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世界是会变化的，生活也是曲折的，这条简单的哲理在这个被称为“华人老家”的山西洪洞县的移民张老爹身上体现出来了。
张老爹没有想到自己的孙子还能考上清华，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孙子还当上县长。
孙子在毕业那年，各省的领导为了招揽人才，大都跑到高等院校去招聘高才生。河南也不落后，省领导心里想着：河南也要发展经济，人民都想过美好生活，都把人才招聘走了，我河南咱办？于是省领导也千里迢迢跑到清华、北大招聘有才的大学生准备培养扶贫的村干部。任职三年，表现好的，被提拔到县政府任干部，有的还被提拔到省政府任职。张老爹的孙子被招聘去了，还当了县长。
这一年新春，他孙子开着小车，正平平稳稳，自由自在，向他亲爱的家乡奔驰着……
二十年岁月过去了，三十年河西转河东，太阳又从东边出了。张老爹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还听到众乡亲的议论：“张老爹也不知哪根香烧到文昌爷的香炉里，张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咱村可出个大官，有点事了还能找他孙子办办。听说他孙子有文化、有正能量，三年后还要调到省里任省长。”。张老爹于是一笑，从梦中醒来，像是美梦出窍，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眼前似有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归故乡的春词来了，四周的空气都向他应和着笑。似乎听出这微笑的声音就在他嘴里，一滴口水滴了下来，落在衣襟上，他感觉自己不是坐在孙子开的车上，而就像忽然升到云端，从异乡向自己家乡飞航的飞机飞临的万仞高空上，再加上他抽的两头平香烟从嘴里喷出的青烟像雾似的在车内漂浮，使眼前的一切就更如不可捉摸的幻觉了。使自己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醒来时，他伸直了当初睡觉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微笑着，非常满意于这一切。这是他最享受的一刹那，因之更觉得舒服了。喳的一声，他看见喜鹊从车窗外掠过。
当他坐在孙子开的宝马车里，经过两旁栽着法国梧桐树的沥青路，在滚动着金黄落叶的归乡路穿行的时候，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细雨过后，泛黄的树叶更显得鲜丽，滴滴水珠从路旁的梧桐树上滴落下来。他的泪水也就像从法国梧桐树上滴落下来的水珠一样，内心出现了未曾分析的无已进行的动流。二十多年前的一股屈辱、自悲，没面子的情绪陡然袭来。这种十分让他难以下咽的滋味竟在他的生命中占有这样重要的地位。
居今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当年我还梳小辫、系红头绳和大家作“娶姑娘扮姐姐”玩耍的年代，与我家仅隔一堵短墙的张老爹和儿子，在异省干了几年，不知用什么办法从哪里得来那么多钱，回乡后张老爹眼前就有了自己制定行动计划的必要，就是在自己的宅基上盖了一座豪宅，宅门上不仅装饰了古老的雕花门楣，而且门前还栽了两株树。一株是白杨，另一株也是白杨，实在漂亮。说实话，这座房屋在当年还算比较洋气的，如果和现代的房屋相比，好像会忸怩起来，可怜巴巴地会缩成一团的。这座院子里面，东、西、北房各五大间，大门朝南，极有气派，也引来了不少村民的羡慕。张老爹感到这一座院子，给足了自己面子，即使自己没能衣锦还乡，也会让乡邻们另眼看待了。村中年届耄耋的老人就讲故事了：说是张老爹的祖上，当年在本乡失了业，流落在关东，用身上仅存一元钱买了关东水灾奖券，结果中了头奖，一夜暴富。据说得到了几万元钱。祖上也是“有钱不露相，露相没钱人”，把这些钱藏着、掖着，怕亲戚朋友借而不借的情况下要结冤仇。这一年，地方发了水灾，大量外流过活者十之八九，张老爹也借此掩盖自己有钱人的真像，后来就悄无声息地移到河南居住。好奇的人们感到余味未尽，又追问老者：全国燕云十六州，几十个大省，张老爹为什么会选河南？老者又说：张老爹知道河南这个地方好，是粮食生产大省，有吃的，饿不着。地质不但丰腴而润泽，能含得住热气，养得住庄稼。而且河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滨黄河，湖沼特多，故空气里时含水分。庄稼不易大旱。因此遍地是庄稼，人们有足够的粮。到处是牛羊，又有草木足够作动物的食粮。即是发水灾有黄河护着，也不怕水淹。因些，来河南，这也是他老谋深算作为异日子孙后代起飞进步的张本亦作的后善。
自从张老爹把房屋盖好之后，把妻子和孙子留守在家，自己带着儿子赴远方服务去了，唯假期归省探亲。张老爹虽远隔广东，但关于他发财的传闻还是不绝于家乡人耳，最让家乡人吃惊的是说他在广东东莞用旧零件装配汽车模型，制作出各种艺术样式，卖给喜欢猎奇的外国人，赚了不少钱，使家乡人羡慕与钦佩不已。
