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丁雪严:丐 相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76】     

 

           丐  相  

河南南阳         丁雪严

“要饭的，是人啊。有人，还不如要饭的呢！”多年后，乞丐老唐的话仍是枚锥子，刺中现实中某些人的软肋。酒壮英雄胆，针对这些人，我也来个灵魂三连问：他们为何丢失对物对事的敬畏？他们为何打翻正义良知的天平？他们何时才能找回应有的自我？

如同人无论男女，都会长出白发，城市无论大小，皆有乞丐，小城亦如此。

记得那些年头，当晨露打湿有故事的街道，喧闹激发旭日的热情，车水马龙通络城市的神经，乞丐们则应时而动。他们以不同姿态在小城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或大张旗鼓，或悄无声息，或利用旁门左道敛财，或卖力买艺赚辛苦钱，看似都是乞讨，其实不可同日而语，更非殊途同归。

天桥下面的乞丐有股赖劲儿。商场里票子味儿浓，熏陶得天桥下的乞丐头脑倍儿精，他们紧抓时机，两眼放光寻找猎物，手中的鸡毛掸子摇身一变成了淘金桶。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时常见脸熟的老赖乞丐活跃在商场口。在享受阳光的同时，那一拦、一掸、一伸的动作如行云流水，通常稍费“掸灰之力”，一元钱轻松到手，这真是“既健身又致富，健康工作两不误”！司机们叫苦不迭，交警前去制止，乞丐竟然斜目反驳：“你一个月能挣几个钱儿，还来管我？谁经济腰板硬，谁有发言权！”弄得交警心里窝疙瘩火，但也哭笑不得，只好频频“架飞机”将其抬走。

隔着桥身，天桥上面的乞丐截然不同，人家有股韧劲儿。那个倒着写字的老乞丐总是垂头低目，一声不响地在台阶上专注“工作”：一首首古诗如精灵舞姿蹁跹跃入眼帘，一句句名言似溪水清流淌于台阶之上。他从不哭天抢地，对路人拽腿抱腰。即便半晌分文未进，他也决不面露愠色，只是愈发埋头苦干，好似要向内找原因：没钱是自己写字的功夫不到家。在闹市中，他把灵魂交予手中的粉笔，将心思诉诸中外古今名人。那随风而起的粉笔末分明是李清照的泪！那蜿蜒的字符分明是莎士比亚的叹息！现实的小城，太过冰冷，老乞丐所有的期盼被镇压于路人的脚下，马丁靴碾碎了正义和良知，广告纸垒起了虚幻与浮华，他还在无声地坚持，倔强地守望，这位老乞丐堪称“丐中文人”。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乞丐多了，“丐风”自然不拘一格，百家争鸣。到了两站区域，你就豁然开朗：乞丐，可不是好惹的！在那儿遇到乞丐，一不可驻足，二不能心软，三不许讲普通话。你若驻足，被他一煽情，立马会被讨要零钱；你若心软，被他一磨叽，说不定 “毛爷爷”都会被他收入囊中；你若文明细胞再多点，操口普通话，定叫你不好走脱。此时，搞不准别的乞丐还会来个兼职，顺便把你的荷包给捋了。你说，两站区域的乞丐是不是有股横劲儿，难缠不难缠？

在小城我见的乞丐虽多，但不能赘述，其中令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位高大上的乞丐。此人姓唐，年愈花甲，孑孓一人，一腿残疾。他乞讨除了温饱治病，经常救助灾难困苦者。彼时有位退伍军人患尿毒症，他连续两次捐款，焦点访谈栏目都报道过，可谓“义丐”也，甚至有人亲切地称呼他“老唐”。正是：百家饭干结成衣衫的领花，老唐孤灯如霞。一捧铝钵咣当作响 ，囊括了世态炎凉；两鬓苍苍卧雪憩霜，神游海角天涯；几腔说唱曲调铿锵，淘尽人间离合悲欢！老唐是乞讨的行者，当人性的放逐洗礼了小城，老唐那斑驳的拐杖，准确地丈量出了道德的制高点。

 

十八年前的腊月，大雪纷飞，我施舍旧棉袄给老唐，他颔首笑而不语，当着我的面大方地穿上后，做抱拳状，以示感谢。我给他买五毛一个的烧饼，他双手接过，快速食之。我又递钱，他摆手拒绝，惜字如金：“够了！”我再让他，他竟高风亮节地说：“给更需要的人吧！”

趁着等车的空儿，站在背风地儿里，我跟他聊起了乞讨这个行当，老唐说：“有啥稀奇？俺是要饭的，瘸了一条腿，俺没轿子车坐，可俺眼不瞎，心里净般敞荡！俺就不信，那好胳膊好腿儿的，有轿子车座，眼贼亮的，心里就一准儿净般敞荡？”这话说的，竟然让我怀疑老唐从业乞丐之前是有正当职业的！

车来了，我加入挤车大部队的同时，不忘回首跟老唐道别。老唐抹了把脸上的雪，朝我大声喊：“妹子！要饭的，有横的，有善的，有坏的，有好的，不用奇怪，人不也这样？你要善，更得小心！记住——要饭的，是人啊。有人，还不如要饭的呢！”

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公交车厢里，我探身寻找车外的老唐，雪很快模糊了他独特的轮廓，莫名其秒，我的鼻子竟一酸:这个人！这个乞丐！下次见他，又是何时？

十八年后的今天，乞丐的行当在发育后的小城貌似销声匿迹。老唐却与藏地的“隆达”，一同走进了我的梦境。或许，他真的游历到那里了。但，此生，见或不见，他都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