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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蜷卧在地头的歪脖柳树下睡着了，呼噜打得山响。几只蚊子偷偷从草丛里钻出来，在他那如经霜的枯草似的乱发上绕了几圈，似乎对他全身散发的那种有点酸臭的汗腥味很感兴趣，呼朋引伴地狂舞着。嗡嗡几声，便停留在他的腿肚子上开始享用这顿免费的盛宴。
附近的蚊子也闻声而来，嗡嗡声和二大爷的呼噜声互相应和，此起彼伏。一批蚊子酒足饭饱之后，翩然离席，另一批接踵而至。还有几个家伙肚子早已滚瓜溜圆，仍占着位置不放，不是不想飞，是吃得太多，撑得飞不动了。
二大爷醒了，不知是被咬醒的还是被刚才的恶梦吓醒的。他伸了一下腿，光脚板触到了一个滑溜溜的大西瓜。 二大爷坐起身，顺手扯了几枝柳条拍打蚊子，蚊子一哄而散。他抬头看着一个个石磙似的大西瓜，要搁以前，二大爷便两眼放光，比第一次见到他漂亮的媳妇心里还喜欢，他会笑眯眯地把玩很久。不过现在二大爷可没这心情，这几天二喜对他总是横眉愣眼，说他在地里扒挠了一辈子，也没扒挠够娶儿媳妇的钱，真是窝囊废物。 天大不能压太阳，儿大不能压爹娘，这小子居然敢欺负老子，真反了天。二大爷越想越来气，狠狠地骂了一句： “日他奶奶，养个儿子，还真不如养只蚊子。”
二大爷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梦中他被一只猛虎追着拼命地跑，跑着跑着跑上了悬崖，脚下是万丈深渊，他转过身，老虎张开了大嘴，旋风一样直扑过来，牙齿划出一道白惨惨的寒光…… 二大爷重重地唉了一声：这日子窝心，捡个土坷垃擦腚也能划烂屁股，咋做个梦也得被逼上绝路?
种了一辈了瓜，西瓜长得再大再甜，它就是结不够给孩子娶媳妇的钱。两个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没材料干大事挣大钱，掏力活儿又不肯干，娶不上媳妇还跟你闹……给二喜娶个媳妇，这事就是一根鱼刺，硬生生扎在喉管，拔不出又咽不下，让二大爷每每想起就痛得似剜心割肉。 二大爷使劲挠着腿肚子，几个硬硬的大包已挠出了血，他便抓了一把土在腿肚子上恨恨地搓了搓，止血又解痒。土真是个好东西，能长麦长豆，长瓜长菜，但它就是给儿子长不出媳妇。
二大爷想吸口烟，把手伸向裤衩的布兜里，发现香烟已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他起身趿拉着鞋，把香烟放在阳光下晾晒，然后又回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天已过午，柳荫正好罩在一座坟上，二大爷依着坟坡重新躺下。这坟，是二大娘的，二大娘已在这里躺了五年了。 没有风，天气又闷又热， 二大爷把双臂交叉当帎头躺着，眼盯着在他面前摇晃的柳丝出神。
“喜他娘啊，给大喜娶个媳妇，要了你的命，给二喜娶个媳妇，我看得要了我的命。”二大爷和坟里的女人又唠叨上了。 五年前女人常喊肚子痛，当时大喜刚订婚，喜他娘怕上医院吃药打针花钱，一直拖一直拖，到死也没去医院查查得了啥病。
有啥法呢，现在娶一房媳妇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说房子吧，五年前大喜结婚，流行明三暗五的出厦房，现在你在家盖两层小楼人家女方也不稀罕，得到城里去买房。这城里的房有啥好，一个个像摞起来的鸡笼似的，连个院子也没有。但那鸡笼子一个就是几十万，这不是讹傻瓜是啥?还有彩礼，大喜时是一万一，意为万里挑一，现在涨到八万八，八万八叫双方发。再加上买轿车，办喜宴，下来就得百十万。这钱你说到哪弄啊，西瓜里又生不出金元宝，几亩西瓜除干打净也只是挣个万把块就足天了，自己就是勒紧裤带不吃不喝，要攒够给儿子娶媳妇的钱少说也得五十年。
二大爷苦笑着摇摇头，一些奇怪的想法火星一样在他脑子里明明灭灭：他想起村里的二老歪在扫马路时被车轧死，赔了不少钱。来福的爹下煤窖瓦斯爆炸伤了腿，也赔了不少钱。前几天三愣从建筑工地的架子上掉下来摔个脑袋开花，听说得赔二百万……这些火花一直在他脑子里窜来窜去，偶儿一个迸出来，点燃了他的欲望，让他的整个身体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他狂热而激动，浑身发抖。那火光熄灭后，他的脸变成了死灰色，整个人也似乎成了一团灰烬。
二大爷正胡思乱想，他三弟突然到瓜地来找他。他三弟近年来一直在工地打工，他说天太热工地上很多人都不干了，老板赶工期，现在干一天顶过去干三天的工钱，老板让他回家找人，问二大爷去不去。 二大爷挑了个大西瓜一拳砸开，和他三弟边吃边指了指地里的西瓜，说想卖完西瓜再去。 “让二梅和孩子们在家卖吧，卖完钱一分不少你的，你当紧用钱，多挣一个是一个。”二梅是他三弟的老婆。 “仨儿，你说，在工地上要是出了事，到底能赔几个钱？”二大爷神色有点紧张。 他三弟暗笑：真是庄稼地里的一块土坷垃，没见过世面，一辈子只能趴吃在家，还没去过工地咋先想到出事咧？ “要是出了人命事，少说也得百十万吧。”他三弟的大手在二大爷肩上按了按安慰他：“只要小心，不会出事，我不是在工地上已干几年了嘛。”
二大爷真个去了工地，本来从小就有恐高症的二大爷居然和他三弟一起当了一名架子工。 一天中午刚刚丢下饭碗，别人都要去午睡，二大爷硬拉着他三弟去上工。 “现在上去恐怕会中暑，”他三弟拍拍二大爷的肩膀。 “灌两瓶水带上，把上衣弄湿，再用湿毛巾搭在头上，准没事，撑不住咱就赶紧下来。”二大爷边说边拿了水瓶去灌水。 因为干包工，多干会儿就能多挣个儿，今天要是打紧点，不赶天黑就可把活儿做完，明天就可接新活儿啦。所以他三弟也没多言语就和二大爷爬上了架子。
刚上去一顿饭工夫，忽见天空窜上一缕缕浓浓的白烟。那烟正是从二大爷的宿舍冒出的。 “不好，着火啦。”二大爷边喊边匆匆下了架子，他三弟也跟着下来了。 二大爷扭头就往烟雾处跑，他三弟在后面追着大喊:“二哥，危险——” 二大爷稍稍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他三弟一眼，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冲进浓烟里。
“我那铺的盖的。”这是二大爷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二大爷死后，他三弟领了一大笔钱，热热闹闹地给二喜把媳妇娶到了家。
村人都说，这老头子，真值！
作者简介:郁溪，原名于瑞红，河南长垣人，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濮阳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濮阳市儿童文学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迄今已在全国多家报刊和大型文学网站发表作品百余篇，多篇作品在国家级征文比赛及各种评选活动中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心暖花开》、长篇儿童小说《花果山下的宝葫芦》。现致力于家庭教育的探索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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