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白亚军，2008年开始写作，湖南桃源作协会员，常德市散文家协会会员，文字散见于各类报刊。
院子的角落，有一株梨，枝桠伸向天空。
喜欢吃梨，似乎与生俱来，尤以垂涎八十年代邻居家一株皮儿薄薄水儿汪汪的青皮梨印象深刻。那梨个儿玲珑圆圆溜溜，吊足了少时的胃口，像现在市场上的库尔勒香梨爽口爽心，甘冽香甜，不过库尔勒香梨是吊在藤条上的一个个小葫芦，形态是各有千秋。
父亲在院子里种下梨树。他用锄头挖开院子角落肥沃的土壤，梨苗端端正正地放进里面，父亲又把四下里松散的泥土填充在梨苗四围，然后取来水浇上，一株梨树就算是种好了。
梨苗慢慢长大，阳春三月的时候开出了花朵。枝杈上嫩绿的叶柄儿萌动出一两片绿得快吹出水儿的叶子，叶片中间各自擎着一丛丛、一簇簇相拥竞放的梨花。那一朵朵梨花洁白如玉、晶莹透润、像小姑娘娇羞的笑脸飘落枝头，风情无限地打开了自己的小裙子;它又像雪花一样纯洁无暇、冰清玉洁、让人如痴如醉。我甚至在想:冬天肯定还没走远，把未落尽的雪花飘在梨树的枝头开放，以另一种形式孕育出清甜的果实，然后悄然离开……
父亲行伍出身，十六岁离开了家乡到千里之外的福建长乐县。临行的那天，有人说奶奶哭得一塌糊涂，她舍不得儿子远行，这是一个做母亲的心呀！父亲还是走了，带着那个年代的贫瘠，从此面对着波涛汹涌的台湾海峡，就像潮汐的涨落一样，把年少的青春和热血融入茫茫的此起彼伏的大海。父亲岁数小，个儿也不大，长身体的少年还没到成气候的时候，自然也受到仗着有点儿“家底”的老兵们睥睨的眼光。父亲从此起早贪黑，有时半夜里悄悄打着手电筒，躲在被子里面废寝忘食地学习文化知识。一年下来，父亲受到部队领导的表扬和战士们的刮目相看。他这种自强的精神对于多年以后在我的逆境人生中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父亲的战友们请他给心爱的姑娘写情书，则是那时候军营里有趣的事情了。
父亲在七十年代初期到底还是回到了家乡，他不顾领导的挽留。七十年代的一穷二白不光体现在那时很多老百姓的泥胚茅草房，泥胚房的身子棱角处总是被流着鼻涕的孩子蹭得浑然发光，像极那个年代的简单纯朴以及裹腹粮食的单一;就连山中的柴薪也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被精气神高涨的乡民们啃掉蓬勃威蕤，像女孩子长长的发辫被一截一截地剪成马尾，最后山中剩余的多是茅草和刺棘。父亲是天生的勤俭，成婚后带着我从泥胚房脱离。七八年的时间从建成的红砖屋又到四间小青砖，每每想到这些，眼前便总是浮现出自己在晨光中还揉着惺忪睡眼的时候，父亲已踏着朝露挑着一担柴火回家。虽然那时早已脱离了三年自然灾害期，然而贫穷的影子总是如影随形地跟在人们身后，家里人口多的孩子们馋得也经常从野地里挖红薯山岭中找野果，我却忆不起饥饿的味道。这让我至今想起来还幸灾乐祸并且对父亲充满了感激，尽管放养的方式充满了自由。我知道这一切不光归功于大趋势的好转，更来自于一个家庭的勤奋节俭和决策，我至今还经常回忆起跟在父母的身后看他们做砖烧窑的经历。而我知道父亲为改善住房条件堆在禾场上的柴薪就有几个小山头那么大，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刺棘和茅草。
然而父亲还是有他的缺点，那就是脾气不好，那时的我们总是战战兢兢怕做错事情引来他的呵斥。在他心情脸色变阴的时候，我们便会悄悄地马上找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去消解害怕。这样，便会想起过街的老鼠听到声响，瞬间鸦雀无声，或者逃之夭夭。
这是年少时必须面对的狼狈。一方面因为对他的热爱，一方面又悄悄地恨着他。这种拧巴着的情绪伴随着我们一直到他身体不再健康，我会为之前屁股后面那条没有完全进化掉而若隐若现的小尾巴的出现感到惭愧！我不知道我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心里有没有对父母亲这样的感觉。
父亲又从母亲身上吸取到了新的知识，母亲是县中专果木班毕业的学生。父亲带动了周边的群众各种果树栽培技术和培育林木苗圃，他的果树事业不光在本省交易，还将货源运输到四川贵州等地，直到现在邻近还有一部分人靠它发家致富。父亲又担任村里的基层干部多年，一直到他病休。这期间，父亲也留下了很多从政的故事。最不能忘记的是他把全乡排名倒数一名的落后村用一年的时间提升到了全乡第三，成为政绩卓越跨幅最大的支书。
