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西散原创】冯晓锋作品 | 板胡声声入梦来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西散原创

西散原创——西散原创纸媒选稿基地

西散原创——中国散文作家成长摇篮

西散原创——最具亲和力原创精品散文平台

不知不觉中,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天了。

这一个多月来,从父亲弥留之际的寸步不离和默默祈祷,到父亲刚离世时的痛彻心扉和手足无措,再到操办丧事中的应接不暇和纷繁忙乱。随后,按照关中丧葬习俗,连续三个晚上到陵园“打怕怕”,回谢一些重要的亲朋。生活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父亲的“五七”祭日也已经过去了。

这个时候,才真正有时间去念想和难过。

有时候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却发现人去楼空,音容不在。

坐在父亲曾经长年坐过躺过的长沙发上,看着门上的挽联、墙上的“七单”,以及喷绘有我专门写给父亲的祭文和父亲生前照片的展板,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我的那个少言寡语无事无非的老父亲,那个忍受病痛折磨却从不声张呻吟的老父亲,那个挚爱秦腔一辈子、经常坐在院子里拉板胡的老父亲,那个为我们姐弟四人辛苦操劳一生的老父亲,真的与我们阴阳相隔,去了遥远的西天。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便不由自主地袭来,任凭思绪阵阵回溯,在无尽的悲伤中,泪水便模糊了我的双眼。

父亲走得很安详,安详得如同没有得病一样。

父亲走的前十来天,他平时顿顿要吃的降压药和排毒药,已经基本停止了。给他喂饭、服侍他休息的时候,尽管他已经无力到吐不出哪怕一个字,但还是会轻轻点点头、摇摇头,或者摆摆手。再后来,意识逐渐模糊,除了偶尔睁开眼和微弱的呼吸外,汤水已经无法下咽。舅爷趴在父亲的耳边,大声呼喊父亲名字时,父亲已没有了任何知觉。

父亲临走前的下午,妻子拉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流泪满面地坐在父亲的床前。妻子对父亲许诺,“我会全力把你的两个孙女孙子培养好,爸你就放心吧!”那一瞬间,父亲突然流泪了。这或许就是父亲给我最后的交待吧。

十多年前,有一段时间,父亲晚上总是睡不着,失眠得厉害。大家想了许多办法,也曾多方寻药,均没有多大效果。后来,父亲看电视广告上宣传褪黑素,据说能够有效提高睡眠质量。姐姐说,父亲当时买了很多褪黑素,睡眠是好了,可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对肝肾功能造成极大损害。这为后来父亲长期遭受肾病折磨埋下了祸根。

十年前,父亲有一次突然跌倒在厨房,当时他口角歪斜、四肢麻木,多亏及时送到铁二十局医院才算化危为安,一查得知是患上了脑梗。从那以后,每年父亲都会两三次到医院做保养。头几年,尚且有效果,住几天医院,人就恢复差不多了。但后来病情一年重于一年,严重时流口水、讲话不清,甚至正在吃饭时,他就会突然大笑不止,过一会儿又会恢复正常。从那以后,父亲去医院的次数多了,话变少了。伴随着高血压和脑梗,他又患上了肾衰竭。

前年年底,我在南方出差期间,父亲不幸摔倒,导致右胳膊骨折。我是出差回家时才知道的。父亲不让姐姐告诉我,怕我过于牵挂而影响工作。回家后,看到父亲因瘀血而发黑的大半截右胳膊,看到他在床上痛得只冒虚汗、无法翻身时,我心如刀绞,马不停蹄地寻医找药。六大(父亲的六弟,我们称为大大)听说后,带着我专门跑到兴平,在名气很大的张氏骨科那儿,抓了一大包专治跌打损伤的药。后来,我又带着父亲,到富平朱老二骨伤医院看病。从那时起,每天三顿,父亲都不得不喝一大把的胶囊、药片及叫不出名字的汤药和中药。

父亲一生好强,不愿意给我们子女添麻烦。伤筋动骨一百天。躺时间长了,他就想起身,有时候我和姐姐们刚想伸手,父亲就板起脸来阻止,可是自己又无法动,只好无奈地睁大眼睛看着,让我们扶他起来。右臂不能动,父亲竟然学着用左手吃饭,有时候勺子就在嘴巴边上,但就是送不进嘴里。给父亲喂饭,父亲又不肯。最终,倔强的父亲还是学会了用左手吃饭。

