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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张镇辉:“塌鼻子”与他的女人和车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24】  

“塌鼻子”与他的女人和车

江西浮梁       张镇辉 

塌鼻子女人死后,人们常见塌鼻子喝了酒,孤身一人坐在院门墩上晒太阳。冬日久晴的阳光温暖如春,他有些迷迷糊糊的要打瞌睡的样子;背上的皮袄也被熏得暖烘烘的,几只冬日里冥顽不化的苍蝇,不厌其烦地在他背上翻飞着。日头晒足了,塌鼻子便拍拍屁股,去倒弄停在院子里的五菱小货车。倒着倒着,以前的事,就像过山车一样,在他脑子里旋转起来。

塌鼻子的女人,年轻时皮肤就黑,村人都称她“黑皮”。嫁了塌鼻子,没日没夜地做,人就更黑了。这时,人们叫她“黑皮嫂”。黑不要紧,人还土气。记得那时,没结婚的姑娘都赶时髦,把好端端的头发弄得像鸡窝似的蓬松地卷起来,喇叭裤、高跟鞋。可塌鼻子第一眼瞧见黑皮嫂时,她仍扎一束马尾辫,穿一双塑底方口扣带布鞋,塌鼻子就想打退堂鼓。

黑皮嫂不高兴了,跟他怼上了:“塌鼻子!瞧瞧你自己,鼻子扁得像坨塌屎饼,还嫌我丑!不是看你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男人,我才不愿嫁给你呢!”

塌鼻子不服气:“我鼻子是丑,可比你那黑得像锅底的脸,亮堂得多嘞!”

黑皮嫂真生气了:“哼!你就嘚瑟吧,除了我,看还有谁能瞧上你!”说完,气鼓鼓的拔腿就走。

塌鼻子因几次恋爱,都被这扁平的鼻子给搅黄了,这下急了,生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忙上前一把拽住了黑皮嫂。

其实,细看黑皮嫂,还是有动人之处的,明眸皓齿,笑起来一嘴白牙,匀称的身材倒也前凸后翘。

两人总算榫头对榫眼结了婚。黑皮嫂勤俭持家是出了名,结婚时买的一双登云牌皮鞋舍不得穿,常年放在柜子里。干起活来,抵得上一个男人,粗活细活都能干。砍柴、挑担、割禾,样样不落在塌鼻子后头。尤其站在犁耙上,叉开双腿,抖着鞭子,“得儿、得儿”地赶牛犁田的时候,活脱脱的像个男人。这可是方圆上百里找不出几个这样的女人,可塌鼻子不但不领情,心里还直怪黑皮嫂不像个女人。要说黑皮嫂不像女人,那是不对的,她会体贴男人,还会生小孩,三年时间,先后给他生下一女一男。夫妻俩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好不容易,把儿女拉扯成人,老了,儿女却飞远了。

五年前,一贯结硬的黑皮嫂突然身疲脚软、眼浮脸肿,塌鼻子以为是劳累了,没当回事。一天晚上,黑皮嫂在床上呲着牙,把一双腿举起来给他看,这才发现自己女人的腿跟发酵的面团似的,一按一个坑,到医院一检查,尿毒症晚期。儿女回来,送黑皮嫂在医院住了些日子,出院回家做了两年透析,三年前,两眼一瞪,去了阴曹地府。

黑皮嫂呼啦一下走在了前头,塌鼻子心里忽地像倒了半壁墙屋,没了依靠。女人在时,屋里总有股热气,周遭像生了火炉子,走到那里都温暖。早上起来,一杯泡好的热茶就摆在八仙桌上等着他;晚上,有壶温好的酒暖身子;现在,被褥落到床跟,脚露了床外都没人管了。

儿子吕坤,大学一毕业,去了广州,考入公务员,在广州市府一个外贸部门工作,待遇优渥,不久就在本地找了个媳妇。这儿媳妇也是公务员。小两口收入,除还房贷,培养一个孩子,日子还算宽松。老伴去世那年,儿子就把他接到了广州。儿媳不冷不热,塌鼻子住了半年,还是回来了。

