱油色,只有这面三五牌挂钟特立独行,崭新如初。

渐渐地,我才领悟到来自喂牛大爹的生疏感,其实是一种来自骨子里的尊重和敬畏。确切地说,不是对我,而是对知识和文化。就像他爱惜那面挂钟的背后,真正珍惜的是劳模的荣誉。我明明才读初中,他早就把我叫成大学生了。在他眼里,会念书的人都是大学生,大学生将来是要有大出息,是要替国家干大事业哩。

(四)

论起国家,论起党,喂牛大爹是有特殊感情的。他动不动就说,咱共产党员就要有个共产党员的样子。你再问他共产党员究竟是个啥样子,他又紧闭双唇不作声了。

其实,喂牛大爹也说不出共产党员具体是个啥样子。他没有说法,只有做法。他有一样麻糊村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资本,就是阅历。谁都没有留意到,喂牛大爹不知不觉已经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了。谁说不是呢,老人一批批谢幕,孩子一茬茬出生,就像山里的庄稼,一季赶着一季,谁也顾不上招呼谁就老的老了,走的走了。九十高龄的喂牛大爹成了一部稀缺的活村志,村里人张罗什么大事小情,谁有不明白的,都向他请教。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运动、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一直到今天的新农村建设……麻糊村近百年走过的路,喂牛大爹都瞧在眼里,封存心间,经过重重积淀,发酵,化成了一坛美酒佳酿。

最让村人引以为傲的是,中国解放战争中上党战役的主要战斗之一——土落截击战,就发生在村东河滩。上党战役期间,八路军各路大军团团包围长治城,国民党驻军史泽波部队紧急向阎锡山请求援救,阎锡山派彭毓斌率两万两千余名晋绥军增援,不料经过两天两夜激战,八路军强攻占领老爷山,将敌人阎匪二十三军和八十三军逼下磨盘垴。敌军被逼之下沿白晋公路一路北上,打算朝沁县方向逃跑,在村东又被我军杨虎成部队拦截,为上党战役取胜赢得至关重要的一战。为了纪念此次战斗,1985年,县政府在战斗遗址上建立了上党战役纪念亭。亭内有两块石碑,一块刻有邓小平亲笔题词“在上党战役中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另一块刻有“磨盘垴战斗牺牲烈士永垂不朽”。纪念亭现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2007年被市人民政府公布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远离故土,村中其他琐事都可以疏浅,唯这件事,无论走到天南海北都得铭记于心。这是老共产党员喂牛大爹对我、对所有在外谋生的晚辈的嘱托和要求。

麻糊村的故事是喂牛大爹的骄傲。每当有人到村里参观学习,瞻仰烈士,他都自告奋勇担任讲解员。尽管他目不识丁,但讲起麻糊村的历史来却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有一回,县上组织党员干部在村里开展以“六个一”为主题的集中学习,喂牛大爹得知后主动跟村委会商量,“能不能耽误大家个把钟头,听听先烈们当年在咱村的英雄事迹?”“能不能安排上俺家吃顿家常饭,咱坐在院里边吃边拉拉话?”。不料这次学习计划中,上面本来就安排了“听前辈讲一段故事”的内容,正打算邀请喂牛大爹向党员干部们讲述当年土落截击战的详细经过。那天早晨,天才刚麻麻亮,喂牛大爹就起身张罗开了。切好牲口草料,把牛喂饱,料槽填满,饮牛水担足。把牛安顿好以后,给它丢下一句“今儿不下地,跟上共产党享福哇!”就回屋了。还是平常的朴素打扮,只是上下一身干干净净。拾掇停当后,喂牛大爹特地从洋柜里拿出一条干净的白羊肚手巾换上,“得换换,今儿不下地,跟上共产党享福哩!”

前往瞻仰土落截击战革命烈士纪念碑的途中,走在弯弯曲曲的村路上,大家都还在说,喂牛大爹早已激动得唱起来了,“八月二十三,顽固军上了山。八路军截住他,弄得他没办法。三天不吃饭,饿得干缭乱。不是啃生红薯,就是挖山药蛋!”唱着说着,那场激动人心的战斗就开始了……烈士们的英勇,老百姓的热情,八路军的机智,顽固军的局促,在喂牛大爹的讲述中生动重现。

