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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看到电影《闪闪的红星》里那飞驰在激流中的竹排时，我情不自禁就想起家乡那远逝的木筏。我家就住在洛河边，童年时，母亲常带我坐在屋后的山坡上观看洛河的潮起与潮落。发源于秦岭腹地的洛河是个季节性河流，夏日里河水暴涨，洪水裹挟着杂木和家什狂怒地荡涤着岸边低洼处的村舍和农田，冬日里，则河水干枯，河水甚或只能没及膝腿和腰间。每到秋冬季节，洛河上总会呈现一种亮丽的风景，一串串在河中漂流的木筏迎着风雨在激流中涌进，它们往往是七八成群或十几为伍。那排头的早已绕过前面的山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而后边仍然络绎不绝。每排木筏都是由剥过树皮白光晶亮的上等建房椽檩组成，其阵势蔚为壮观。
洛河上的木筏不同于电影里的竹筏那样飘逸与轻灵，和竹筏相比，家乡的木筏显得硕大而沉稳，每排木筏上都有前后二人掌舵。母亲说，那在筏前面掌舵的叫艄公，在尾部握筏舵的叫尾公，艄公在前开路，尾公在后配合，艄公若将筏桨右划，尾公则将桨往左打。这在过激流与险滩时尤为重要，如若协调不当，就会使木筏偏离方向，撞上礁石或山崖，造成搁浅或溃筏事故。母亲进一步解释说，木筏是建房用的木材，处在千里之外下游大城市洛阳等平原地区缺乏建房木料，聪明的山里人就通过洛河水运，把大山深处的木材通过洛河源源不绝的漂运到下游远方，到那里还可卖个好价钱呢。
奔腾在豫西崇山峻岭峡谷间的洛河，由于河床窄，落差大，水流呈缓平，急流和潭穴三种模式，缓平处于急流上端，河水较浅流速慢，易于人们趟涉，因而此处常为渡口。急流处因坡度大礁石多，人们把此处代称为“碛”，潭穴则处于碛的下端，如注的激流在碛下汇聚复流，往往形成深不可测的险潭。因而碛潭最为险恶，多数从渡口落水者，即使过得了碛，亦难越潭，总是在此二处溺水遇险。母亲常告诫我，洛河多凶险，不要在河里戏水，那河里的深潭中藏有河鬼，那是落水者的阴魂，它们时刻守望在河里伺机勾引行人，只有它们找到继替的溺水者才能转世还阳。所以，但凡溺亡者被打捞上岸，都是满嘴的泥沙，那是河鬼往落水者嘴里塞填泥沙让其致死的缘故。望着神秘的河水，我童年的心里总有一种恐惧和不安。而对敢于挑战洛水，在洛河中拼搏的放筏人是格外和感佩和敬重。
放筏是个非常辛苦的差使，夏天河水暴涨，太过危险，无人敢在洪水中弄潮儿。冬天里天寒地冻，环境恶劣，放筏人腿脚往往被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挨冻。进餐时，要用绳将筏拴绑固定在岸边，越上河滩埋锅煮饭，晚上，则和衣睡卧在沙滩上忍受风寒。而且还要时刻提防激流险滩对木筏造成的危险。
洛河峡谷多天险，仅我家乡附近就有“响碛”和“神碛”二道险关。响碛河中明礁密布，暗石如麻，急流在乱石中激起密集的白色巨浪，响声震彻峡谷而名。船筏至此，若稍有疏忽，就会被礁石扯挂，而在激流中旋转、穿洞甚之溃散。神碛是个令人谈碛色变的险河：湍急的河水以九十度的直角和巨大落差向呈倒立状的崖壁撞去，激起冲天巨浪，而后在惊险无比的崖下复流汇集，形成巨型穴涡深潭。据过去放过筏的人讲，那绝壁下的深潭中，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在不断地吞噬着若天河上的来水，遂使碛流如注。通过此处的船筏如若操作不当，就会直插洞府，而不得复返。在碛附近的崖壁间，有一龙王小庙，木筏至此，无不先 供香火，求其保佑后，才在岸上众人的筏绳奋力牵拉下，斗胆起航。在卢氏与洛宁两县交界处更有长约90里的山河，那里河谷狭窄峭崖壁立，激流险滩连绵不断，更是事故频发考验艄公技术与心理的惊险河段。
我和母亲曾经常看见木筏在碛流中搁浅，这时，放筏人就得下水用木杠从水下撬离，方能继续前行。如果木筏被礁石扯挂在激流中，就得一人首先用撑杆穿过木筏插进河沙用肩膀抗住将筏固定，另一人才能用杆撬筏，这就像修车时总得先关掉油门把车停下才能修理一样。否则，撬离的木筏就会象射出的箭一样，失去控制奔下碛潭酿成事故。
