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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祝庆贺作品 | 瞎子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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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春的一个夜晚,梦中,我见到已经去世多年的母亲向我走来。我扑通一声急忙跪下说,妈,您到哪去啦?我好长时间没见到您了。我想吃您亲手做的花馍。说话间,我拉住母亲的手,泪如泉涌。

母亲愣了一下,冷漠地瞪我一眼说,清明节到了,你把你八爷忘了吧?他如今没吃没喝,在南山盼着你们呢。瞬间,妈妈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妈,妈呀,你不要走!

我的哭声惊动了妻子。她摇摇我的身子,问我咋啦。我说,刚才梦里见到咱妈了。泪水再次湿了我的眼眶。

梦里母亲的责问,让我想起了我的八爷。是该去南山给八爷上坟了,若非母亲托梦提醒……

农历二月十五,是族內集中上坟祭祀的日子。

一大早,族人们先上总祖坟后。我们这一门叔伯弟兄十几个人,在大哥带领下,先后有序给曾爷爷、曾奶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二大、婶母依次上坟。

紧接着,我们堂兄弟四人,驱车直奔四十公里外的卢氏县瓦窑沟乡里坪村,给长眠在那里的八爷上坟。那天,天似川剧变脸,昨夜天空还是一片湛蓝,到了早上却阴沉得像扣着一口大锅。空中飘着细细雨丝,洒在路上,在早春的寒风里,雨水凝结成一层薄薄的溜冰,汽车小心翼翼在公路上缓慢行驶。

到了瓦窑沟街头,一位六十开外的老汉招手搭车。我问他,这位老乡到哪去?他说,里坪,能不能搭个顺车?里坪,不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吗?登时就跟这位老汉有了一种亲近感。碰巧车上还有一个位置。我说,上车吧,老乡,我们也去里坪,刚好还有一个空位。老汉坐上车很是感动,便主动问我说,你们去里坪找谁?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心想,自已来给亲人上坟,竟不知坟墓在何处,真丢人啊。这时,大哥说话了。他说,我们是朱阳关杜家店祝家,到里坪给我八爷上坟,不怕你笑话,我们还不知道八爷的坟在哪里。老汉自我介绍说,我姓姬,本家的奶奶也是朱阳关杜家店祝姓人家闺女。我立马觉得,我和这位老乡的距离又拉近了一大截,就说,你本家奶奶正是我堂姑奶奶!这样说来,咱们还是亲戚,按辈份,应是老表。他拍拍胸膛说,我知道了,你八爷、八奶的坟墓都在焦坪,那里的人我很熟,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找人给你带路。我说,真是太巧了,谢谢老表帮忙!老汉憨厚地一笑说,你们捎我一程路,给了我方便,我应该感谢你们才对。大哥笑着说:既然是亲戚就用不着客气了,谁帮忙都是应该的。老表一连声说:就是,就是,是亲戚就不要见外。

到了焦坪,在老表的引领下,来到路边一程姓人家。这家主人程老汉,八十一岁。老表说了我们的来意。程老汉说,你算找对人了。你们是祝家后人吧,瞎子叔积有阴德,六十多年了,坟头越发越大,邻居们上坟的时候,也给他绑张纸条,烧张纸。好人呀!

村里来了小车,村人发现我们一行是陌生人,都不约而同来到程家院子看热闹,几个老人说起老邻居瞎子,有人惋惜,有人直竖大拇指。

八爷的坟在小南沟。据程老汉介绍,先前修路,原来的土坡成了六米高的陡峭悬崖,若要上去,必须搭梯子攀爬。程老汉搬来了邻居的大木梯,搭在悬崖上,开始往上攀登。几个人中,除我年龄稍小一点外,其余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我们小心地手扶木梯,颤颤巍巍艰难向上爬行,真叫人捏了一把汗。爬过悬崖顶头,还要走一段山路才能到八爷坟上。

弯曲的山路,长期没人行走,被荒草淹没了。我当兵时登过雪山,翻越过昆仑山,走过崎岖泥泞的小路,虽然艰险,但都没有这条路走得如此沉重。

母亲在很早以前,说到家族历史,会随意提起我瞎子八爷。

八爷乳名保德,大名祝延宣。姊妹五人,兄弟仨,行二,同堂兄弟排行老八。他是我爷的亲弟弟。

八爷是个瞎子,但他有妻室。解放前,我老爷治家有方,勤劳吃苦,挣下的钱不舍得吃喝,置林买地,有山林土地数十亩,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属于当地善兮户。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二月,老爷在族亲主持下,三个儿子分立门户。

由于老家地平,距山坡较远,做饭取暧柴火要到远处的山上去拾,八爷和八奶,一个盲人一个小脚女人,多有不便。民国三十六年八月,八奶以娘家距林坡较近,烧柴方便为由,与八爷商议并征得公公同意,把所分土地租赁他人耕种,然后迁移至八十里外的瓦窑沟焦坪娘家定居。八奶刘思兰的哥哥刘思春、刘思东兄弟在当地有钱有势,乃大户人家。二哥刘思东念兄妹情意赠送刘思兰土地二亩,钞洋贰佰万钱,资助其妹成家为业。

