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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黄色的小皮箱，是我的“阿公”送给我的。
这样称呼他，是妈妈教我从小这样叫的。我的老家是一排五间的两层楼房，我家是西边的一间，中间三间是我父亲的亲兄弟，也就是我三叔和四叔的，东边的一间就是阿公家。妈妈说，阿公和我们家是“亲房”，比我的父亲还长一辈份，所以就教我们叫他阿公。至于是怎样亲近的一种“亲房”，我不得而知。
阿公人很瘦长，一年之中起码有半年带着帽子，走路的步伐不快也不大。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阿公好像就是一位耄耋老者了。他的妻子死得早，我们没有见过。阿公膝下育有一子，比我年长约十几岁，我们管他叫阿叔。母亲说，阿公是老年得子，所以对阿叔特别疼爱，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给阿叔。印象中，阿公认识很多字，而且“白口算”（方言，即口算）特别好。那时的农村商店很少，一天之中经常有人挑东西过来卖，只要报出多少钱一斤和几斤几两，阿公就会立马报出价格，比卖东西的人都快。
小时候，我的家乡温州仙岩岩下一带以做砖为主要手工业，我家亦如此。做砖所用的“佛泥”（方言，即稻田里上层泥土），基本上是买来的。只是到了下半年，晚稻收割后，那时稻田里的泥土较干，父亲他们才会去挖一些挑来做砖。但是挖取的数量是有一定限制的，不然的话，会影响到泥土的结构，影响农业耕作。有一年暑期，砖的生意特别好，因而佛泥的价格一路飙升。于是，我就利用空余时间，拿着簸箕到路上捡泥块（人们在挑泥土的过程中会有一些泥块撒落在地）。大约捡了半个月时间，堆积在我家“稻坦”（屋前空地）里的泥块居然也不少了。于是，我就再到河岸边上去挖了一些“青紫界泥”（亦仙岩一带土话）掺和到佛泥里头。青紫界泥较佛泥有着不同的质地，颜色发青，粘性强，干后收缩性较大，所以不能掺和得过量，否则就会影响砖的质量，导致晒干后的砖坯发生大幅度收缩而扭曲变形卖不出去。这一次，我利用这样的泥土，学着父亲的样子，经过锄碎、搅拌、洒水、踩踏等几轮同样的程序，我自己竟然做出了三、四百块的“中轮”（方言，即一种中等形状的砖）。这个暑期的后一个月，我又重复上个月的故事，一共做了七百多块的砖，砖坯就整整齐齐地叠在阿公家前面的门台下。阿公数了数，于是白口算，算出了这么多的砖坯可以卖得多少钱。然后阿公又说，这些钱存阿公这里，阿公帮你放利息，利滚利，息滚息，等你加冠之年，差不多可以拿来讨一个老婆了。讲得我还显稚嫩的脸蛋红扑扑的。
我家兄弟姐妹四个，个个渐渐长大，一间二层的房子显得有些拥挤。为了用心学习，初三那一年，我晚上就在阿公家学习、睡觉。端午节假日，尽管塘河里划龙舟的锣鼓声一声又一声地钻进我的耳朵，挠着我的心扉，可我依然专心学习。阿公感慨地说，你将来定是一个穿鞋袜的娃。阿公还说，等你考上了，成为国家的人，阿公送你一只皮箱。还真是托了阿公的福，1986年我初三毕业，如愿以偿考上瑞安师范学校。我的户口也从仙岩岩下农村随迁至学校所在地——瑞安城关，成为居民户口，吃上了“皇粮”，这在当时我们村也属为数不多。父母为了表示庆祝，在我家前面的稻坦摆上十三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我的同学有的送我雨伞，有的送我背包，还有的送我“青春宝”，阿公没有食言，果然送给我一只黄色的小皮箱。阿公说，黄色代表富贵，祝愿你今后大富大贵。九月份学校开学，这只黄色的小皮箱就随我一起高高兴兴地来到学校寝室，一过就是三年。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所乡校任教，我同样带上这只心爱的小皮箱。后来，狭小的空间渐渐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东西，我只好换了一只大的皮箱。读师范时一些值得留存的东西，继续保存在这只小皮箱内，安放在老家。不知是哪一年，也不知是谁那么不小心，夜里点蚊香时将这只小皮箱的面上烤出了一条弯弯的黑色印迹，好似人的脸上趴着一条粗大的毛毛虫。这条黑色的印迹就如同烤炙在我的心头一样，令我疼痛不已。
阿公去世了。这是爸爸用公共电话打到校长室，徐校长在我下课后转告我的。下午我请了假，奔赴老家。阿公的遗体已经被安放在五间房子正中间的厅堂，身上盖着白色带红边的寿被。阿公瘦长的脸显得更加的瘦长，依然戴着帽子，只不过换了一顶崭新的。阿叔木讷地坐在旁边，将一张一张黄色的纸钱抛向一只铁桶，铁桶里的纸钱在快速燃烧着，不断地向上吐出火舌。于是，阿叔就把一叠纸钱一起放进铁桶。此时，纸钱烧不着了，阿叔就用竹条在里面挑，还俯下身体往里面吹气。纸钱直冒青烟，弄得整个厅堂都是，把我呛得潸然泪下……
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老家也经历过两次装修。每次妈妈在打理时都说，这只皮箱还要不要？我说，不能动，我还有用的。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只黄色的小皮箱一直珍藏于老家。是的，我还有用，这是我1986年考上瑞安师范时我“阿公”送给我的！
作者简介：杜志平，男，1970年出生，浙江温州人，浙江省诗词楹联学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温州市瓯海区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已在《海外文摘·文学》《散文选刊》《浙江作家》《温州文学》《温州日报》等全国、省、市级各类报刊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百余篇（首），主编出版散文集《红·仙·启》。现供职于温州市瓯海区教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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