儿子广州买房时,首付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两亲家,都倾力出钱。塌鼻子当时跑运输,也赚得了不少钱,只奈把钱在乡下建了房子,好给儿子在家结婚用,不想,儿子在广州成了家。塌鼻子只得拼死拼活挤出了二十万,亲家却轻轻松松一口气拿出了四十万。当时买房时,塌鼻子建议,在偏远的一点地方买套房价低的,可亲家说房子要靠近单位,可单位在广州天河区,这里可是寸土寸金啊!当时还算便宜,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只需两百多万。为了凑齐那二十万,塌鼻子那一年跑运输,真的是拼了命,什么活来钱就接什么活,不管路途多远,道路多难走,起早摸黑,只要赚到更多的钱就可以。那一年满打满算,赚了四五万,加上建房后剩余的积蓄,掏空家底凑齐了二十万,送给了儿子。

广州是历史名城,又是南方最繁华最开放的省城。一个农家子弟,摇身一变成了地道的城里人,他塌鼻子能不高兴!

塌鼻子出钱,也没想着老了就到儿子家养老,只因老伴过世,他一人在乡下,儿子不放心,非把他接来广州。谁知住了半年,他还是不习惯。城市过日子,规矩太多,垃圾不能随便丢,出门进门,还得换鞋子。房子又太小,只有两居室,每晚和孙子挤个房间,影响孙子学习。孙子去上学,儿子媳妇去上班,他一个人像个活菩萨一样蹲在屋子里闷得慌。上街嘛,遇不到一个熟人,嘴巴都闭臭了,那玻璃幕墙的摩天高楼直晃眼睛。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最主要的是亲家来串门,亲家母一口上海话:“吾跟侬讲啊!侬别看兹套房子小,要是当年啊啦不出四十万,照现在这个房价,房子都没得住了。”所以,塌鼻子无颜住在儿子家。

女儿那里,塌鼻子也不好去。女儿大学毕业,被武汉一家高新企业录用,在公司遇到湖北襄阳一个小伙子,结婚后就定居了武汉。可女婿有自己的父母,房子也就那么大,他塌鼻子不可能到女儿家过老。

塌鼻子苦了一辈子,到如今,竟然没了去处。年轻时他从未想过这些,只管养儿育女,拼了命把儿女抚养成材。谁知世事沧桑,老来,是这么个光景。

当然,塌鼻子并不后悔,他毕竟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年轻时,塌鼻子也是个有梦想的人。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正恢复高考,那时,他刚高中毕业。学业不精的他,为了改变命运,他求知若渴,可谓通宵达旦、韦编三绝,谁知一坐进考场,一看卷子,还是傻眼了,最后只得胡乱地把题一答,捏着卷子交了。文革那轰轰烈烈的年代,恁是将他这个高中生摔成了残次品。他不能让儿女走他的老路。

塌鼻子勾着背一边倒弄着车子,一边想着自己的身世,一身松垮发黄的皮棉袄裹着他虚胖的身躯,于冬日的暖阳下,活像个刚从腌菜缸里抠出来晾晒的腌萝卜,酸溜溜的样子,却又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味道。

塌鼻子想来,自己一辈子,干过很多事,搞过无线电修理、做过放映员、养过脚鱼、卖过苦力,最后开小货车跑运输,才算翻身。当然这些都是逼出来的。没成家时,从学校出来,塌鼻子想当兵,谁知丑陋的鼻子过不了关。他开始学无线电修理。这活有面子,不用在地里跟父辈一样玩泥巴土。他学无线电修理,无师自通,仅凭高中学的一点无线电知识,对着书,在密密麻麻的电路板上找原理,竟给他大体弄懂了是怎么回事。后来,他觉得这门技术,费时费工不说,还赚不到什么大钱,万一小毛病弄成了大毛病修不好,主人还会找你茬。这时,他已成家,两个孩子都已呱呱坠地,这点收入塞牙缝都不够,他得改行重新谋活路。

