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景自卫：悠悠岁月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68】 

悠悠岁月

河南邓州   景自卫

01

记得那年，学校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就给我们放假了，让学生自己回家复习。

考试的前一天，我吃过午饭，便骑着父亲的联河牌自行车出发了。

炎热的午后，路上少有行人，公路两旁杨树上的树叶被灼热的太阳晒得无精打采，人们胡乱堆在路边的麦秸垛一个接着一个，田野里升腾的热汽像波浪一下蔓延到空旷的远方，麦收后的大地辽阔而又静谧。虽然我已满头大汗，但骑行的速度一点没有放慢。

到了庙沟街，我找到了提前约好的两位同学。我们从庙沟向东，从马庄村东过七里河，在河对岸与斐营乡的另一位同学汇合。因天气炎热，我们在七里河洗了澡，后骑上车子经斐营街向邓县城而去。

记得我们到小铁路时，天已黑透，那时三孔桥外似乎没安路灯，只有路边没有关门的商铺在门口洒下一块一块灰黄，微弱的光亮。骑车而过的男人们，嘴里或手里燃着的烟头在黑暗中不时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火线，偶尔会有一辆四轮拖拉机喷着火星和尘烟从我们身边嘟嘟嘟地冲向远方。

当我们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指定的集合地点，老师告诉我们，那里已没有空余房间，我们只能另找住处。我们找到晚上十点左右，也没能找到安身之处。无奈之下，在纸厂的斜对面我们和已经客满的小旅馆的老板商量，希望他帮忙在他家楼顶临时加几张床让我们凑合一晚。那晚，晒了一天的楼顶闷热难耐，成群结队的蚊子把人折腾个够呛。没有休息好的我又在笫二天起床时，因慌乱把父亲买给我的黄河牌手表也弄掉到地上摔坏了。

第一科考语文。我记得很清楚，作文是自命题作文，我拟的题目是《我的父亲》。内容大体是写自己对父亲经常醉酒非常不满和厌恶，由最初的不理解到经过了一次父子之间的长谈而了解和理解了父亲生活的艰辛和内心的苦闷，以及自己下决心要好好学习，走出农忖，跳出农门，实现自己的理想。身心非常投入，正当自己沉浸在感人的故事和处于亢奋的状态时，监考老师提醒说还有十五分钟交卷。我才发现我竟然神差鬼使把作文写在了草稿纸上，更因为太过投入而忽视了考试时间。这一提醒对我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由于心慌，我紧张不安，满头大汗，握笔的手颤抖不己，抄到卷面上的字已不像字了，横不像横，竖不像竖。在如此慌乱不堪的情况下，我连作文的第一段都没能抄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要命的十五分钟，就这样语文考砸了。

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心情懊悔到了极点，我深深地自责和愧疚，饭也没有吃成。接下来两天的考试，一科比一科考得好，我的内心就更加难受，我非常清楚，语文的作文没有写上去，写在草稿上是不能得分的，作文基本是零分，这年的高考就不用说了。因为语文的失误，语文最终得分五十三分，总分最终只考了四百三十六分，因几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

想起当年自己的高考经历，真的是一言难尽，心痛不己，可时光不会倒流，人生不会重来。

许多时候，我会为当年的草率和粗心，漠视和轻狂而悔恨而叹息。人生无常，步步惊心，世事难料，处处谨慎。

又逢高考季，愿每一位考生都能心想事成，旗开得胜，考上自已心仪的大学，走出自己无悔的人生。

02

高考失利的最初，我像一个被人偷去灵魂的躯壳，深深自责，难以自拔。我无法面对省吃俭用也要供我上学的父母，更不敢直面父母五味杂陈的眼神，整天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之中。

每天清晨，整夜整夜失眠的我顶着晨雾快步走出村庄，我要早早出去，不能被人们看到，我不想面对他们异样的眼光和不停的追问，不想在东院大妈，西边七奶的窃窃私语里脸红心跳，无地自容。嘲笑的放肆，议论的刺耳都会让我痛苦的心情更加沉重。两年高考的失利已经让我雄心万丈的心气跌落尘埃，满腔热望和宏伟梦想也随之破灭，曾经高昂的头变得无比沉重，再也没了它往日的风采。我不想见任何熟人，甚至连熟悉的家里都不愿多呆一会。我不顾一切的向外走去，极不耐烦地斥责着一直跟着我的母亲，致使胆小而又怕事的她与我渐行惭远。多少次她眼含热泪，看着自己心爱的儿子从她的身边离去，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是多么地担心和牵挂，她知道儿子心里的难受和痛苦，可她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她为自己的无助和无奈无数次流下委屈而又伤心的泪水。她无数次在心里默念着，娃子，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干啥都能吃饭，千万不能想不开啊！她向天而泣，祈求上天保佑她可怜的儿子能够闯过这一关。