不幸的是，我的父亲，在他的事业风声水起如日中天的时候折断了飞翔的双翅戛然落地。此后的二十年，病魔侵蚀着他，疼痛折磨着他，然而都动摇不了他对自己生命独特的诠释，他依然顽强的用他的意念维护着家庭，支持着我们，现在想来很多事情让人泫然欲泣，只是那时的我们还不能够参透他内心的玄机。然而许多的能量已经不知不觉地渗透进了我们的血液，在今后很多时候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最使我不能忘怀的一件事大约是十多年以前了。
那天，父亲从老家带了一蛇皮袋子分量很重的农产品。下车的时候，我说爸，你能搬得动吗？要不我帮你。父亲说，能搬动，你只管下你的车。可是我那时不经事，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强大一直在心里生了根！我看着他费劲地拎起袋子往下来，全然的就那样的忽略了他的病躯与痛苦。他又是个急性子，从车上往地面跨的时候突然就绊了一下扑倒在路面了，我这才慌起来，觉得父亲没有心里面那么强大了。我伸出手问:爸，很疼吧？我帮你！但是父亲说不疼，并且一步一步地搬动那个袋子横穿过马路，我又有点心安了。不过还是张惶地看着两头过往的车辆，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到了目的地。
母亲迎上来，父亲跟她说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疼得厉害。母亲赶紧心疼得帮他卷起裤管，才发现膝盖蹭破了皮，里面透着血丝。母亲一会儿怪着他行事急躁，又怪着我不懂事。这件事情让我在父亲过世之后想起来的今天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不可原谅和内疚。
所幸的是，父亲的最后光阴是在我这里度过，这让我和他之间更是有了扯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更加一步步地读懂了一个生命里至亲的男人的感情。
父亲去世的那晚安静得出奇。长期的磨难让彼此之间心神损害到了极点。父亲的思维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变得单纯和迟钝，再也不会分析着问题的来龙去脉和表现出众多的喜怒哀乐，他只是简单地固执地呼唤着我们缓解着他的痛苦，眼睛里面的光彩也没有那么多的闪烁了。父亲对人间的事物表现出不关心的态度，好像他是这个尘世以外的人，他只是表达着自己的需求依赖着我们。他的精神正一步步地离开他，只是他的躯壳还躺在这个我为他安置的床榻上，他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心神和精力了，我觉得十分悲哀。因为他曾经是一个意志力十分强大的人啊，他的坚持和意志远远超出了许多和他同龄的人！父亲在他十分痛苦的时候多次表达出归去的意愿，这是最原始的话语和一个多年饱受病痛折磨的迟暮老人简单而又真切的想法，对此，我们双方都是无可奈何而又忍耐着痛苦。属于我们离别的日子就这样在麻木中慢慢靠近，直到父亲终于和我们一去不复返的分别了！我们失去了他，同时又丢掉了多少年的纠葛缠绕。
人的一生是什么呢？父亲，我从您的身上读懂很多很多，我粗瓷般的想法只愿您身体安康，生活积极，您是那么一个有抱负的人！
父亲假使我的生活不好，我觉得自形惭秽，那样负了光阴，更是负了您对孩子们的期望;假使我的生活一步步提高，我又觉得对不住您，因为您失去二十年健康不能治愈的病躯，没有享受到美好的生活与时光，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我又觉得十分愧疚！这又是一种怎样矛盾复杂的心情呢？
清明的时候，我回到老家，您安安静静地歇息在故园里。不远的地方，梨花又开了，一丛丛，一簇簇如玉似雪，我终于相信，它是冬天未尽的雪花飘落在枝头，也飘落进我的心中。
爸爸，我们终于不能够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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