到了前年,肾衰竭成了父亲最主要的病。由于父亲年事已高,且病情复杂,加之自身排毒困难,时不时会出现脸脚浮肿的状况,住院就成了隔三差五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今年春节期间,疫情肆虐,在陕中附院住院时,父亲的肾病已恶化成尿毒症,血肌酐高得吓人。当肾病科李小会主任专门把我们姐弟召集一起、下达父亲病危通知单的时候,我错愕不已,而姐姐们在楼道里早已难过得泪流满面。

再次出院时,已是五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看到父亲恢复得不错,胃口也挺好,我们都相信奇迹一定能发生。可是,人是扛不过命的。多年的病症,导致父亲每况愈下,记忆中的那个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的父亲,那个轻而易举就能扛起一大麻袋粮食的父亲,体重已经减到了可怜的八十来斤。

“人不受罪了”、“你爸走了就解脱了。”父亲离世后,亲戚或者乡党们安慰我时,我呆呆地听着。理智地说,人终有一去,无论我们接受不接受、愿意不愿意。情感却告诉我,这个生我养我最疼我的人,如同我深爱着他一样,将永远地存活在我们身边。

直到父亲去世后,在前来吊唁的亲朋和前来帮忙的乡邻口中,我才知道了许多未曾听说的关于父亲的事情。

父亲的一生,如同中国千千万万所有的同龄人一样,是经历中国社会历史巨变的一生。对于每个具体的人来说,这段历史其实无法用“波澜壮阔”来形容,作为庄稼人,靠天吃饭,靠命存活,他们挑起了生活的担子,闹饥荒、定成分、搞运动,全让父亲这一辈人赶上了,他们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煎熬,最终也在晚年享受了天伦之乐。

父亲出生于抗日战争后期的1944年,童年时代处于解放战争时期和新中国建国初期。新中国成立后,他有幸接受了文化教育,于1954年至1963年上小学和初中,于1963年至1966年在咸阳市第三中学读高中。听与父亲同辈且一块上过学的英武爷说,父亲记性好,脑子活,老师课堂上往往只讲一遍,他就能完全掌握。

父亲生前曾经不止一次给我们提到过“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从1959年至1961年,因干旱导致的粮食减产,带来了全国性的粮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机。那时,父亲仅仅只有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时,春夏秋三季还好对付,主粮不够吃,还可以吃红薯、地瓜等杂粮,各种野菜也被人们抢挖一空。再差点的,红薯蔓、嫩玉米芯,甚至树皮也可以凑合着吃。最愁人的是冬天,地面空无一物,万物凋敝,人们就到处挖老鼠洞找粮吃。父亲说,1960年过春节的时候,家里没有粮食,没有办法,只得与爷爷奶奶四处借,最终靠半斗粗粮,算是过了个年。

在那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被称为“臭老九”的年代,对父亲和他的同辈来说,是生不逢时的。高中毕业后,文化大革命正席卷全国,高考已被取消,父亲只好返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成为一名农业合作社社员。此后1971年,由于农村知识青年身份,加之工作表现突出,父亲被生产队指派做出纳工作直至改革开放。

我还清楚地记得,80年代每天白天收工后,晚上吃完晚饭,我们准备睡觉时,父亲依然点着煤油灯,坐在桌边,在生产队的账本上,一笔一划地写着记着,直到很晚很晚。对公家的事,父亲向来很负责任,也极其细心,小时候我曾经翻看过父亲写的账本,字迹工整清秀,甚至找不到一处涂抹的地方。

后来,我从部队转业进入财政部门工作。有一次,父亲回忆自己一生,感慨地说,自己无论是在生产队当出纳,还是帮乡邻婚丧嫁娶分管礼房账单,几十年间从未出现丝毫差错,更没有拿过公家的一分一文。父亲告诫我说,“农民娃能端上公家的饭碗不容易,咱千万要心正行端,洁身自好呀!”

