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苏相群：故乡坟场中的鬼火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14】  

故乡坟场中的鬼火

河南邓州   苏相群

在夏夜看电影回家的路上，我曾经做梦一样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场上看见过很多浓绿色的荧荧鬼火，有光而无焰——在我童年的时候。看得我胆颤心惊，让我的全身一阵阵紧缩。

幼小的时候，我目睹过一个奇妙的现象，也耳闻一些神奇的故事，一直到现在，便不能忘却。我那时候年纪小，好久好久都没有能明白坟场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可以令人看见的鬼火。当初还百思不得其解呢！

我想到了童年时我在家乡看电影的情景。那时的家乡，夏夜常常有电影在本村或某村某庄上演，我们一群孩子就随着大人和某村的人流十里八里地跑去看。那时我们最害怕的事，经过了村外最大的坟地，亲眼看到了人们所说的似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的鬼火。借着月光，还看到坟头坟窝里踞着一群鸦雀之类的鸟，一副可怜相。坟头上的几只乌鸦呱呱叫个不停，坟窝里的乌鸦，一声不响，缩着脖子发呆，似乎饿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再遇一阵夜风，坟旁便胡尘涨宇，八表同昏。

孩子们捉摸，这是什么东西呢？这简直奇怪得难以思议，常常问大人：干嘛坟地里会出现这种现象？于是乎！大人就给孩子们讲了很多故事。

邻人有一个岁数不大的人，他说，有一天中午路过坟地，红日高照，天地间一片辉煌，见到二年前已被阎王爷叫去的二奶奶正坐在坟顶拿着烟袋锅抽烟，看我路过，又变成一只小白兔，从坟穴里钻进去。回到家后，不到二点钟就头晕呕吐，好像中了邪，后来他母亲便拿了两个鸡蛋，一双筷子立个柱，唤一唤鸡蛋、筷子便竖立起来，头也不疼了。我的小三叔给我讲：有一天大清早，正欲出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邻居刘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著白上衣，深灰色长裤。穿浅灰色小口布鞋。离我还有三五步处站住了。我还问他：“三大爷，起这么早！”三大爷说：“我知道你要出村，在这里等你。”他说：“老三，我在四川亲戚家访故人，走时赠我这多半袋大米，我知道这几天你三奶正缺粮，你把这多半袋大米捎给你三奶吧，不过，你也给你爷爷倒一点，我们是知交。我得走了，鸡叫再晚我就走不了了。”当我把这大米送到三奶家时，对三奶说，这是我三大爷叫我捎给你的大米，三奶听了，说我看花了眼吧。我说没有，我把大米递给三奶时，三奶的脸色早已煞白，两眼呆直，哑着嗓子说：“啊！啊！你三大爷前二个月就死了！”还听到一个“神婆”讲道：有一位姓裴的医生，夜半有人唤他去他家接生，说老婆快要产了。这医生坐着他的破自行车到了他家，接出来的小孩没有下巴颏，又看见他大人也没下巴颏，还想着是基因遗传，没在意，走时这家主人给了医疗费。可等到第二天裴医生去出纳处交款时，从口袋里竟掏出了一叠火纸灰。

大人们讲得煞有介事我们也信以为真，越听越怕还越想听。

不过，再没有比这动我的回忆了。我记得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村中有一个女的，人们说是着了魔，成天疯疯癫癫胡乱唱歌，还插花一朵于发间。他丈夫陪她乘船到淮安去就医也没治好。另一件便是有一年夏天的傍晚，我照例和几位同村的小学同学在打谷场中利用这熟悉的地形玩捉迷藏，谷场很是寂静，但总仿佛不是这么个寂静似的。天黑下来了，我听到了打谷场远出的坟地里有一派细乐的声音。一曲独奏，绝了。我抬起头来，侧耳倾听，暮色里怎么会有乐声，在坟地里？我确实是听见的，不是错觉。但我似乎还看到几只小猫猫在坟堆上爬上爬下。我忽然有些害怕，真有点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坟上使人怵。迷藏也不玩了，就赶紧往家跑，在路上还连跌了两跤。已经走出了离打谷场很远，才松了一口气。我又驻足回头听了半天，音颇悦耳。这何处吹箫伴月明，这乐声为什么不是在朱楼十二垂杨遍，红袖凭栏之处，而在坟地，这多煞风景。当时的紧张心情，我过了很多年还记得。  

