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冷江奶奶腌的”。
女儿从碟里搛了几段腌豆角放入嘴巴，少顷，放下筷子怏怏地嘟囔。我惊讶她敏感的舌头对食材出处的辨别能力。她嘴里的“冷江奶奶”是指我母亲，她外婆。因我娘家、婆家离得近，她又习惯外婆、奶奶都唤成“奶奶”，就在前头缀以地名加以区分。腌豆角拌点肉片、青椒炒上一盘，是我们最爱的下饭菜。不过，这确实不是母亲做的，是大姨给的。反正都是晒干铺在坛子里的豆角，会有什么不同啊？
春天里，小笋子上市的季节。女儿爱吃奶奶和的笋子粑。为了大显身手，我向母亲把每一道工序都弄清了，信心满怀。小笋子切成细丁，沸水焯掉青涩，肉末剁碎，入锅炒香后加水熬汤，再放糯米粉和成粑糊糊，撒上葱花，出锅装盘，色、香、味俱全，诱得我口水直冒。女儿尝一坨，很吝啬：“没有奶奶的味道”。为了安慰我，接着又说，“不过，还好”。她对事物的要求有点严苛，能得到“还好”二字的评价，我稍感欣慰。可是，奶奶的味道究竟是什么呢？我很好奇。同样的笋子粑，是我多放了一匙油？还是撒盐时手抖了？也许是掌勺的手不一样。一双满是褶皱，依旧很温热；还有一双在时光的刻刀前退退缩缩，只希望留的印记浅一点再浅一点。浓醇的味道其实是蔵在褶皱里的，就像海底的峡沟，越深越神秘。也许还因为支配手的那颗心不一样。一颗阅尽千山万水，复归悠远宁静；另一颗满怀希冀，对未来跃跃欲试。至味是无味，平淡生无味。了不得。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成了一个玄妙的哲学命题，仿若宇宙万物尽在一盘笋子粑里。
姐姐带着年幼的昂旅居加拿大已半载，忙碌的间隙总会泛起浓浓的乡愁。为了抚慰她，我常把家里聚会时的热闹通过手机发过去，特别是餐桌上冒着热气的满桌美味。开始，她饶有兴致。会细细问，都有谁在，那只汤碗里老妈做的是什么，味道怎么样。后来，就拒绝。因为望梅止渴更加渴，诱惑太折磨。冬天来了，姐夫要去那边探亲，过春节。母亲把她和老爸忙活了一个冬天备下的干货给姐捎了一份：干牛肉、腊肉、猪血丸子、香肠、油炸的干鱼，还有腌豆角、白辣椒、萝卜条，一大袋，鼓鼓囊囊。我在旁边打趣姐夫，这袋子如果过不了机场安检，千万别和老妈说，她会哭的。果然，姐夫到后第一个电话，母亲顾不上问人怎么样，第一句就是“菜都好吧”。姐在那头笑，过年时她要用这些请华人老师和朋友吃饭，让他们嗅到故乡的气息，重温妈妈的味道，是很珍贵的。母亲没多说什么，只是笑成了花。我知道她心里很骄傲，自己精心制作的独特的味道已经漂洋过海，能在异国他乡温暖很多人，唤醒他们消弥在时光里的种种记忆。
突然，我心里很惭愧，不知当有一天女儿远行时，我能给她带去什么让她怀念的味道。
女儿心中，我的厨艺永远无法企及母亲的高度。
忆起一桩趣事。她７岁时的一个冬日午后，母亲在煤屋里烘干牛肉。剔了筋的死帮子牛肉按纹理切成手掌大的薄片，用香料渍了好几天，在红通通的炉火上烤得“吱吱”滴油，焦香扑鼻。女儿照例双手捧着小脸蛋坐在板凳上看奶奶给筛子里的牛肉翻面，出了神，很呆萌的样子。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神情变得气愤难耐，委曲地撅着嘴巴，气鼓鼓地冲我说：妈妈，以后我的满崽，我的孙子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干牛肉了。我一愣，继而大笑，接着就心虚了。她这是在委婉地指责我不能把母亲的手艺传承并发扬啊。我实在不敢也没水平做出承诺。只好小心翼翼厚脸皮陪笑脸：你看，妈妈的满崽、奶奶的孙子有那么多好吃的咧。
随着慢慢长大，女儿对我不再有奢求，只是对同学充满艳羡，奇怪他们的妈妈怎么会烘面包、做包子、包饺子、炸鸡翅。每当我费了半天心思，捧出的美味仍惨不忍睹，满心沮丧时，她很大度：每个妈妈都有长处，不能乱比。你和她们不一样。
“和她们不一样”这个评价不知带给我多少安慰与鼓励，也有些许得意。这是我在女儿心中留下的味道，它应该已经穿透了舌尖上的味蕾，直抵她的心灵深处。当她说秃顶的数学老师喝醉了，妖娆地走进教室里，我陪她笑得花枝乱颤；当她很严肃又坦然地请我帮忙分析某个男同学是不是对自己有好感时，我很淡定，告诉她这种情愫是纯洁无瑕的，要学会拒绝但不能伤害；她一直恬不知耻地扬言TFboys是自己的男神，我暗地查了三个男孩不少的资料，循循诱导只有自己优秀才能成为男神心中的女神；同桌女孩莫名的敌视曾让她很苦恼，她第一时间找我倾诉而不是老师，我的解析与劝慰让她破涕为笑——太多太多，我把她带给我的无数瞬间感动与快乐化成文字保存起来，并让她知晓。我们彼此陪伴，彼此温暖。
时光流淌，岁月如梭，谁和谁都无法相伴终老。渐行渐远时，让人留恋的不光有舌尖尝过的美味，还有那隽永的、从不消逝的爱，它像轻纱的帐幔，将心悄悄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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