父亲一生长在农村,整天与黄土打交道,作为农民,他是勤劳、本分而又称职的。他对农时节气、耕种时机、土地肥力的把握,总让我有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也改变了农民没文化的偏见。尤其是每到龙口夺食的麦收时节,父亲总会停下一切与夏收无关的事务,提前磨镰、光场、买草帽。因为家里有7亩多地,爷爷年事已高,母亲身体不好,三个姐姐本身力单,而我当时又太小,所以,对我家来说,夏收真正考验的只有父亲一人,但父亲从来不会抱怨什么。开镰时,天地间热如蒸笼,父亲总是第一个走进麦田开始收割。等割完麦子,又连夜用架子车拉回麦场,再开始充分晾晒,待几天后麦秆干透,又昼夜不停地用脱粒机打麦子,再利用晴好天气晾晒脱壳的麦子。等麦子收完、玉米种进地里,整整一个月的夏收才告一段落。而这时,丰收的喜悦总会出现在父亲晒得黝黑的脸庞上。

父亲去世后,几位上年纪的长辈说,父亲人聪明,脑子活,大家都说他“点点稠”,就有了“灵娃”的外号。但父亲脾气不好,也不太喜欢这个外号,也就没有人敢当面说。但父亲的好学肯钻,我是感同身受的,更是心里暗暗佩服的。父亲虽然只是中学文化,也从来没有学过基建,但改革开放后,因经常到工地打些零工,他硬是靠自己的刻苦钻研,掌握了工程建设方面的技术,也开始承包一些小工程,使我家早早成为全村有名的“万元户”。虽然没有专门学过木工,但因经常看爷爷干木工活,硬是将砍、刨、凿、锯等木工的十八般武艺全部掌握。1987年家里盖二层楼时,从结实大气的门窗,到美观实用的书柜等家具,全是父亲凭一己之力打造的。

父亲一生经历无数次挫折,但他始终是坚强的。作为家中独子,父亲无兄无弟,无姐无妹。父亲32岁时,祖母离世;55岁时,我们的母亲因突发先天性心脏病含笑九泉。面对生活的重担和困难,父亲孤独无依,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但他始终百折不摧,达观待世,更是从来没有在我们子女面前流过眼泪。

为了家庭,他常年风里来雨里去,起五更睡半夜,胼手胝足,辛苦劳作。改革开放后,为了早日致富,父亲还学过手艺,上过工地,没日没夜,流血流汗。他对生活的那份热爱,他超然大度的人生态度,他虽然一生受尽苦难和不幸,却为人正直、公道无私,生性淡泊、谨言慎行,恪守本分、无事无非。他的美德一直并将永远教育并影响着我们。

父亲爱秦腔爱了一辈子。

父亲去世后,两寺渡剧团刘淑英、冯慧珍两位阿姨前来吊唁时,见到我们姐弟,一把抱住我们,失声痛哭地说:“我冯老师不在了!”“我冯老师不在了!”她们满含热泪地回忆着过去,诉说着父亲给她们教戏的一幕幕。年轻时,她们都曾是父亲手把手指导的徒弟,如今也已满头白发。

父亲安葬前的两个晚上,由父亲参与创办的两寺渡剧团以及姐姐们专门请来的兴平县剧团,连续两个晚上在灵前为给他唱戏。“满营中三军齐挂孝,旌旗招展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一曲《唐王祭灵》唱得悲悲切切,寄托着我们无尽的哀思。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那把陪伴父亲几十年、似乎仍然保留父亲体温的板胡静静地立在墙角。抽屉里,有父亲常听的秦腔名家的唱腔碟片,有父亲曾认真研习、介绍板胡演奏技法的书籍、曲谱,还有父亲调试板胡所剩的琴弦。我曾看过他一笔一笔工工整整抄写的曲谱,虽然不太懂,但总觉得,那是倾注了父亲心血,是穿透纸背而永远闪耀他的风采的。

关中人对于秦腔的热爱,与陕北人对于信天游的热爱一样,是人们对生命、对人生、对历史的思索和情感表达,更是内心深处情感交集时释放和宣泄的最有力的呐喊。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没有电视、网络和手机,绝大部分的人爱听戏,是天然形成的。一辈又一辈的关中人就是在这样激昂悲壮的戏曲中,渡过苦难和煎熬,一路呼喊着走向前。