有一段时间，周边的几个村子里连续自杀了好几个人——在冬季。隆冬风厉，百卉凋残，大清早村中的榆树顶的干枝上也经常落着几只乌鸦，呱呱的叫个不停，好一幅古木寒鸦图！我那个时候正有志于研究国画和描摹课本里的插图画了，我认为远不及我画的古木寒鸦图那么美妙。我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莫非就是她们像大人们讲的想找替身重脱生。我只怕坟地，似乎看见坟头的荒草上挂了吊死鬼，露着隐隐的青面的獠牙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心中的恐惧便更甚。

一直到后来我一个人走路时总是感到后边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感到脖子后边凉飕飕的，似乎有人对着我的脖子吹气，受凉风要打寒噤。我猛地转回身，但什么也没发现。我一个人路过坟地时，总是感觉到随时都会有东西从里边跳出来，吓得我缩头缩脑。我路过大树时，总感觉到树上会突然跳下来什么东西。我看到河中的漩涡，总感觉到漩涡里隐藏着奇怪的东西……

坟场中的鬼火能发光。那个时候我爱想的一个问题是：那些鬼火为什么能发光？又是什么东西形成？没有人能告诉我鬼火是什么东西。我那时曾经开始有志于研究鬼火的来历，我认定，像萤火虫一样伏在坟场中的荧荧鬼火，一定是有来历的，关键是村中的人还没有把它的来历研究出来，而我，应该来完成这个使命。好好地研究一下鬼火的来历，可以让村民用来照明不再费灯油钱。正像爱迪生研究钨丝用来作灯泡会发光一样，应该还是有用的。我也会因而多做出点实事来。就像前一次，我就思考会了“猫胡子的功能”。老人们爱刮胡须，我就问为什么，大人们说这是为了讲卫生显得干净利索。后来我突发奇想，就把小猫的胡须剪掉了。可被剪了胡须的小猫突然显得很没活力，也抓不了老鼠了。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我就知道了猫的胡须能够上下左右进行移动，这使得它能够全面的对周边的环境进行感知测量。其次是猫的胡须是富有未梢神经的感知器官，如果猫没有胡须，会影响它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就失去了平衡力和安全感。后来把研究鬼火功能这个使命感就丢了，忘了。如果写检讨，说不定这是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选择失误。

以前我的知识真疏浅！我曾经多么天真过呀！人是总能够自慰的，想到幼稚天真就想到了纯洁可爱，为自己曾经傻瓜过而眷眷依依，以为鬼火就是鬼要找人作替身。年龄告了一个阶段以后，我受到了科普知识的滋养，仗了科学知识的慈光的鉴照，这几年对鬼火认识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有知识人了。童年时听到无知的人讲的鬼怪故事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道理呢？很多人也捉摸这种现象。科学的知识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现象——原来是骨质中磷元素在搞鬼。因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尸体腐烂后经过变化，会生成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很低，可以自燃，所以被那些迷信的人称作“鬼火”。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永远活着，长生不老，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一直存在。事实上，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我知道的人类生命出现的时候开始，人都太息一生的甘苦悲欢。我也知道这些入蛰后发着磷光的死者于弥留之际心中寄希望于世间有神灵对他们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生的心愿。我读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古今将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没了！况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人人都无法避免的疾病、衰老和死忘，迟早有一天会将他们存活的生命化为灰烬，这也是天地间反覆过亿万次的老调。虽有此理，无须再生此念。但愿人生如日永不褪色，日出日落与生命同在。我想唤醒一个“流萤”来对它说：希望死者在尘世间幻想的永恒能仗着神的慈光的鉴照，在神光普照的神圣天堂里愿他们得到吧！在尘世间幻想的永恒让他们回归到极乐世界里能真正的看见吧！

我坐在西窗下的书桌旁正凝目瞑想，忽听一道惊雷炸响，侧头看，西窗外已黑云弥漫，西边的天空闪出一道道银蛇似的电光，少顷曝雨如瀑。

啊！我也希望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生命永驻人间，似乎都不会死的。可不用想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现在大概没有人能看到这种被称谓鬼火的磷火。三十年来家国，我走过很多地方，像我们家乡坟场那样的“鬼火”已很少见。幼年时期我在农村看到坟场中称之为鬼火的磷火，是伴着月光，伴着星晨，伴着虫鸣。伴着儿时的幼稚和纯洁可爱。也伴着自己曾经傻瓜过而对未知世界的敬畏。现在只有看到草丛里的流萤，才能唤起我对童年的回忆，对逝去的时光和故乡入土为安亲人的思念。

磷火流散了，留在记忆里的，仍是磷火。故事远去了，留在耳边的还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