塌鼻子是要面子的人,一般的事不放在眼里,他要找就得找个体面的事做。这时,有一个同学正在县文化馆做馆长,他想以此谋个乡里的放映员。这同学姓端木名昌颉,人很爽快,个把月后,就给他通了路子,在乡文化站谋了个放映员的差事。那年月,电影在偏僻的农村还跑火。一些从文革解禁出来的影片,农村人还没看过。《一江春水向东流》,一晚要转两场,看得多少女人愤恨抹泪。那时,所到之处,塌鼻子备受欢迎,烟酒伺候、茶水供上,人们把他当老爷侍候。尤其农村人办个寿宴婚宴,也请他热场子,不仅吃得好,而且那耀眼的红包可观。这时,塌鼻子在外风光,田地都丢给了黑皮嫂。黑皮嫂种田种地,还要带孩子,整天转得像个陀螺一样不停歇。可塌鼻子回来,却像个老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时不时怨怼黑皮嫂做的饭菜像猪食难吃。黑皮嫂却从未发过怨言。

塌鼻子走乡串村、吃香喝辣,风光了一段日子,不过昙花一现,没两年功夫,电视的普及,跑火的电影如股市一夜间跌破了谷底。乡文化站的业余剧团解体。市电影公司的拷贝箱上停满了灰垢。他一个放映员还有饭吃?

冬暖如春,塌鼻子倒弄着车子,身上竟出了点毛毛汗。他把厚实的皮袄脱去,只剩下皱巴巴的毛衣,感觉人轻松了许多,便试图去打开车门。他已好长时间没打开过车门了,不知里边的方向盘还能不能转动;油门、脚刹还灵不灵。他用力扳动门锁拉了几下,大概锈着了,竟没打开。他蹒跚着进屋里拾了根撬棍,来到车旁,对车子说:“老伙计,对不住了,今天要跟你来点蛮劲了!”说着,他把撬棍往门缝里一插,使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两下撬松了门,再去一转动门把一拉,大概用力过猛,车门哐的一声打开来,竟使他跌了个仰八叉。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眯着老眼开玩笑说:“老伙计啊老伙计,年轻时都没这么欺负过我,老来还让我出这么大洋相!”年轻时,他经常这样跟自己的车开玩笑。

塌鼻子爱车如手足,什么时候给它做保养,什么时候填饱它的肚子,什么时候让它休息,比对自己女人还关照。五菱小货车也懂得感恩。它很少发脾气、尥蹶子,只管奋力前行。一次曾化险为夷,救过塌鼻子的命。那一幕,至今想来,仍触目惊心。那天,塌鼻子送货到乡下,回来天已黑,且下着大雨。这条路是条盘山公路,坡陡路弯。从来没抛过锚的车,那天不知怎的却突然熄了火。他正冒着雨下来检查,前面轰然一声巨响,借着闪电,就见前面一辆货车,随着路面一起塌陷下去,滚落到了山底。奇怪的是,他再次上车,车子竟然发动了。你说,这车不是神了!

塌鼻子想起这段往事,打心眼里感谢这辆车。十几年来,这车像亲人般温暖地陪着他,翻山越岭,走街串户,一单单生意送到地头,从未趴过窝。特别是,每次都顺顺当当地回来,从未出过事。开车的人,一脚油门,一念在阴阳两界,图的就是个平安。然而,这铁打的车子也和人一样,跑着跑着,就老了,和他一样,转眼间,就到了风烛残年,当年的威风不知跑哪去了。五菱小货车,现在虽然像他一样老得不能动了,塌鼻子仍把它当活物看待。废品公司的人曾多次上门,要收购他的车,他都没舍得卖。这点仅存的念想他要留着。

塌鼻子想起来要是早跑运输就好了。可那时,他失去放映员工作后,偏偏养起了脚鱼。那是一次偶然进城,发现脚鱼成了餐桌上的珍馐菜,一只脚鱼可卖上好几百元,他就养起了脚鱼。当时,黑皮嫂不同意,说那玩意儿,你没养过,万一亏了怎么办!塌鼻子说,我从小跟父亲在河里抓脚鱼,它八辈子祖宗我都认得!