在乡村人的眼中，张老爹确实是个人物，也真有逆转社会发展规律的本领，在当时的生产队里，社员们高举着拳头曲项向天歌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家里完成了自然经济对商品经济的复辟。一切财富都从他手里生产出来了。张老爹虽赚了不少钱，使家乡同时代人羡慕与钦佩不已，但过去那段让他难以下咽的滋味让他迂回曲折，又怎能忘记呢？
整整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季。这一年新春归家，当小车还没进村，张老爹坐在车里就告诫儿子待人接物的礼数，他教育儿子：“小强，到村口咱可不能坐在车里大洋着，叫乡亲们说咱眼里没人，缺了礼数，俗话说，'傲人最怕老乡亲’，这句话就是针对着不懂礼数的人说的。下了车，见了长辈，该递烟的递烟、该叫大的叫大，别不知天高地厚，伤了乡亲们的感情。如果回故乡在乡亲们面前骄傲，那就等着挨家乡老爷们的耳刮子、等着让乡亲们对咱嗤之以鼻。”
车到了村口，张老爹就叫小强把车停了下来，父子俩从车里出来，感到自己有一种肯布里季时的气派。一下车，就有一种从降落伞落到地面的感觉。小强在前边一边递烟一边叫大叫小，而这时的张老爹跟在儿子身后，双手作揖，一边哈哈哈，一边嘿嘿嘿地应酬着，极亲切：“刘二爷，身体硬郎着!”，又转过身笑嘻嘻地说：“张大哥，年货都办齐了？上午到家咱老哥俩可喝一杯。”张老爹的一双眼本来生得细眉小眼，细长的眼睛一笑起来，倒眯成一条像月牙似的弯弯的细缝。
张老爹走过人群，向从家门口走过来的妻子走去。这时，一个穿灰色西服的漂亮男子骑着车向村这边走来，那一群还没散走的村民笑嘻嘻地向他围了过去，走向前极温柔、极亲切地递着香烟。村支部书记和大队的妇女主任走上前去，握着这位年轻人的手，很亲切，说：“张局长，我想着这几天单位也放年假，早晨往你办公室打电话，是刘秘书接的，说你今天早晨都回家乡了，这不!饭菜都准备好了，还有乡政府张书记和王乡长在我家里为你接风洗尘。”
支书一边拉着郭局长的手，一边扯着嗓子对妻大声说道：“兰英，你去一下郭大伯家，告诉郭伯，让他别等了，大侄子今天到咱家吃饭。”
支书的话张老爹听得真真切切，低声问向他走过来的妻子：“那位年轻的小伙子是谁？嗯？”
身材瘦小的妻子掂着脚尖把手堵在嘴边伸到张老爹的耳边，像授一桩黑布生意悄悄地说：“这是咱村郭旺的儿子，去年分配到咱县公安局任局长。”
张老爹的妻子把手从嘴边放下，挽着张老爹的手，一边慢走着又一边压低了声音，告诉张老爹：“去年支书的儿子在水稻田里捉青蛙，拿到镇食堂卖，被乡派出所逮了，送到县公安局。听说数量多得很，要不是郭旺的儿子从中帮忙，起码要判个十年八年。去了三天，支书的儿子又回来了，不过咱支书也挺精明，怕村人告发，悄悄安排他儿子悄悄离村到外省去过活，到现在都没敢回乡。”
张老爹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告诉妻子：“历来祸从口中出，咱可别多嘴，到处去乱说这件事。”
张老爹转过身看着村支书和妇女主任，眼睛一直追踪着他们的身影，把他的目光一直带到村路鱼塘对岸房屋的拐弯处。
张老爹又转过身，没再说话，拉着妻子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家。而后边跟着的是儿子。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听到了从支书家传来哈哈哈，黑黑黑的划拳劝酒声：“郭局长，你吃好。”。张老爹的鼻孔似乎还嗅到了从支书家飘过来的酒味和煮鸡炖肉的芬芳。
室外那杂乱的、悠远的而又如梦幻般甜蜜的劝酒声，使坐在自己家里摆满小年饭的桌旁的老张爹，不仅没有笑容满面，脸上无忧无愁地极力说着吉祥话和吉利话来让家人们笑，而是不抬头也不说话，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菜盘子，吃的速度极快，连儿子和妻子及孙子都不顾，只顾自己吃。家人们还没有吃个半饱，张老爹已经吃完了。
吃过中午饭，张老爹抽着烟袋锅子一声不吭，阴沉着脸呆呆地坐在大青石的茶桌旁，像日晷似的看着自己慢慢移动的身影,静下来啃啮那属于他自己的滋味。然后，两眼又失神似地变成吊梢眼斜瞪瞪地瞅着那迷蒙的远方，思绪超越时空显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思索能力，沉思着：“这样的现象想来是有问题，值得考虑考虑，也不知是哪个礼貌上的环节出了问题没请我去喝一杯。”他眯着眼，半梦半醒的样子，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心里琢磨着。张老爹的思维能力琢磨得过了分，大脑有点肉麻。这时的村支书、村妇女主任、郭局长、张书记、王乡长这些人的那副面貌在他的心中成了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也毫无疑问在他的心目中成个巨大的偶像。大脑的想像力有一片阴影，好像陷入螺旋改不出来往下坠落的战斗机。面孔真实得使他感到不真实了。古宅闹鬼，树老成精，仿佛这些人最后都变成了妖怪，风一吹，在他的眼前打旋。噫吁嚱，危乎高哉！个个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提着一柄麈尾，披散着头发，用朱砂点了唇和额，一身的仙风道骨，在他的眼前微微透着几分妖气。慢慢地觉得这些人的脸涨得无限的大，大得填满了整个宇宙空间，而这无限大的人的里面，所涨满的，只是自己的滋味，无边的滋味。
