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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宅，老院，木窗，土墙。
裸臂，赤足，躬耕，锄影——
故乡印记，随着岁月累积，渐渐淡漠了。然而，近些年来，在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伴着阵阵轻风的撩拨，故乡又一次次回来了。故乡像云，似雾，缠缠绵绵飘飘渺渺，远又近去又回，总没有走出心房，淡出怀想，那一丝丝恬淡苦涩的味道，叫人思念留恋！
故乡对于我，颇有念想的就是老宅后园的土墙了。老宅坐落在故乡的村口，房山处，有一条通往后园的窄窄巷子，巷子很深，湿而暗。绕过去，眼前便瞬间明朗起来，开阔的田园一侧是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土墙，土墙与外面相隔成两个世界。
土墙用石头垒就，底座为石，上截为泥。圆溜溜的石头是从河床上拾来的。时光打磨了石头棱角，圆润光滑，块块如璞。
这道墙是清朝年间，曾祖父的祖父垒砌的。掐指算来，我的家族在这里已经生活三百多年了。奶奶曾经讲过，当年这道墙可是有灵性的，风来的时候，伏在墙头或墙尾，会有石头传出的嗡嗡声响，再把耳朵贴紧些，还会隐约听到河水细微的流动。如今，土墙老了，经年累月风雨侵蚀，早已失去原有的风骨。矮矮的土土的，墙体大都颓废地凹去，裸露着石头。土墙像一尾沉睡的土龙，无声无息无欲无求地 卧着。
我不止一次按着奶奶的说法，把耳朵贴在墙体的石头上，却没有得到所要的声响。
我怪怨奶奶，可奶奶却说，那可不是谁都能听得到的，只有有福气的人才可以听着，听到了能得到上天的佑护，好运就会来临。
为了奶奶这句话，每有和风细雨，我总要伏在土墙的一侧，一阵又一阵地谛听，期待美好时刻的来临！可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乡下人就没有个得闲的时候。看，奶奶又到田里劳作了。我也开始了快乐的玩耍。那年，只有五岁的我竟能在土墙上轻灵地奔来跑去，歪歪扭扭中，不经意踩落一块墙体，却从不曾摔着。张开着两只小胳膊，走钢丝一般，心中升腾着超然的惬意。
土墙一年比一年瘦弱了，已难起护园作用。奶奶便在墙根处植上一些树木，有槐树、榆树，奶奶用树木夹起一道篱笆。春天的时候，我可以立在土墙上摘得一串串甜丝丝香喷喷的榆钱和槐树花，这些都是乡下孩子的美味。后来，树长高了，我够不到榆钱和槐花了，就坐在父亲的肩头上。再后来我就自己长了能耐，光着脚丫爬到树上，我会如小鸟一样在树之间上上下下。花儿绽放在身旁，随风摇曳。奶奶看着我，说我像个树上结出的会眨眼睛会说话的活娃娃。
树上玩累了，我就依偎在树窝里眯着，任香风沁入鼻翼，偶尔睁开眼睛看奶奶在田里劳作。
几只鸟从地头突突飞起来，落在树枝上，啾啾叫着，又机敏地飞上天空。
循着鸟儿飞起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不知啥时候地头多了一个人，这人不是爹，爹去远方修渠了。
“奶奶，奶奶——”
听到喊声，奶奶瞄我一眼。我将手一抬，奶奶便向我手指的方向望去。
奶奶发现了地头上的人！我从树上出溜下来，拉着奶奶的衣襟走过去。
见了奶奶，这人站起身，深深给奶奶鞠了一躬。
这是一位从城里来的画家，高高的身材，方方的脸膛，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牙齿。看样子有五十多岁。
我怯怯地看一眼画家，又好奇地看看地上支起的画夹子。呦，原来我家后园的景致都被收进画纸上。田园里的蔬菜，田边的矮墙、树木，还有我和奶奶——只是我和奶奶都看不清面孔。头，胳膊，腿都是由一个个小小的圆点组成。奶奶猫腰忙在田里，我躲在树上，跟个小猴子似的，谁看了都不会认识。
我有些不解，这是什么画家啊，怎么会把我和奶奶画得圆不溜秋呢！
这时，我看到画家正握着奶奶的手，咧着嘴像是笑，可笑意中，眼里却含着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城里人，见到画家，见到心目中及其高贵的人。那天，奶奶盛情挽留了画家，餐桌上多了一位贵客。画家说，他小时候也住在乡下，田园边上，也有着一面矮矮的土墙，和我一样，也常常和奶奶呆在田园里。可是四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奶奶不在了，家也没了，土墙也被岁月吞噬了。他说他想念奶奶，想念故乡的土墙和田园。他找啊找，找了好久就找到这个地方。画家说这些话的时候，泪水已大滴大滴地流下来。
我听懂了画家的意思，他是把我看成他小时候，把奶奶看成是他的奶奶，把我家的后园看成是他家的后园了。
想不到这乡下里土土的房子，颓废的墙头，平常的树木，不起眼的土地，还会有人想起有人怀念，甚至为之流泪。
临别时，画家收好画作，真有些难舍难分。他说他还会回来，看奶奶，也看我，还有老宅后园的景致。
画家走了。家里恢复了平静。奶奶还是每天忙在后园里，而我也和往常一样，如履平地地在土墙上奔来跑去，仍然爬到树上与花儿亲昵，听鸟儿歌唱，遥看远方的山峦。
