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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赣南围屋，立即就让我联想起粤北的碉楼和闽西的土楼，而且很自然地又跟“森严”“坚固”“凋零”等一组冷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无论是赣南围屋，还是粤北的碉楼和闽西的土楼，尽管形制规模有别，但它们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集防卫、居住和中西建筑艺术于一体的多层塔楼式建筑体。它们的外表，仿佛都是那么孤傲、冰冷，有些凋零，透出沧桑，甚而至于令人敬而生畏……
然而，当我缓步走进江西龙南山环水绕的燕翼围、关西新围，就在穿坊过廊、下楼入厨、叩窗问景、质疑应答之间，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固有的偏见。围屋里，那精致的照壁、沉静的古井、镂空的雕花、古旧的木凳，那一方方天井、一根根立柱、一条条甬道、一块块卵石，还有那水波的窗棂、灵动的石狮、完善的排水系统和僻静处的便桶、墙壁上挂着的蓑衣斗笠、一扇扇虚掩的门扉、灶台上的醋瓶厨具……无不透出温暖、温馨，充满温情，荡漾着人间的烟火气息。
关西新围，专家赞叹是迄今国内“保存最完好、规模最宏大、功能最齐全”而被收入世界吉尼斯大全的“东方的古罗马城堡”，且不说其规模、功能如何，单就围屋主人徐名钧（字韵彬，号渠园，因排行又被乡人称之为徐老四）极具传奇色彩的发家史和颇富神秘魅惑建造过程中的细碎故事，就极富人性化，充满人情味。
清朝嘉庆十二年春，徐名钧带着十几个排工将一批木材扎成排放运到了南昌码头。“有人掉进水里了！”突然不远处有人大声惊呼。徐名钧闻声举目四顾，看见离自己木排数十米处正有一少年在水中挣扎呼救，但因水深浪大竟无一个人敢下水相救。以仁慈为本的徐老四思忖：古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便急忙叫几个水性好的排工下水救人，自己也奋力操起排上的长篙相助。很快便将落水少年救到排上来。由于排上无合适的衣服换，徐名钧问知少年家住不远，便亲自上岸雇了辆马车送他回家。到了少年家，徐名钧方知救的是巡抚大人的公子。因徐名钧救了自己的儿子，巡抚感激不已，立即下令摆酒席相谢，并频频敬酒以示谢意。酒过三巡，巡抚问及徐名钧木材经营情况。徐名钧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如实相告：“承蒙巡抚大人如此关心，徐某感激不尽。不敢有瞒大人，这放运木排本大利薄，再加上数百里赣江上关卡多、赋税重，辛苦一年也赚不到多少银两。”巡抚听了手捻长须沉吟不语，半晌方徐徐开口说：“恩公冒死救犬子之命，如同再造。下官无以为报，今给恩公文书一道，凡恩公西昌号木排在赣江之内免税三年，聊表下官的一点心意。”徐名钧闻言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拿着文书出了巡抚衙门。没有多久，西昌号木排免税的消息不胫而走。附近临县精明的木材商们纷纷找到徐名钧，要求将木排都打西昌名号，省下的赋税分一半给他，徐铭钧因此收入大增。到了第三年春季，上千条木排在赣江遇洪水都被冲散了架，分不清是谁的木材了。但由于木材上都烙有西昌名号，后来全部木材归了徐名钧，使他平白多得了十几万两银子，发了一笔大大的“洪财”。徐名钧发财后，便延请名匠设计建造规模宏大的围屋，就是眼前这座关西新围。