这时,塌鼻子的女儿正在念高中,儿子在读初中,家里本没什么积蓄。塌鼻子对黑皮嫂说:“家里有多少钱,全拿来,我要养脚鱼!”黑皮嫂听了,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塌鼻子急了:“快去拿啊!等赚了钱,还怕小孩念书没钱用!”黑皮嫂知道塌鼻子决定的事,没谁能拦得住,心里虽犯嘀咕,但还是挪着身子去房间,在木箱子底摸出一个布包,拿出了三千块钱。黑皮嫂不放心,想跟他一起去养脚鱼,说夫妻有个照应。可塌鼻子拒绝了,他说你一个娘们凑什么热闹,你就在家种好地,养上几头猪,儿女回来,也有个去处。塌鼻子喜欢一个人在外,自由、快活。至于,他是不是想别的女人,我们不知道,反正,他不太想自己的婆娘。

塌鼻子在城郊,租了一口大鱼塘,开始养脚鱼。这地方很不错,鱼塘的西北面有条河流,河流过来是一片沙洲、矮山和土丘,有水有沙,是养脚鱼的首选之地。东南面则是一片灰色的老厂房和高低错落的民房。他在这里挑了一栋废弃的厂房住在里边,砖块搁着门板就是个床铺。一个单气灶、一个液化气瓶、一个塑料桶、几只碗筷和养脚鱼的工具,就是他全部家当。他用黑皮嫂给的三千元,再在朋友那里东凑西挪借来的两千元,全部投到了鱼塘里。

想起养脚鱼的日子,是快乐的。四五月的天气,日暖风清,鱼塘里蛙鼓鱼欢。塌鼻子蹲在塘坝上,眯着眼合计着,这些脚鱼一繁十、十繁百,还有混养的几千尾鱼苗,不出意外,过不了几年,他就可以发一笔大财。到那时,儿女读书不用愁,他还可以买辆小三轮,到市上兜售鱼鳖。

六七月间,脚鱼进入产卵高峰期,塌鼻子开始忙碌起来,每天穿着一件汗衫,一条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在鱼塘四周沙地里不断寻找脚鱼下的卵。脚鱼极具智慧,它会选择没有威胁,也易于繁殖的地方掏洞产卵。它的前脚极为灵敏,像两只铁耙,奋力地往沙土里扒,扒好的洞比人工或机器整的还圆溜。最奇怪的是,它产下的卵,居然在小小的洞里垒叠成一个宝塔状。产完卵后,身体爬出来,还知道封上口,并用前身的底板在洞口上奋力抹平压实。塌鼻子轻车熟路,循着脚鱼在沙地里留下的足迹,就可顺利找到产卵的位置,然后小心翼翼拾起来,拿到孵化箱里去孵化。如果不及时捡拾这些卵,就会被鼠、蛇、蚂蚁吞食糟蹋。

炎热的夏季,塌鼻子就在鱼塘护墙内一角用苫布搭个凉棚,放一张老旧的木躺椅。酒足饭饱后,躺在上面拿一本《大众电影》翻着。炽热的阳光被苫布隔着,温热的季风裹着城郊的煤烟味,有种烟熏鱼的味道,却也带来一阵阵舒爽的快意。他眯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杂志上的女明星浮想联翩。有时坐在小马扎上,看着一只只脚鱼爬出水面来在沙地上晒背,有如无数的铁甲蹲在沙漠里。想起以往的生活,塌鼻子的脸,就像揉皱的牛皮纸舒展开来,满心舒畅的样子。他觉得过去的生活虽艰苦,却很有乐趣。

脚鱼上市还早,钓鱼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的同学端木昌颉就来过这里钓鱼,开着一辆桑塔纳,身边还带着两个女人。端木昌颉坐在太阳伞下,戴副墨镜,双腿叉开,一副雍容自得的样子。两个女人如花般簇拥着,又像两只粉蝶绕着他转,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塌鼻子非常羡慕,他想,人跟人不能比啊!端木有个漂亮的老婆,还不知足,尽在在外面寻花问柳。塌鼻子便走过去开玩笑说:“老同学,小心你老婆跪你搓衣板!”端木笑了笑,不以为然,随手丢根烟给他。据说此时的端木已调到文广局工作。端木这人不像有些同学,得势就眼里无人。塌鼻子最喜欢他这样,何况端木曾有情于他。所以端木来钓鱼,塌鼻子另眼相待,钓到的鱼半卖半送,有时会送他两只脚鱼。