此后的几天，一至到正月初六，张老爹都看见不少人轮流跑到郭局长家里请客。他还听说正月初六上班那天，村支书安排村干事给张局长买了一只高档手机还拉了一面包车礼品送到城里郭局长的家里。
张老爹像把一切看透了的哲学家似的苦笑一下。他是个想得明白也活得明白的人，平时的好话与坏话对他都不会起什么反应，但这一次所见到的和听到的这些琐事都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下唇微微地抖动着，心头掠过一丝惆怅，情不自禁，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出现了一种未曾分析的无已进行的动流。让他领悟到，这些滋味是不能告诉别人的，有种滋味是不必告诉别人的，有些滋味是根本没有办法告诉别人的。他知道，而且有些事情是：即使告诉别人，你也会马上后悔的。因别人不会了解自己的，人人都只关心他们自己。他幡然悔悟，如果要减轻这种滋味在心中曼延的趋势并在某种程度以内对它加以控制的话，那只有自己的后代也出个当官的。
他想了村支书、村妇女主任等那副巴结的嘴脸，他心头突然掠过一阵惆怅。这才感到自己是生活在这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乡村里。自己生活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留在这里又有什么用？
过了正月初六，当太阳迟迟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张老爹已经醒了。他叫醒了身边的妻子及儿孙，一切收拾停当，把门锁好，坐着车一家人离开了这个村庄。小车一路奔驰着，远光灯射向远方的是一片雾霭朦胧，黎明前的雾靄密密地涂满了宇宙在溟茫里毫无目的地流动，在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墨一般的幽暗，小车的鸣笛声惊醒了心条迟滞的土百灵和呱呱鸡，发出快乐和惊慌的叫声从田野的草丛中窜出，它们展开翅膀，斜掠过车窗，像箭一样地向树林射去。
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年岁月，而不知内情的村人故旧，路过张老爹门前时都爱停下来指点着说：“这一家人，都到外面挣钱去了，好几年没再回来过。”
所有这些往事，都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过去的一切似乎都隐退成一场模糊的梦。然而，曾几何时，滋味是那样深刻地留在内心里，经常会像阵雨来临前的乌云，在他心里遮起一层悲伤的感情。到了今天，又是年关将至，坐在车里，离家乡越来越近，在他的心里，激起的不是那种亲切、鲜活、热烈、火爆的年意的感染，而是滋味，没有尽头的滋味。滋味在张老爹心中成了一段抹不掉的阴影。
张老爹睁开惺忪的双眼，透过车窗，在正午的阳光下，远方，云影在伏牛山角缓缓地移动，垂下透明的、像灰纱织成的帷幕一样轻纱，把骤雨初歇后的灿烂的阳光变成悦目的金黄色，洒在起伏的崇山峻岭上，洒在田野上，洒在村庄上。村庄和村庄的人们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玖瑰色之中。村庄上空缭绕着浓浓的炊烟，村口的红男绿女都变得很小，鸡鸣狗叫声也听得模模糊糊。他的鼻孔已嗅到了村人炖肉煮鸡的芬芳，性急的小孩子已经提前零落地点响迎接新年的爆竹声。
离村口越来越近，远远地已经能看到他家门口当年移栽的两棵白杨树高耸在一片房子的屋顶上面，静静的，一点也不摇曳，高枝直刺入蔚蓝的睛空，仿佛正对他全神地凝望着一样。
他远远地能够看到家门口树的下边正站着一群人向大路上这辆轿车眺望。很快的，村口的人越聚越多，全都向他这边奔跑，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他看出了是他们，最前面的几个是当年的郭局长(现在已提拔为县政法委书记)、村支书和妇女主任。飞也似的向这辆小车扑来。他们越跑越近，越跑越近……
在这些人向这边奔跑的身影里，张老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价值。有什么能比在别人眼里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更富有、更幸福呢？即便看到这些人内心是否也会象离开家时那样感到很淡漠？也不知张老爹还会教育儿孙：在乡亲面前可莫少了礼数，伤了故乡人的感情，让家乡人戳咱脊梁骨？还是否安排儿孙提前下车给长辈们递烟不？
至于这一次，故乡人是否会用宽广胸怀像当年接受郭局长一样重新接待他们，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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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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