喂牛大爹一辈子待在麻糊村,是讲不来普通话的,就连县城的说话腔调也学不来。有时候来客听不懂方言,喂牛大爹就尽可能放慢语速,用他自认为最“洋气”的说法来耐心地解释,半土不洋的麻糊村普通话往往把大家逗得笑作一团。说一遍不成,喂牛大爹尴尬地笑笑,又重说一遍。还不成,他更惭愧了。这时,他腰背一挺,本能地将两手拢在嘴上呵一口气,再搓上几搓,然后分别往左右腰间擦两下。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是喂牛大爹最尴尬也最不甘心时的惯常动作,他这是实在不好意思了,决心要重头再来哩!“俺是个庄稼汉、大老粗,说不好。总之当年八路军跟咱老百姓的感情,就像现在党员干部跟广大群众的关系,就是……就是鱼水一家亲嘛!”话音刚落,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这反倒让喂牛大爹更紧张了,他的黑脸膛涨得紫红,那神情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掌声久久不落,喂牛大爹竟放起响屁来,坐在村委大院的高脚板凳上,当着县城来的干部们的面。就像在自家窑洞的老太师椅里那样,侧掀着身子,放得持久响亮,从容不迫。看得出,村委干部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向众领导点头致歉。恢复平静后,喂牛大爹坦然地说,“俺是个粗人,俺一辈子在人面前大大方方放屁。咱共产党员么,敢做敢当,敢当敢做!放屁怕甚?谁不放屁?放屁放得响当当,做人才能坦荡荡么!”热烈的掌声伴着热烈的笑声,再次响起。喂牛大爹终于不紧张了,他嘿嘿地笑着补充了一句,“俺瞎说哩!不雅观。不雅观。”

(五)

当我渐渐懂得喂牛大爹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语言交流越来越少了,似乎越来越觉得没有开口说话的必要。尽管后来回家的次数很少,但每次回去我都去喂牛大爹家一趟。进了院,我只喊一声“喂牛大爹。”,这一声喊得极其高兴,是发自内心的亲切和欢喜。他就像一座古钟似的看着我,“回来了孩儿。”我笑一笑。然后就进入了沉默,推心置腹的沉默。

那个时候喂牛大爹还下地,但不像以前那么拼命了,毕竟上了年纪。他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这个年轻人坐在牛车里。车上除了我,还有镢头、锄头、耙子、篓子。篓子里放着单反相机,看上去跟这清一色的土白色很不搭调。这个季节,地里原本没什么农活儿可做,喂牛大爹还是每天都去。春楼上、圪崂湾、狼渠沟、道场寺……他像清点陈年积蓄一样,一块地接着一块地去收拾,搭搭垄子、除除杂草、修修地墙、拾拾料姜。总之在喂牛大爹眼里,庄稼人一年到头哪敢说有没活干的时候,只有伏在地里他才踏实才安心。

“拐凳儿——拐凳儿——”麻糊村的太阳照在麻糊村的白土路上,村路牵着喂牛大爹一瘸一拐的双腿,走进大山深处。喂牛大爹牵着老黄牛,老黄牛拉着原木色牲口车,车载着我。“你今年多大孩儿?”喂牛大爹突然说,他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仿佛不是在问我。“五岁。”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完就哽咽了。五岁,多好的年纪啊!喂牛大爹一个提溜把我拎到耢上,看他拐凳儿,拐凳儿。我是怎么从孩童长成大人的?喂牛大爹又是怎么从老人变成了老人?只才一转眼的工夫……老牛沉默,阳光沉默,泪水沉默。拉车的老牛要是能把时光拉住,不再往前,该有多好。

我们来到村西头的道场寺。喂牛大爹有条不紊地把牛车卸下来,牛拴到山间的一片树阴下,那里开满了紫苜蓿花。看来他没打算让它干活,牵它来只是一种习惯,今儿它又要“跟着共产党享福”了。牛享福,喂牛大爹在日头圪崂除草。他不戴草帽,时不时轮换着手中的农具又是耙又是刨,他时不时把白羊肚手巾解下来拧一把汗。老黄牛埋头啃苜蓿草,啃着啃着朝药地瞥一眼,长长地“哞”上一声。喂牛大爹听见了,从庄稼地抬起头看过去,又把视线收回来。我坐在地头,静静地看着天地草木间的这一动一静,就像观看老时光里的无声电影。相机没派上用场,眼睛才是最好的摄像机,它会拍得更加生动、深刻、深沉。

“喂牛大爹,歇歇!”