冬日里，山民总在渡口搭建独木桥供人穿行，建桥者总在位于河心深水区用一块较长的桥板搭建，童年时母亲曾多次领我艰难的走过家乡的独木桥，看到桥下汹涌的河水，有恐高症的我越是走到河心上方心里越发恐惧，很多时候甚至是俯身爬行而过。心里总是埋怨建桥人不该在最危险的河心 用最长的桥板。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专为木筏留作通行的“桥眼”，木筏的宽度是由桥眼宽窄决定的，如果超过桥眼木筏就无法通行。有时，由于艄公操作不当，木筏偏离河心，就会撞在桥柱上，造成木桥倾倒坍塌事故。因而，木筏通过此处，须格外小心。每当我望见木筏接近独木桥时，总是凝神屏气观望，直到木筏顺利通过时，才深深的松一口气。然而，令我最为激动的是，观看木筏在碛流激浪中惊心动魄飞驶的雄姿身影。在我的印象里，唯独此处才是放茷人展示威武绝技的佳境。
我的乡邻就有诸多的放筏高手，因为他们不但身怀操纵木筏绝技，而且个个是游泳高手，不但能在恶浪中自救，更有在险河中救筏的高超本领，他们都是我心目中大英雄。听他们说，洛河木筏仅存在于上游自与陕西省洛南县交界的河口街，下至我家乡的卢氏县双龙湾的数十里河谷。这是因为，只有这一带河谷两岸山坡上松涛柏涌，林木茂密。但是，他们所放之筏不全是自己的，也有被业主雇佣的。据说，早年我家乡有一大户张三就是专做木筏生意的业主，他可以一次同时流放三五排木筏。有一次，他的木筏在山河中遇险溃散，因为他乡人地陌生，竟被当地游民哄抢一空。那张三可是个大本事人，它不但拥地千顷，而且社会关系织密，他使动当地保安局长官，才将溃筏归拢。从此，只要一听说是张三的木筏到此，那些有贼心而没贼胆的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的父亲也曾雇人放过一次木筏，但他所放茷的木料都是从自家临河的山坡上砍伐的。童年时，我曾好奇地观看过组装木筏的全过程。人们把从山上砍伐的笔直松柏树除去树皮，按照建房的需要，大树截成一丈二尺长的房檩，小树分别截成6尺5寸，8尺5寸或一丈长房椽分类运到河滩（房椽小头直径一寸五分最佳，最小也不得小于一寸二分），再将等长木椽每5根一组用“穿杆”两头固定成“椽篺”，然后再将若干椽篺横向并联固定，这一节筏就算组装完成。木筏宽不过丈，否则，遇到独木桥就无法通过。再后来就是将整节木筏前后用带着铁环的“牛子”，一节节前后串联，少有七八节的，多则达十五六节长。筏的长度要根据河水枯竭情况和艄公可控的技术水准而定。那只有七八节长的小筏，就像南方的竹筏一样，只需一人掌控，谓之独筏。木筏的首尾分别要固定一个供划水掌握方向的弓形木桨，谓之“筏䒃”。另外，筏上还要配备撑杆和供拉筏的大绳若干，以备过险河时紧急使用。我家的山坡上生长着许多栎树，我问父亲，咋不砍些栎树做椽，父亲道出了其中奥秘。他说，栎木质密，比重大，不易浮水，若用栎木椽檩，还得其他浮木承重，再者栎木质次易变形，卖不上好价钱。
听父亲说，我家的木筏也在山河险潭遭遇了溃筏事故。按照约定，雇员应承担途中事故全部责任，雇主只到终点接货就可以了，但是，放茷人可能力不从心，他把不幸带信给我父亲，当我父亲匆匆赶到百里外的山河时，见到的竟是满河散木，艄公自叹弗力，显出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父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当地人帮忙才将散木归拢，艰难的流放到洛阳。归来时，父亲给上小学的我买回了令同龄人羡慕的玩具：铜镲、铜号、铜哨和时髦的小球鞋。当听到父亲诉说放茷的艰辛时，我劝他不要在冒这个险了。他说，放茷人在遇险受尽磨难时几乎都曾发誓赌咒“谁要再放茷就不是人”，但是，当他们到洛阳把货售罄，得到丰厚报酬携款回归后，好像把所有磨难忘得一干二净，几乎是马不停蹄又奔向险谷重操旧业。
光阴荏苒，时针转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洛河峡谷出现了惊天动地的变化，上级有关部门先后在河谷修筑了公路，堤坝和水电站，致使河水断流，便捷的公路运输取代了古老的洛河木筏，那洛河上曾经盛行的木筏逐渐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而成永久的记忆。
作者简介：刘树生，本科学历，中学高级教师，1967年毕业于郑州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曾任中学校长等。三门峡诗词门楹协会理事，三门峡作家协会会员。《大中原文化读本》编委，《古县风情》编辑部成员。百余篇散文，小说，诗歌在《大中原文化读本》《奔流》《三门峡日报》《古县风情》《卢氏文学》《河洛风》等书籍报刋发表。著有《熊耳韵》和《熊耳情怀》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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