这座建造已逾180多年历史的关西新围，座南面北，据说是迄今国内外发现保存最为完好、赣南现存500多座客家围屋中面积规模最大而且结构功能最为齐全的一处围屋。主围占地约达八千平方米，新围呈正方形，长宽均为88米。围墙高约9米，墙厚２米，围屋四角各建有一座15米高的炮楼。俯瞰关西新围，其整体结构像个巨大的“回”字，中间的“口”字部位，是围屋的祠堂。这祠堂是围屋居民的“圣殿”，是围内建筑档次最高、装饰最华丽的地方，以其作为中轴线，将围内建筑对称布局。祠堂，分上、中、下三厅，主房结构是客家民居“三进三开”特征基础上扩大为“三进六开”，从而形成“九幢十八厅”的典型建筑格局，共有主房124间。高大的空间和华丽的装饰营造出一种庄严的氛围，围内围屋工艺精细考究，并有大量的木雕石刻，是围内人们过年节、赶集、祭祀等举行各项集体活动的公共场所。围内通道贯穿各列建筑，百余间房屋布局科学、结构严谨。其采光、通风、排污都考虑十分周到。主体建筑五组排列，前后三进，十四个天井，对称分置十八厅。可以说，每一栋都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每一厅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让你听了流连忘返。
我们是从东门进入大围的。拐过砖体照壁，即是一视野开阔的长方形场院。院落正中有一左一右两尊神态庄严的雄雌石狮拱卫正门，这就是“三进”的最前一“进”的下厅。厅前左右廊柱的一副楹联为“碧水环绕泽长流福延千载，清风徐来春不老田赋四时”，是对围屋环境和主人家境的高度概括。往上走则依次为中厅、上厅，层层递进，层层增高。中厅、上厅的廊柱上的楹联分别为：“奎星高照腹有诗书步蟾宫连登科甲，皓月生辉胸罗锦绣得天恩赏戴蓝翎”、“承前德克勤克俭永绍萁裘广兴基业，启后昆希圣希贤更习诗礼再振家声”。而“六开”则是以正厅为中轴线往左右均衡延伸，两边院落、房屋对称、门窗对称。而以中轴线往左右延伸的结构又使正厅成为整座围屋的核心，体现着一种极强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其间以廊、墙、甬道相连，交通复杂，但序列分明，空间、院落组织非常丰富。关西围不仅处处体现着巧妙构思的建筑美，而且绘画、装饰之美也令人赞叹不已。尤其正厅大门前那一对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的石狮，左边的公狮昂首张口凶猛威武，右边的母狮雍容大度端庄肃穆，显示出工匠精湛的雕刻技艺；大门框上八卦中乾、坤两卦的圆柱形石雕，厅内十多根大木柱下的石墩上都雕刻着各种各样的图案或文字。厅堂偏院以及厢房都镶嵌有许多龙、虎、麒麟、凤凰等动物木雕，造型生动，雕刻精美。整座围屋不仅具有安全防卫、防风抗震、调节阴阳、冬暖夏凉等功能，而且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客家人传颂的“九幢十八厅”宫廷式民居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为建造这座围屋，徐老四当初延请烧窑师傅，也是一波三折、颇具戏剧性而又极富人情味的。经多方介绍，四处寻找，徐老四终于在广东兴宁县龙田乡找到了一位在当地很有名气的罗姓师傅，盛邀到家中，坦陈诚意，希望师傅能抓紧时间，争取早日建窑烧制砖瓦。那年适逢甲子年，气候异常，竟然秋后几个月都是连阴雨，眼看又到了年关，烧窑师傅心急如焚，对天兴叹：过了大半年居然没见一块砖头的影子，愧对东道主的盛情啊！过年了，总得回去一趟；砖没烧成，又怎好跟东家提工钱！烧窑师傅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于是，便给徐老四留下一张便条：
第二天一大早，烧窑师傅卖了炼泥的牛牯，不辞而别。徐老四忙完外地生意回来见了字条，心里很不是滋味，当即派人带了银两送去广东师傅家中，并传话说：天气原因，没烧出砖瓦不能怪罪你。烧窑师傅对徐老四的宽宏大量感激不尽，新年一过，便携妻儿来到关西。后来，他又把技艺传给儿子。他的儿子在关西娶妻成家后，生了两个儿子，爷孙三代为徐老四建造围屋，烧砖制瓦，整整花了十九年时间，才完成整幢围屋所需的砖瓦。
