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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左军作品 | 初夏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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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初夏。气温如孕妇的肚皮,一天比一天升高,也一天比一天让人更充满着希望。

小时候,每到初夏的中午,住在我家老屋下首、相继生了五个女儿的美叔,总是光着脚和古铜色的上身,穿着蓝布大短裤,端着个大海碗,离开自家的土坯房,来到青砖灰瓦房的我家,坐在大门边的凳子上吃饭——似乎只有这样,他的那碗饭才会吃得下,吃得完,甚或吃得有些滋味。

那时,我的父亲常坐在桌子旁,边喝着小酒解乏,边与美叔闲聊着农事。有时也会邀请他来喝一杯,但他从不上我家的桌子,除非那天他帮我家犁田打耙了。如此反复,我们家也就不再客套,美叔也就更加习惯地依然故我。

他总是坐在进门右手边的凳子上,油亮的背部紧靠着那扇涂着桐油的木门,自顾自地吃着饭,说着话。而每当他吃完饭、我们家大人小孩还在吃的时候,他左手捏着碗筷,头也向左耷拉着,在初夏的中午自顾自地睡着了——如同下午还要继续去耕地,而眼下不得不在树荫下打一会儿盹的牯牛。

每每这时,我就盼望着他手中的碗筷随着他起伏的呼噜声而掉下来!可就是怪事,那碗筷竟像焊在他手中一样,竟从未掉下过。

有时,我也没耐心静等着美叔的碗掉下来没有;因为,邻家的石榴花儿开得正艳,火焰般地招摇着,吸引着我去她的身旁。

不但我被她吸引过去,许多蜂蝶也被吸引了过去。在初夏正午的时刻,蜂蝶多呈包围而又游离于树枝和花朵的状态,扑闪着翅膀,嗡嗡地叫着。那时,整个村庄一片宁静,很少听得见几声狗吠。

那石榴花开得真艳,花瓣里面的金黄色花蕊煞是好看。可我个子矮小,爬不上邻家栽种石榴树园子的坡埂,只好呆呆地在下面傻望着,并想象着石榴成熟、结成金黄色果子而掉下来的情景。

邻家有一女孩子,年龄比我稍小,却从不仰望自家园中的石榴树。她总是穿着红色的旧上衣,倚着门,望着村庄上方蔚蓝的天空。她有一个好听的小名,叫“花大姐”,与有着红底子、黑斑点的甲壳瓢虫是同一个名字。可那瓢虫却总是不知疲倦地在环绕着石榴树、枣树飞舞;有时,竟然还飞到了我的脸旁,吓得我双手胡乱地去驱赶。

初夏的季节尚未放暑假,午后时分,孩子们大多在家睡午觉。这时的村巷中,却隐约传来了叫卖声,那是换桃子和杏子的。

一听到“换桃子耶——”、“换杏子耶——”的叫卖声时,我的口水就流下来了。于是,从铺在地面的竹垫子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绕过同样在竹垫子上午睡的大人,来到盛放粮食、农具和酸菜坛的仓房,偷偷地装上两升新入仓的小麦入袋,循着桃子的甜香或杏子的酸味,追寻着叫卖人的声音,一溜烟地来到了满筐的桃子或杏子旁,换得了半小袋或桃或杏……等大人们醒来,发现了眼前红了半边的桃子或已半黄的杏子时,也就哑然而笑了,虽然有时也故作严厉地骂上几句。

初夏的季节,我们也常在晚饭时端着碗,和小伙伴们齐聚到村里一棵老槐树底下。那棵老槐树,有着上百年的历史,树冠硕大无朋,荫庇一方;而它开出的无数串雪白的槐花,岂止仅飘香于老槐树旁同样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好几进祠堂?它足足香透了大半个村庄!

我们常在树下交换着碗中的饭菜。你吃几口我碗中的炒饭,我扒拉几根你碗中的面条;你将自己碗中的小咸鱼,来交换我碗中的韭菜炒螺蛳肉……与我交换饭菜次数最多的叫阿奎,高而瘦的个子,很大的饭量。

饭后,精力充沛的我们常将碗筷往槐树根旁一丢,排起队来,玩“抢羊子”、“斗鸡”的游戏;或钻进村里的小巷,在朗月下,开始寻找己方的“敌人”,并伺机用弹弓或自制的火药枪攻击——那时的我们,虽接近半大小子,却懵懂而顽劣,根本就不考虑伤到人要害处的后果。

有时一玩就到半夜。好在初夏的天气有些热了,等玩够了,大汗淋漓地顶着星星,偷偷地踅进家门,冲几瓢凉水就上床呼呼大睡了!

白天里去上学,需经过一片田畈。满眼是待收割的已经鼓胀着“肚皮”的油菜荚,吸入鼻孔的是田埂上蚕豆、韭菜以及水田里勃发的青青禾苗的气息。有时遇见家住医院里的女同学,却不敢光明正大地与她一道,尽管她就是自己单相思的“女朋友”,尽管她在心中不由自已地百遍千遍地出现过。只得悄悄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后边;或者,有意低着头绕弯道而疾走。而她,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事实上,也真的没有什么事——挺着微耸的胸,昂着高傲的头,甩着两根黑亮而秀长的马尾巴,自顾自地赶往学校。

……

弹指一挥间,白驹过隙。

现在,又已是初夏的季节,一个生命勃发、正在或渐趋成熟的季节,一个令人咀嚼着生活滋味的季节;可我的人生却早已不再是初夏。

牛一样强壮的美叔,在二十多年前就病故于自家的土坯房里,带着对老婆的肚皮永远生不出儿子的无奈和麻木。“花大姐”也不幸于花样的年龄病逝,而她家的石榴树却至今火红。夜晚在村巷里玩打仗的小伙伴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以后的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他们中有三位在为国家做出贡献的同时,个人和家庭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阿奎和很少一部分小时的玩伴还生活在村庄里,他们建起来的小楼房虽漂亮却挤占了村庄的拐拐角角。那棵荫天蔽日的老槐树和那有着几进房子的老祠堂,以及当年村巷里的叫卖声,自然是早就不见了踪影。

我的那位“早恋”对象,后来考上了公务员,嫁给了同样是公务员的县城里的干部。前几年,我们在县城的几位小时候同学难得一聚,也都很稀松平常地聊聊天,喝喝酒或果汁什么的——被生活打磨和淘洗过后的我们似乎沉静了许多,淡定了许多;大家很少谈论自己,倒是很多时间都在情绪饱满地谈论着各自已经成人的孩子以及第三代们。

我是在很多年前的某一个秋天来到这滨江县城的,像无数棵被移栽到这山美水美县城里的树一样,早已成活,早已生根;并在这枝叶翠绿、繁花盛开的初夏,吮吸着源源不断新涨的江水,咀嚼着频频袭来芬芳的花香,依然努力地在绽放着自己的绿意!

已是初夏。气温一日日地升高,如孕妇的肚皮。


作者简介:军,1966年出生,高级教师。教学之余,偶有心得体会也会诉诸文字,发表过一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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