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瞎逛，我把短袖上衣脱下，搭在肩膀，穿行在家乡周围的田野里。疯长的玉米，烟叶，高梁，芝麻挤占了田野里的小路，我无心欣赏它们风中摇曳的身姿；坡上亦然泛红的酸枣也无法诱惑我饥肠滚滚的渴望，我不顾小路的崎岖难行，荆棘的纠缠羁绊，穿行在村庄周边的坡岗田间，不知疲倦。一些不知道的沟沟坎坎，一些曾经忽视今又遇见的花草树木，我就这样匆匆而又慌乱地走过，来来回回，一遍一遍。与它们对视，和它们交谈。累了就在它们的身旁躺下，和着它们带着幽幽的清香沉沉睡去。有时也会作梦，但那一个个梦境总被不停流淌的汗水冲洗得干干净净，蒸发得无影无踪。

整日的四处游荡，我仿佛没了任何思想，只是一味机械地重复着来来去去的脚步，早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趾高气扬。

徘徊，惆怅的我饿了便吃地里的红薯，花生，渴了爬在小溪的岸边掬一捧温热的溪水入口。坐在溪水边常常发呆的我，有时为小鱼的快乐无忧而怅然若失，也在溪水之上白鹭飞翔的身影里迷失自我，随风摆动的灌木，杂草，把心中美好的心愿一次次地压倒和吹散，心如炎炎烈日下大地升腾起的白色气体，在一阵阵痛楚中向远处飘去，我的魂魄也被蒸腾，抽离，在燥热的气息里苟延残喘。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常常躲在岗坡的后面向村里张望，小羊在洋槐树下悠闲地咀嚼主人从树上扯下的树叶，老人吧哒，吧哒地抽着旱烟，小井旁挑水的人们匆忙的来去，吱吜吱吜的声音不时传来，袅袅饮烟在微风中缓缓升上天空，在屋顶和树梢盘旋，麦桔燃烧后淡淡的灰草味和着玉米粥在铁锅中尽情释放出的醇香在小村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喜鹊嘎嘎地叫着，在巢边亲热着她的孩子们，尽情倾诉着她的柔情蜜意，公鸡调皮地打趣母鸡，咯咯咯地拥着母鸡往笼子里走去。我是要等到夜色沉沉，才会拖着疲倦的心情慢慢向家里走去。我是要躲着人们，躲着人们那些异样的眼光，躲着那些让我心慌的字眼。我一点也不想回到那个曾经给过我无尽欢乐和幸福的地方，但我又能去哪?我只有无奈而又沉重地走回去，即使我有万千的不愿。

熟悉的院门，院门后直通堂屋的甬道，堂屋黑色八仙桌上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油灯发出微弱而又昏黄的光，父亲坐在那里喝着闷酒，娘和姊妹们躲在厨房里。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她熟悉的气息一下子让我泪流满面，我亲亲的家园啊，我亲亲的亲人们。我轻微的脚步还是惊动了她们，也或是她们一直就在等待和期盼我的回来，她们一个个从灶伙边站了起来，冲到了我的身边，姐姐拉着我的手，弟弟妹妹们拽着我的衣袖，一下子把我围在中间，娘慌忙招呼小妹，快，你哥回来了，快去给他盛饭，小妹赶忙过去拿碗盛饭，哥你跑哪去了，爹妈都急死了，哪也找不到你。娘一把拉过我，似有话说，但终未说出，只是用它颤抖的手拍着我身上的尘土，抚摸着我干枯而又蓬乱的头发，她的手似乎又些微微打颤，也有些稍稍用力。小妹端着饭过来，娘的动作有些夸张，几乎是从小妹的手里夺过盛满红薯玉米糁的饭碗，忙不迭地塞进我的手里，吃，快吃，娃儿，一天没见你回来，一定饿坏了吧，我能感到她的泪在她暖心的背后藏着，她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是生怕被我看见。

爹喝醉了，东屋传来他刻意压低的哭声，我也仿佛被这哭声吓了一跳，不会是他吧?那个黑红脸膛，整日默不作声，操持农活，粗鲁而又坚强的男人，怎么哭了?怎么会哭？哭声越来越大，我便急忙走去。听到我近前的脚步声，爹猛然坐起，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双手，劲大的让我感到钻心的疼痛，却也挣它不开。那晚，平时憨厚老实的庄稼汉向他亲爱而又落魄的儿子讲述了他那曾经的年轻，曾经的青春，曾经的追求，甚或还有羞涩的爱情……我也第一次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第一次体会到一个父亲的曾经和青春，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坚持我再去上学，也没有要求我必须从上学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只是担忧我糟糕的状况，更怕我想不开做了傻事，消失在他整日整日担惊受怕的叹息中。这些我从未想过，我只是一味地在痛苦里消沉，失落，而忽略了由于这种消沉和失落而给家人带来的担忧和痛苦，我为自己的这份自私惭愧，也为自己一段时间以来的消沉和失落脸红。我答应父亲不再糟践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着。

是啊，即便失去了高考，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走下去的路可走;即便失去了高考，还有很多很多可以追逐的梦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