到了坟头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山萸肉树上挂着的白纸条,在徐徐的山风中微微飘动,扬出一片沙沙声,又像风之手在翻动发黄的历史书页纸张的声音,向我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不幸故事。坟茔座偏北朝南。几十年了,坟堆仍然清晰可辨,上面长满了野草,几株绿油油的蕙兰,在春风的摧动下抖动着苍劲细长的叶片,透着勃勃生机,展示出了顽强的生命力。触景生情,我禁不住落下了眼泪——从未谋面的八爷,您生不逢时。可怜的八爷,您的侄孙们来看您来了。

从前,父辈在世时,由于交通不便,他们也要隔三差五地来上坟,而堂姑爷、堂姑奶离焦坪较近,多数年份都由他们来上。如今,堂姑爷,堂姑奶和我的父辈们都已离开我们几十个年头了,这期间,很少有人来给八爷上坟。但在记忆中,关于瞎子八爷的故事,在我们族人心中,却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沾着血,带着泪的。然而,父辈们对发生在早年间跟八爷相关的往事,却一直守口如瓶,虽然从母亲口中曾经流露过一点信息,但很难还原历史的真象。更为离奇的是,在我应征入伍要离开家时,父亲背着我嚎啕大哭了一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十分刚强,从没当着我的面掉过眼泪。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们分别一年后的一九八二年,父亲去世。后来,八爷在我心中一直是个迷,始终困惑着我。

我曾听母亲说过,当初,迁至焦坪生活的八爷想家心切,也时常回来。南山至老家有七八十里,需要翻几座山,然后顺河而上,到漂池再上土地岭,过桃子沟,趟鹳河才能回家。一个盲人,每走一步路都是非常艰难的,可八爷硬是摸回家了。母亲说,那时你九爷家你小叔,你大哥、你姐都还小,你八爷一回来,摸着他们的小脸蛋亲了又亲,稀奇死了。每当这时,你的两个姑奶也回来看你八爷,全家人团聚高兴得不得了。你大姐牵着你八爷的手走亲戚串邻居,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当时,八爷曾给家人透露说,他婆娘变心了,有事背着他,缺吃少喝,经常饿肚子,平时靠给邻居推磨打发日子,邻居们看不过去,有时悄悄背着他婆娘,端碗饭给他吃。还说,后悔当初不该去南山,倘若还居住在老家,当着我的亲人,她也不敢对我这样。总之,说起他女人的事,八爷就会泪流满面。回南山时,我爷、九爷送他很远,弟兄们总是依依惜别,难舍难分。

听母亲说,其实八爷原本不是瞎子,如果是瞎子怎么能找有钱人家的小姐。他十八岁那年,到朱阳关局子干护兵。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受民团委派,到南山里坪分局刘思春手下任职。八爷白面书生,人精干,又能打开局面,得到刘思春、刘思东兄弟的赏识,把他的小妹嫁给了他。

大约在民国三十一年,八爷和附近十几个年轻人参加了国军上前线打仗去了。几年后,有十几个瞎子被人用绳子牵着回来了。这其中就有对河的宋行子、张云志,和八爷。

母亲说,她小时候,就记得她的父亲和八爷是好朋友,同在镇上局子里混事,后来不晓得八爷失踪了。在河南省国民政府迁往朱阳关的前一年,有人牵着八爷又回到朱阳关,眼睛已经失明。母亲说她问过八爷参加的是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打仗,但八爷没有给她说。此后就再不敢多问,怕揭开八爷的伤疤,让他伤心难过。

为我们做向导的程老汉几声叹息之后说,七十多年前,我还是刚懂事的娃儿,坐北朝南的四合院东侧一隅的两间房内,不时会传出嗡嗡的纺花声,门外的青石头上坐着一个失明老头,他的头发还没有白,看样子身体还算扎实,右手持根木棍,用来探路。时有邻居找他帮忙推磨,换来主家一顿饭打发日子。在房前空地里,还种有南瓜,豆角之类的疏菜,瞎子经常摸着松土,浇水。夏天的时候,菜秧子长得绿油油的,开花结果。他平时也给邻居抱抱婴儿,干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小活。

程老汉说,我模糊记得有个叫占理的娃子肯到你八爷这里,他比我大几岁,我们还经常在一起玩耍。我对程老汉说,那是我二大,我顺手指着三哥说,这位就是二大的大儿子,小儿子在南方打工,不能回来。我接着说道,我二大已经过世多年,倘若在世,八爷的事,也不用我们煞费苦心,就可解开心中的疑惑。

我递给程老汉一根烟抽着,问道,我八爷和八奶关系融洽吗?他思索片刻后慢慢地说,据说刚搬来时,有你八爷丈人招呼,夫妻感情还马马虎虎,后来……

我说,据说她外边有人,是谁?程老汉沉吟片刻道,嗯,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她一个人干,女人家再强,心强身不强。本村邻居李盛合,四十多岁,弟兄六人他为最小,没有成家。姓李的经常帮她打麦、翻地,干点杂活,你八奶也经常做好吃的,偷着让他吃。