我始终没有爱上秦腔,但耳濡目染,也从父亲常听的戏曲磁带和碟片上,从下雨天挤满屋子的学戏人的口里,从父亲那些有关秦腔的书中,知道了西安易俗社和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知道了如雷贯耳、妇孺皆知的任哲中、马友仙、肖玉玲、雷开元、郭明霞、李爱琴等秦腔名家,知道了一些经典剧目,武戏如《辕门斩子》《长坂坡》《白蛇传》《下河东》等;文戏如《三滴血》《周仁回府》《铡美案》《五典坡》《三娘教子》等,还有折子戏如丁良生的《打镇台》、齐爱云的《打神告庙》、孙存碟的《拾黄金》、李小峰的《华亭相会》等。有些唱词,比如《三滴血》中“虎口缘”一段贾莲香的唱词:“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二老爹娘无下落,你不救我谁救我?你若走脱我奈何?常言说救人出水火,胜似焚香念弥陀……”;《周仁回府》中“夜逃”一段周仁的唱词:“夫妻们分生死人世至痛,一月来把悲情积压在胸中。今夜晚月朦胧四野寂静,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几声……”还有“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王朝传来马汉秉,他言说公主到府中……”等都是我念念难忘的。

父亲故去后,我从冯强文校长(我小学时的校长、老师,两寺渡村村史撰稿人)编纂的《两寺渡剧团回忆录》中,找到了一篇父亲所写的自己与秦腔结缘一生的回忆。

那是一个热火朝天、激情燃烧的岁月。我们村很久就有习武和唱戏的传统。父亲说,他上小学时,村里就成立了剧团,每天都在学戏、练戏、排戏。父亲艺术天分极好,很早就喜欢上了二胡。上咸阳三中时,父亲学会了识谱,学会视唱,能熟练地看谱唱歌,还学会了拉风琴,二胡、板胡拉得更是熟练,成为学校文工团、宣传队乐器组的主力之一。据父亲说,从那时起,他爱上了秦腔,并且无论什么歌舞都会伴奏,学会了以谱定调、以调定弦,板胡、二胡也能变调伴奏了。

高中毕业后,进入人民公社时代,父亲白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和二爷、建文爷到大队剧团为演员伴奏。时间不长,不到20岁的父亲,便因为功底好、会识谱,成为大队剧团的“头把弦”。父亲坚持改变以前的老套路伴奏,为统一按谱伴奏,使整个剧团伴奏耳目一新,演唱水平大为改观。他曾参加了所有出演剧目的音乐设计和曲谱整理工作,参加过秦腔《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白毛女》等8大样板戏和《梁秋燕》《三世仇》《一家人》等现代戏的演出,为大队剧团走出当时的公社和咸阳市立下了汗马功劳,曾多次在兴平、武功等地巡回演出,并在陕西省文艺调演中赫赫有名。

特别是为了排演音乐伴奏变动较大的革命现代戏《三世仇》,从西安五一剧团索回曲调后,父亲就将曲谱用毛笔抄写在大纸上,让乐器组一句句口读心背,硬是将全本戏按谱练熟。公开排演时,两千平方米的戏场挤得严严实实,十里八乡看戏者围得水泄不通。在村农历十月初一古会上演出后,群众好评如潮。咸阳十中的领导闻讯后专程邀请到学校再演,公社党委又让剧团在全公社巡演。当时,我们联盟公社南寺村过庙会,原本请的是市大众剧团的《三世仇》,公社党委书记最终动员大众剧团放弃这场演出,而改让两寺渡剧团演自己编排的《三世仇》,出现了从未有过的专业剧团观摩业余剧团演出的盛况奇闻。演出获得极大成功,两寺渡剧团一时声名大震,并被当时咸阳领导点名在市工人文化宫演出一周。后来,还专程赴省城演出,唱红了西安。

板胡声声,是父亲喜怒哀乐最生动、最直接的倾诉。我的记忆里,一年四季、冬来暑往,父亲常常在家里练习板胡,一拉就是几个小时。父亲不仅会拉板胡,还会调试板胡,板胡如同他珍爱的孩子,是不轻易让我们乱动的。正是他孜孜不倦对板胡的热爱,和坚持不懈的毅力,使他的板胡演奏炉火纯青。他的板胡演奏抑扬有度、刚柔相济、潇洒稳健、音韵纯正,右手运弓松弛、自由、大方。毫不夸张地说,父亲虽然不是专业出身,但他的板胡技艺却远远在一些专业人士之上。我印象最深、听过最多的是《秦腔牌子曲》,父亲演奏得悠扬婉转又热烈奔放,或缓或急,或轻或重,或抑或扬,或顿或畅。拉板胡时,父亲左手抚弦、右手持弓,头或仰或颔,面部的表情时而轻松愉悦,时而沧桑悲凉,时而又豁然明快……身子随旋律的高低轻微晃动,那陶醉的神情让我永远无法忘怀。