自打画家来过我家，奶奶总是感慨，夸老宅是个风水宝地。这房子、土墙、树木、田园曾入过画家的画呢！如果没有灵气，画家怎么可以认了这地儿？从此，奶奶对老宅有了更深的依恋。而我也在一个雨后清晨，趴在土墙一侧，意外听到土墙传出的风声和河水流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我却真真听到了啊！我把听到的响声告诉奶奶，奶奶抚着我的头，甜甜笑了。
画家离开我家很久了，我很想念他，奶奶也不断念叨。就在画家离开的第三年，他终于又来了。可是，唉……奶奶的灵魂已经飞出了老宅。
画家走到田园里，抚着矮墙，摸着树木，看着脚下的土地，神色阴沉。
那天，画家没有作画，他说奶奶去了，画里边缺少了元素。
父亲对画家说，奶奶闭眼前是有话留下的。娃八岁了，已到上学的年龄，如能拉帮一把，想请您——父亲转过头，有些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望着父亲那张涨得通红的脸，读懂了父亲内心的无奈。画家说，他也是带着这个想法而来的。
两个月后，我被画家带出大山，进入城里，我就像画家的儿子，得到温情的抚爱和无私的资助，也得到城市里所拥有的最好教育。可我不知道，在众多贫困乡村的孩子中，我是多么幸运的一个。
青春已去，永不重逢。又一个四十年过去了，我已成了地道城市里的一员，父亲和如父亲一样的画家也入了西界。我不时回忆着故乡，追溯着老宅后园的那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土墙，那土墙多么像父辈们的脊梁啊，土里土气不卑不亢苦度岁月坚贞不屈，托起的却是儿女们飞翔的翅膀！
我没有画家的本事，无能作画，却能熟练地码下一段段精彩的文字。我学着画家的样子，到遥远偏僻的乡下，去寻找似曾相识的老宅，还有随之而去的一道道有着灵性的矮矮的土墙，寻找爱我的奶奶和父亲，寻找那份走远的却常常浮现在心海的逝去时光，寻找与我儿时有着同样命运的孩子！
山路踏行
晚秋时节，我独爱走上故乡的山峦。一座座起伏的群山，氤氲在云与雾的缠绵中。每年这个时候，山里的庄稼已收毕，果园里的水果也运下山，已是草木枯萎落叶萧萧了。往日的青华与叠翠，艳丽与娟美已洗尽铅华褪去了颜色。广阔的田园，空旷的山谷，满目都是瘦影残红，无不给人一种静谧苍凉的零落与感伤！羞涩许久的山间小路，终于摆脱青纱帐的覆盖，像醒来的一尾长龙裸露于山中。徜徉于山里，感受着周边的清凉，回味着过往的心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
山路窄窄的弯弯的，从村前小溪旁逶迤着通向山里。这不起眼的山间小路啊，我常常是独来独往，边走边思想着古人路漫漫其修远兮及一山放过一山拦的含义与意境。
走上山顶，这里便是山路的尽头。我坐在一棵树下的石头上，冷风徐徐寒意阵阵，这却更加让我的头脑清明起来。俯瞰着脚下的路，默默地凝看静静地遐思，一种丝丝缕缕的情感竟袭上心头。我从心灵深处审视着这条小路，眼前竟浮现出一幕幕无比壮观的景致！
也许你不会相信，可我却是真真的看到了啊！在小路的深处，我看到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脚印，脚印大大小小深浅不一，有向上的也有向下的，向上的脚印脚掌踏得深，向下的印痕脚跟踩得重，脚印重重叠叠，屐痕之多，犹如一幅长长的画作，堪称神来之笔。若能拓印出来，该入吉尼斯大全吧！
我睁大眼睛，从脚印的痕迹中，分辨起每一双鞋子的类型来，有土布鞋的印迹，农田鞋的印迹，也有赤了脚的血淋淋的足痕。呀，我不禁心头一震，原来这山路是农人的路是山人的路啊！
从路上，我看到早春时夏忙时，农人挑着粪担挑着河水上山时的样子，男人颈上系着手巾，女人围着头巾，扁担在肩上颤颤悠悠有节奏地吱嘎嘎作响，踩着山路的“呵呵”声震得地动山摇。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顾不得抿一把，风儿吹来轻轻擦。山花烂漫于眼前，却顾不得欣赏，每个节气都要抢抓。
农人们最盼着的是秋天，粮熟果丰的日子也会如期而至。农人们挑着粮担背着果篓开始下山了。山里对起一串串百灵鸟般动人的山歌：一朵朵白云天上飘，一群群绵羊草湾湾里跑，青草湾湾绿树叶儿摆，情哥哥（亲妹子）快点赶过来。歌儿从山上唱到山下，从山里响到山外，从雾里飘到云里。
冷风还在吹着，我仍情深深意欣欣想着农人们的繁劳与快慰。走在山路上，附和着每一只农人的脚印，真想把足痕也永久地留在这里。
作者简介：闻言，笔名文歌，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人。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辽宁日报》、《辽宁经济日报》、《鞍山日报》、《营口日报》、《文学少年》等省内外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诗歌，小品短剧，新闻稿件400篇。全国第二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优秀奖。著有文集《闻言心笺》、 散文集《旅迹烟痕》。鞍山市作家协会会员，《金融队伍建设》杂志特约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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