时间到了一九五七年初冬,八奶奶和李盛合在一起时间久了,认为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是长久之策,她就寻思着折磨让八爷快死。一天晚上,她破天荒做了一碗捞面,把毒药放入面里,让瞎子八爷吃下,一会儿八爷便口吐白沬,抽搐,鼻腔出血,活活被毒死了。八爷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四十三岁,可他的父亲仍然健在,七十五岁的老父亲,含泪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少人掩面而泣,场面甚是凄惨。

十余年前,春节期间,我去表叔家拜年。表叔是我八爷的外甥,那年表叔年逾八十,和我父亲同岁。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着抗战电视片《黑太阳731》,当看到日本鬼子用中国人做细菌试验时,他一拍头想起了他八舅的轶事。他说,我八舅在国军队伍里两年多时间,在许昌、平顶山、湖北,和日本人打过许多次仗,受过几次伤。最后一次仗打完休整,在小河里洗脸,日本鬼子事先施放毒药在水里,那日本人够狠毒,五十几个人洗过脸,眼都瞎了。

表叔用火机点着一根烟,深吸一口说,从前我问过八舅打仗经历,他守口如瓶,只字未提。问得多了,他低下头,眉头一皱,叹息一声说,你问那干啥!后来我就在揣摩,其实,我八舅不愿意说那段经历,是不愿意勾起无法对后人言说的往事。因为,他尽管是打日本,但他的军队是国军,而不是八路军。

听着表叔的讲述,我感到十分震撼。没想到,八爷这个瞎子,竟然是九死一生的抗战老兵。

此时,猛然找到了在我入伍离开家时,父亲背着我嚎啕大哭的原因。当时,南边战事吃紧,北方边境亦不平静。父亲心里有着重重忧虑,也一定有着许多担心和思念。

表叔哀叹一声道,八舅命苦,死得太惨了。五七年臭老婆子用毒药闹死我八舅,在穿老衣时,发现他肩膀和两条腿多处伤疤,这都是打仗的枪伤。亲人们给他穿着老衣,看着那些伤疤,忍不住就落泪了。八舅没死在抗日的战场上,却死在了狗男女手里。当时,我血气方刚,就想一掌结果了臭老婆子和那野男人的狗命。我八舅太可怜了。

其实,因为八爷夫妻没有生育,我二大过继给他,当初,我二婶来我家还是八爷他们撮合成家的。解放初期,土地改革和成份划分,旧社会八爷土地比我爷多,我爷分家后吸大烟,把地卖了不少。面对当时政治形势,由于八爷是旧军队过来的人,又成份较高,我奶不让二大去八爷家生活。

八爷的命案很快被侦破,害我八爷的八奶要进城坐牢了。可是焦坪距县城近二百里地。山路崎岖遥远,一个小脚女人无论如何是无法走到县城服刑的。于是八奶对我父亲说,小理啊,雇个牲口送我吧,我走不动!我父亲心软,说,八婶呀,好端端一个家,叫你弄得家破人亡!说归说,但她毕竟是自己的婶娘。父亲还是变卖了八爷的房产,换来的钱雇了个牲口,驮着八奶到县里服刑了。剩余的钱,给八爷添了套衣服,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掩埋了八爷。

我站在坟前,禁不住泪眼婆娑。

据说,过堂时,警察问八奶为啥毒死自己的男人,八奶轻松地说,他是个摆设,年轻时出门当兵打仗,没有怀孕生孩子,后来他……他活着我就没办法,我还年轻,准备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八奶坐监没多久,就死在监狱里了。

那个叫作李盛合的奸夫,在案发的第二天处于惊恐,喝了毒药见阎王去了。

我们弟兄四人跪在八爷的坟前,摆上祭品,烧纸,然后燃放了鞭炮。七十岁的大哥边奠酒边说,八爷,您走的时候我才六岁,记忆还是模模糊糊,如今,六十四年过去了。今天才来看您,您老人家可千万别怪罪。今天我小叔在外赶不回来,我替我大、二大给您敬一杯!您肯定有很多故事,但您没有把这些故事传下来。第二杯是我们和儿孙们敬您的。说完,我们堂兄弟四人,共同给八爷磕了三个响头。

恰在此时,从山那边过来一位白发老头,见此情景,就高声吆喝道,嗨呦,今儿个这老革命,抗战老兵,总算有后代来上坟了!

此时此刻,我的脸顿时火烧火燎,无地自容。八爷,侄孙们对不起您啊!几十年来,每年都是村里乡邻给您烧纸、送“路条”。我暗下决心,亦是给八爷许了个愿,明年我会领着您的侄重孙,来给您上坟的,只要我还走得动,就年年来!

上坟结束时,太阳穿过乌云,春天正午的光芒普照着山峦,也照在八爷的坟上,您是不为人知为民族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的功臣,我们永远怀念您。我仿佛看见,八爷手捧“抗战纪念章”,在朝我们微笑呢!


作者简介:祝庆贺,汉族,河南卢氏人,大专学历,生于20世纪60年代,曾在新疆南疆边防服役,转业后在党政机关工作。热爱文学,有作品在《奔流》《三门峡日报》副刊及公众号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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