徐老四又是一个多情重义之人。生意红火之时，经常去南京、跑苏杭，结识了两位张姓青楼女子，尝许诺择机赎出二女从良。不料，老天不从人愿，因为一大单生意失算，让徐老四血本无归，几乎倾家荡产。在此危难之际，两位青楼女子毅然倾其全部首饰细软，资助徐老四东山再起。待到生意稍有起色，徐老四一咬牙，赎出二女回到龙南老家，明媒正娶纳为宠妾。同时，又在新围的西门口专门辟地300亩兴建后花园，特意仿苏杭园林风格建造了一庭院取名“小花洲”。园内亭台楼榭巧妙布局，园子正中开挖了一个呈“品”字型的湖泊，名为“一品池”。湖中有岛，岛上有假山奇石，并有石桌、石凳供下棋读书。湖的四周用木头作墩形成走马楼，有两座小桥与岛内外相连。一派苏杭景致，两位宠妾从此过上了优裕安闲舒适的生活，直至终老。
当年繁花似锦的小花洲，如今仅留下一段残垣断壁。园子四周歪斜的木桩、扯攀的青藤、不规则块石垒砌的园埂以及枯草衰枝……仿佛都在追忆着昔日的辉煌、絮叨着今日的不甘。园子最西边的围墙有一孔洞开的小门，勾连着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青山绿水，恰与园内的颓败形成鲜明的比照。
在西门内的徐老四厢房，我们见到了他的第八世孙媳。她告诉我们，祖上徐老四本人没有多少文化，但对子孙要求十分严格。小花洲一侧原建有梅花书房和新书房两幢，供子孙们就读。徐家家谱有载，他的九个儿子分家时，专门留出一部分善学田、善学屋，公款倾资供子孙读书。后来，关西在道光年间出了五位翰林，他们家就占了三个半，那半个就是徐老四的女婿。
临别之际，我又从西门踱入，再次折转到前厅的场院，回望那两尊眉目传情的石狮子。石狮依旧，东西门却老了，凝视那跨越过无数客家先人和现代寻梦人脚步的门槛，我想，古老围屋一切的悲欢离合，一切的峥嵘沧桑，或许都凝聚在石狮们的神态里和层层厅堂的沉静中。东大门两边，一副笔力挺劲的楹联，是叶选平先生题书的——“沐经无数风雨仍存貌秀体坚古围屋，逾历几多朝代再现名扬誉满新关西”。这副楹联，既是对这座关西新围现实蕴涵的描述，也是对其历史意象的定位！
作者简介：王散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大众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东莞创作基地秘书长兼编辑中心主编，中华世纪文化出版社编审，广东人民出版社东莞编辑中心编辑。信阳师院文学院客座教授，中山大学MBA高研班兼职教授。上世纪70年代开始从事业余文学创作，曾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西南军事文学》《文艺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散文选刊》《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河南日报》《南方日报》《人民公安报》等全国各级各类一百多家报刊发表文学作品逾六百万字。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本。曾获得《人民文学》奖、《安徽文学》奖、大众散文奖、中国散文学会散文创作华表奖等省以上奖项百余次。2018年获全国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近年出版的作品有散文集8部，中短篇小说集1部，文艺评论集《为您喝彩》等3部，学术理论集《信阳方言志》等3部，《王散木作品选集》（七卷本），主编《新世纪精美散文随笔选》《当代作家文丛》《世纪文化丛书》《世纪文丛》《岭南作家文丛》等一百多部（辑）。创作名录入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辞典》《中国散文家大辞典》《中国小说家大辞典》等典籍。作品被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南开大学、中山大学等一百二十多所重点大学和国家图书馆、中国现代文学馆等国内外一百多家重点图书馆及港澳台有关机构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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