喂牛大爹便放下镢头,朝地头走了过来。看得出他是迫不及待想跟我这个晚辈讲讲这块地的。百年前,这里原本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寺庙,属县里直接管辖,庙内住有得道高僧,香火也十分旺盛。这块半亩略余的土地,当初是从守庙人手里交给了我的父亲,因为父亲是村里的医生。守庙人再三嘱咐,这地要用来种植药材,救济百姓。在我的记忆深处,地的正中有过一棵老迈的苍柏,树根处还有一座相当破旧的小土庙,那是道场寺饱经岁月沧桑之后留给人们最后的印记。这是一块偏干的砂质地,父亲在这里尝试种植过很多种药材,一直到他离开。此刻,一种叫金银花的中草药正在悄无声息地生长,拔节。喂牛大爹怀揣一种神圣的心理,像整理自己的贴身被褥一样精心照料着这块土地。他和父亲之间,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约定或嘱托,只是生者与死者一辈子相处的默契。父亲走后,喂牛大爹主动接续了这份责任,继续种药。

太阳早已掉进了山谷,空气还是热烘烘的。村庄开始了入夜前最后一波闹腾。鸡鸭上架,鸟雀归巢,狗吠声此起彼伏。我突然心生一个愿望,便不假思索地付诸行动。回家把车子开到道场寺,来接喂牛大爹。对,我也应该给喂牛大爹做一回车夫。他极不习惯,顿时又变得别别扭扭。“不行孩儿,不行。土眉溷眼哪能坐车哩!”死活不肯上车,嫌把车座给弄脏了。这时我又觉得自己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了,又察觉到那种生疏。费了好一番劲儿,我才把喂牛大爹劝进车里,坐下。可我听到他的呼吸小心翼翼,极不踏实。村路弯弯曲曲,沟沟坎坎,我稍一踩刹车,喂牛大爹就紧张地抬起身,他大约是以为我要停了,时刻准备开门。夜色苍茫,麻糊村静悄悄的,车子缓缓向前移动。可不知怎么,我仍旧觉得自己是坐在喂牛大爹的耢上,“拐凳儿——拐凳儿——”

我回头看了一眼喂牛大爹,他的目光在车窗外的远山近岭之间一寸寸爬行。渐渐地,麻糊村的山峦草木就被他那八九十的年岁洇湿了,拓在窗玻璃上,定格成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

(六)

按理说应该是最大的遗憾,却不知为什么我至今一点也不感到遗憾。最近一次回家,由于母亲生病在县城住院,时间太匆忙,我没来得及去看望喂牛大爹。一回到老家,就听说喂牛大爹前阵子生病了,还住了几天医院。具体还没查清是什么毛病,喂牛大爹就死活不肯待在医院了,嚷着要回家。说到这里,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我明白喂牛大爹,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我到附近的超市买了点吃食,想晚上回去到喂牛大爹家看一眼。没有选太贵重的礼品,太贵了喂牛大爹舍不得吃。也不太多,多了他会让我觉得我不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可那天晚上从外面赶回家已经九点多了,村庄早已熟睡,只有几盏太阳能路灯还半醒着,迷瞪着惺忪的眼睛。而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我就又出了村……

这样的忙碌持续了一个星期。最后那天下午刚刚办完出院手续,把母亲送回家,我就又赶着去了市里。终究是没能去看一看喂牛大爹。为此,刚离开村子,我就后悔了。却也不能说是后悔,的确有心无力。我赶紧打电话拜托母亲,今天晚上务必代我去看望喂牛大爹,告诉他我回来过。不需道歉,更不需解释什么。我和喂牛大爹之间不需要这样的多余,他会懂的。他也没有太多说法,最多只一句“你忙你的吧孩儿!”

果真,我返城不到两个月,母亲就说,你喂牛大爹走了。母亲是专门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大概以为我会悲伤失度,所以努力安慰说喂牛大爹走得很安详。事实上我没有,尽管这个消息我从来没有刻意去预料过。事实上,这并不重要。于我而言,喂牛大爹仍旧在麻糊村东那个大土坡上的院子里,大大方方放响屁,勤勤恳恳种庄稼,尽心尽力忠于党。他永远不会远离!

母亲说,全村大大小小都去给喂牛大爹送行了。我突然想起喂牛大爹生前有个习惯,村里每每有人去世,他从不露悲喜。去帮忙料理后事的,是出于对死者的情分;避而不出面的,他往往就是真伤心了。

喂牛大爹他不说话,他做事。

作者简介:魏丽饶,山西长治人,现居江苏昆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1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散文百家》《中国艺术报》《百花园》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累计200余篇,散文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宝安杯”鲲鹏文学奖,出版散文集《净土》《从一个故乡到另一个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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