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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又下大雪了。
遥想那个年末，去北京出差。事毕，去探望住在房山区大石河桥梁厂的幺祖父。去的那天，是个灰蒙蒙的阴天，大树在阵性大风中起伏，天气预报说夜里有大雪。老家与北京隔着千山万水，过去亲人之间的联系，主要靠写信，后来有了电话、手机。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实属不易。见老家来人了，幺祖父特别高兴，爷孙俩总有聊不完的话，一般聊到很晚了才休息。从四川去到北京，室内的暖气，给人春天般的感觉。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雪忙了一夜，悄悄给大地盖上了一床雪被。天亮了，门一打开，撞入满眼雪景，地上、房上、树上都是雪亲切的模样。早饭后我就要去北京城里，离开幺祖父家，准备乘下午的飞机返川。已逾七十高龄的幺祖父执意要送我去搭车。每次离开，幺祖父都会送得很远，直到看不见我了，才离开。这次也不例外，幺祖父迈着军人的步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在雪地上又增添了一串脚印。更有早行人，前方留下的脚印延伸向了远方。
因为要分别了，话就少了。只偶尔几句话，也显得滞重。只听得见我们脚踩在雪上的声音，叽叽咕咕，此起彼伏，零零落落。
在我们行走的路道旁，几只花喜鹊从围墙上或树上飞落雪地，伴有嘎嘎嘎欢快的叫声。花喜鹊的出现，让我们放慢了脚步，同时也找到了转移离别愁绪的话题。花喜鹊在北方是常见的大鸟，它们展翅飞翔的样子总能牵引人的目光，也总能随时随地看见树丛中它们在树上筑的巨大的巢。而在我们四川，花喜鹊是鲜见的，巢筑在高大的树上，大约比北方的高。也不把花喜鹊叫花喜鹊，而叫大鸦雀，要比斑鸠的个头大，也比乌鸦和麻雀更是大得多的雀儿，拖着一个长尾巴。
在四川农村青少年时期生活过的幺祖父，对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少年故事早已深藏内心，是他永不褪色的记忆。
幺祖父对我说，人年龄大了，见一次就少一次。或许你下次来，就见不到我的人了。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说这话时，语调平缓，语气淡然。
我解读，其实他的话里充满沧桑感。的确，对未来我们难以预知。
我们走过厂区，走过村子，有几里路程。一路上，仍有若干不属于同一鸟群的花喜鹊在我们身旁出现，飞起又落下，伴着欢快的叫声，愉悦了我们告别时的心情。花喜鹊的叫声，与我们踏雪的脚步声相呼应，声音亲切着声音，声音附丽着声音，与天地同歌。
到达站台，等候客车到来，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我们俩。拥挤的大路上，疾驰的车辆呼啸而过。等待中，我们也言及老家一些旧事。不到半个小时，客车就来了。我上了车，车行远了，我知道在看不见车影子后，幺祖父才会离开。
铁道线是幺祖父行走的人生。一九五五年，幺祖父十九岁参军。作为铁道兵，使命所在，铁路修到哪里，人就去到哪里，以天下为家，最后在北京房山区定居下来。幺祖父是在中国铁建所属桥梁厂的武装部长岗位上退休的。祖父辈一共五弟兄，我祖父为长兄，幺祖父是老小。解放前夕二祖父和四祖父被抓了壮丁，抗美援朝战争后只有四祖父回来，二祖父一去杳无音信。到现在，几弟兄只剩幺祖父还健在。
待我回到四川，报个平安信息，总让老人家高兴不已。
其后，幺祖父生了一次重病，我利用出差去探望过一次。离別时，在楼下，他的女婿用车把我送走。不久，幺祖父又得了一次重病。那时在通电话时，我们已经不能畅快交流了，每次他会大声讲这样几句话：我好着呢，你们别担心，你们好好工作吧。
大约半年后的第二年春天，我正去山东科技大学学习一个月，头天刚报到，第二天晚上就收到幺祖父去世的消息。黄岛的风大，夜里风拍门窗响过不停，我心怀忧伤，一夜无眠。因不能请假，终未去最后为幺祖父送别。四川老家的人也因各种原因未去成北京。
几个月后，又及残冬，我去北京开会，散会后决定去幺祖父的坟头祭奠。北京的郊区，山山岭岭积雪莽然。公路上，路面是干燥的，少许的积雪已被扫至道路两旁堆积。
幺祖父安葬在公墓里。虽为雪地，但是个晴天。我抱着一束鲜花，随幺祖父女儿一家人去到墓地，踏雪而行，脚步声单调而沉重。大雪覆盖了公墓，白茫茫的世界空旷寂寥，除了墓碑如林，就我们几个人是鲜活的存在。我们将鲜花和几只水果摆放在幺祖父墓碑前，鞠躬致礼。我只说了一句：幺祖父，我代表一家人来看望您了。就哽咽了，说不下去，泪水静静流了下来。
为什么这般情重？幺祖父是我们大家庭中的一面精神旗帜。忘不了他的教诲，他以一个“奋斗者”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家族里，他鞭策我们萧家的孩子发愤有为、奉献社会，我们不敢懈怠。
我们离开墓地。就在此时此境，几只花喜鹊出现了，在公墓的墓碑间落下又飞起，自舞自蹈，欢快地叫唤，有的腾跃在墓碑上，有的飞向旁边不太高大的松树上，也有微风吹来，树一动，雪便从树上流沙般飘落，整个天地间充满动感。
花喜鹊喜爱着这天这地，同时也把这天这地当成自己世界，经营着自己的喜乐。花喜鹊的目光能丈量雪的博大吗？花喜鹊的翅膀能驮起雪的轻盈吗？……花喜鹊嘎嘎嘎的叫声，涂改了天空的颜色，也明亮了我们的心境。
花喜鹊是雪地的歌者。
作者简介：萧习华，本名萧绪华，1964年3月生，四川三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高级政工师。1987年7月毕业于成都教育学院中文系。出版诗集《鸽子与鹰》《大地听歌》《献诗或颂词》、散文集《生命河》《又是明月光》《水流云在》等八部，曾获全国党报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全国职工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第四、五届全国文学乌金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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