父亲爱秦腔,也热衷于培养青年才俊,乐于为十里八乡的戏迷搭板拉弦作指点。我能记住的,那时我们村上有许多人在学唱戏,其中就有二姐、知了、富荣等好多姑娘。每当雨雪天气,干不了什么农活,大家就纷纷走进我家。母亲自然会热情地迎进屋端茶倒水,父亲却很严肃,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唱得好的,父亲拉板胡就很投入,甚至到了物我两忘的境地。他从不会当面表扬,顶多会露出欣慰而不易察觉的神情。而对那些五音不全、出口跑调的,父亲却不会客气,会突然停下板胡,板起面孔说“快包唱了,你这是唱的啥嘛。”个别脸皮薄、年纪轻的女孩子经父亲这么一训斥,脸上挂不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事实上,如果只求亮亮嗓、解解乏、过过瘾,完全可以在田野里、在自己家里乱吼乱叫,唱得再不地道,也没有人笑话。但父亲俨然是把秦腔当作一项神圣的事业,既然练习就要规规矩矩,严格要求。即便这样,那些挨过训的戏迷,也不会太在意,下来会加紧练习,下次还是会成群结队地来到家里,认真地听父亲的讲解分析,一丝不拘地练习演唱。时间长了,对角色的认识理解加深了,对演唱情绪和唱腔把握更准了,演唱水平也就自然提高了。

“我在农村,为秦腔劳心、劳力、劳神一生,这是我一生的快乐。”父亲是土生土长的民间艺人,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演奏家。他服务的对象就是渭河岸边的乡里乡亲。大队剧团解散后,割舍不下对秦腔的情感,父亲又和剧团的艺人们,自发组建了自乐班,经常到广场、公园联欢伴奏,以一己之力守护着这一古老的剧种。后来,有了电视,陕西电视台每周《秦之声》栏目,以及连续多年的电视秦腔大奖赛和“戏迷大叫板”比赛,更成为父亲的最爱。

这些年,父亲疾病缠身,前年摔伤后,再没有机会拉拉他心爱的板胡。有一次我用轮椅推着父亲去公园散心,刚好村里“自乐班”在联欢。大家大老远就看见父亲来了,纷纷走上前来,有的问“冯老师,好久不见你,这是咋了”,有的说“冯老师,快快好起来,咱还得好好耍几年呢!”父亲勉强地应付着,眼神里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奈。或许父亲早就明白了,板胡和秦腔,这一生最大的爱好,离自己真的是渐行渐远了。

作为儿子,我始终是心怀惭愧的。

我年幼时,父亲脾气很暴躁,经常因一些小事向母亲发火。母亲除了流泪,只能默默忍着。为此,我曾刻意疏远父亲。成人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父亲产生过很深的成见和误解。

父亲学生时代,曾经有两次跳出农门的机会。有一年,上面来招考飞行员,当时父亲体检、政审和文化考试都已通过,但爷爷奶奶听到后不愿意,父亲最终放弃了这个机会。后来,咸阳组织各校文艺演唱比赛,由咸阳市人民剧团名师担任裁判。演唱会后,父亲崭露头角,受到市人民剧团的青睐,专门来人和父亲谈话,想调父亲进剧团。爷爷奶奶又劝父亲专心读书,父亲理解他们的苦衷,也就再次放弃了。多少年后,当我埋怨父亲可惜这么好的两次机会时,父亲却动情地说:“你爷你婆就我这一个孩子,我不能远走高飞,撒手不管他们呀!”他又很坦然地告诉我:“那时候整天吃不饱,城里工人工资很低,下班后还到村子到处找吃的,当农民至少吃穿不愁呀!”

后来,我长期在外求学,大学毕业后又远赴祁连山下的军营工作,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除了平日里一些非说不可的话,算起来,很少与父亲有深入的交流,有时真的如同有人总结的“既亲近又陌生,既神似又敌对。”

随后,父亲又患了脑梗,大脑萎缩严重,他越发沉默寡言了。这两年,父亲病情加重,我们的交流有时候简洁到了一两个字的程度。每次看到父亲迟钝而无奈的表情,我不得不欲言又止。我心里暗暗流泪,不为外人所知,愧疚感愈发强烈,我是真的错过了走进父亲的机会。

在传统思想较为严重的农村,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父亲生前是最疼爱我的。记得儿童时代,村里每年农历十月初一过古会唱大戏,台下人山人海。父亲在台上拉板胡伴奏,休息时他会从母亲怀中接过我,让我坐在舞台上观看。我年幼时身体不好,经常发高烧,父亲会心急火燎地骑着28加重自行车,在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托着我去乡卫生院看病。再后来,父亲会突然教我认识简谱,还曾专门问我想不想学板胡,想传艺于我。我不喜欢闹腾,当然对秦腔这种大吼大叫的戏曲没有兴趣,也就拒绝了父亲的好意。

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一生中他从来没有向我们姐弟发过火,甚至连一句批评指责的重话都没有。记得我小时候很是淘气,一年夏天,曾经把别人地里的一棵玉米掰下来,不想人家就在地里蹲着,一下子抓了个现行。而这家人不依不饶,借题发挥,在村口大吵大闹,引得全村人围观看笑话。我自知理亏,躲在人后不敢声张。从来不肯求人的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厚着脸皮向人家笑脸求情,叔长叔短地央求着。就是这样,尊严受到严重打击的父亲,事后也没有说过我。如今,每想到那个场景,我就不由得心如刀绞,我曾经让父亲受了多大的委屈,那时哪怕他打我一顿,或许现在我心里也会好受许多。

我初中毕业时,考上了高中。但当时面临着上农村高中和城市高中的选择,我当然不想上农村高中,就告诉了父亲。过了不久,父亲突然高兴地告诉我,“你上厂矿高中的事已经办好了,也没有太费事。”那段时间,我像个无事人一样,整天无忧无虑地与几个好朋友闲玩。而父亲整天骑着自行车跑出跑进,岂不知当时为了我上学的事,他费了多少口舌。

爷爷在世时,曾经无数次埋怨父亲,让我这个家中唯一的男孩去外地上学、去外省工作。但面对爷爷指责的时候,父亲总是沉默的。那年我考上大学、终于跳出农门时,父亲很是欣慰,依我理解,或许更多地源于我圆了他年轻时没有实现的梦想。

父亲后事处完后,我整理书箱时,发现了好几封我从军时父亲写的信。其中有一封的内容,今天读来,尤为令我感动。那应该是我刚到部队、负责部队新闻宣传工作不久,训练抓得很紧,自己有点吃不消,曾多少向父亲透露过一些情况。父亲回信说“得知你最近训练很累很忙,这是很正常的,作为解放军中的一员,只有经过较长时间的锻炼,才能具备军人的素质,笔下才能写出真正反映部队生活的好作品。著名作家柳青在长安县黄甫村锻炼,一干就是几年,他每天和社员一起,按时上工,什么脏、重、累活都干,终于写出名著《创业史》。所以,你要理解正视目前的训练,不能有畏难情绪,再有一个月左右训练即将结束,好好再坚持一下。”

为了支持我的进步,交往圈子并不广的父亲,竟然找了好几个在军区工作的亲戚或熟人的联系方式,在信中让我经常联系。可我竟然没有放在心上,均不了了之。可是每当我汇报自己工作取得成绩、立功受奖的时候,父亲总会欣慰不已,亲自把奖状贴在墙上。

后来,我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平时父亲总是按时接送孙女,耐心地给她辅导作业。每次妻子和孩子到部队探亲,父亲也总是亲自把他们以及沉重的行李送上车。儿子出生时,父亲抱孙子的心愿终于实现了,他高兴地合不拢嘴,一生节俭、从不乱花钱的父亲亲自买来瓜子、喜糖和啤酒,发给前来贺喜的乡党们……

父亲走了,离开了这个他深爱的人间和他的亲人。如今,父母都离开了我们,我在45岁这个人生中年时期,真正成了一个再没有人疼爱的孩子。

父母子女一场,或许真的是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但我知道,有些深情,需要一生回味;有些过往,将深藏心底。那熟悉的板胡声,将永远回荡在我每个无眠的夜里……

而我只愿,天堂里再无病痛!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老银川人讲故事:怀念我那痴迷秦腔的父亲
陈百甫板胡伴奏秦腔《赶坡》选段
桃园心音//秦腔里的光影故事
我与秦腔的童年记忆 王昆
冉飞板胡伴奏,刘红梅秦腔折子戏《三娘教子》太感人了!
秦腔《娘的眼泪似水淌》板胡伴奏 这演奏技巧最少有十年以上功夫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