不过好景不长,约莫第三个年头,五六月间的一个晚上,塌鼻子下半夜起来小解,脚刚触到地面,冰凉的水就淹没了脚脖子。一场洪水冲垮了他的鱼塘,夺去了他无数的脚鱼。塌鼻子站在厂房门口,望着眼前已一片汪洋的鱼塘,怪只怪自己大意。进入汛期,五月以来连降豪雨,昨天又下了一整天暴雨,河水已满,自己未做任何防范。来时,那条河流是多么温驯,矮山和土丘是多好的屏障。可自己没想到矮山间有谷口,洪水突破谷口灌了进来。据当地村民说,几十年来没涨过这样大的洪水,也该他倒霉。

塌鼻子落魄地回到家,第一次在黑皮嫂面前不好意思抬头。但黑皮嫂并没责怪,仍一如常态,烧火做饭、温酒伺候。谁知晚上睡觉时,塌鼻子才发现自己的女人在被窝里偷偷流泪。第二天,黑皮嫂又在怀中拿出三千元,说:“就这么多钱了,你再试一次吧!”塌鼻子很感动,这才惊讶自己的女人非同一般。他非常感谢背后有着这样一个坚强的女人。于是他重新回到鱼塘,填土垒坝,清洗塘底,再放脚鱼种。只要五六年时间不涨这样的大水,就有机会翻身。两个孩子在读书,女人只会种地,他只有绝地逢生,在此一搏了。没想两年后又一场大水夺走了他的希望。这老天爷怎么越来越无常,隔一两年,就会来一场大水呢?

养脚鱼不但没赚到钱,反而欠了一屁股债。塌鼻子此时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铁卢,思前想后,也没了别的办法,不得不放下身段去做苦力。在县城工地做小工,累是累,但收入不低。黑皮嫂一人先在家把地种好,农闲时也到工地与塌鼻子一起卖苦力。

起初,塌鼻子一个人在小工地上做小工,拌浆和泥、拉砖挑沙。后来黑皮嫂来了,这些活就由黑皮嫂干,他便到大工地,在起降机下,装载砖块、砂浆、水泥板。每天,看着自己的女人,满身泥灰和汗水,像头母牛一样任劳任怨地拼命干活,再想想那些城里的女人多娇贵,塌鼻子心里就难过,就觉得对不住自己的女人。可每晚回到工棚,黑皮嫂从不喊苦喊累,照样伺候他,给他打洗脚水,给他搓背,侍弄好衣服给他穿,好像她前世就欠了他似的。塌鼻子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每晚,总在被窝里偷偷地给女人捏脚,揉背。工地歇工,他还带着黑皮嫂逛街买衣服。苦难的日子,倒使塌鼻子明白了什么叫夫妻。这时,他不嫌黑皮嫂丑了,丑妻才是家中宝呢!

看着自己的女人穿的都是地摊货,那棉衣里绗的都是鼓鼓囊囊的人工棉,臃肿、难看还不保暖,塌鼻子就想,不能再让自己的女人受苦还受冻。塌鼻子带着黑皮嫂在一家品牌店门口驻足了一会,便一头扎了进去,挑了一件中长羽绒服要黑皮嫂试一试。黑皮嫂扭扭捏捏地拿来穿身上试了试,挺合身,也挺暖和的,可一问要一千多元,好像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要了她命的束身符,立马扒下来丢给了服务员,拉着塌鼻子的手就走。但塌鼻子坚持买,说:“服务员,就这件,打包,我买了!”

黑皮嫂那天回来激动了一晚,又心疼了一晚,一千多元啊!就这样轻飘飘的一件衣服。

从那天起,黑皮嫂就更加拼命干活了。她就是那几年身体开始累趴下的,时不时喊腰疼。再加上工地伙食差,经常咸菜拌凉水,铁打的身子骨终于累散架了。

几年苦力活下来,攒了一些钱,塌鼻子就买了这辆五菱小货。有了这辆五菱小货,塌鼻子才觉得真正找到了生活的出路,人生才有了支点,他想一人撑起这个家,不再让黑皮嫂受苦,叫她回家只种点菜,口粮用钱买,闲余时间,就跟村里那些活得开心的婆娘一起,打打牌、跳跳舞。可黑皮嫂不善这样的日子,她仍然种地养猪,像陀螺一样转得不停。

塌鼻子则每天去县城,在一个建材市场揽活。说穿了,这种生意像守株待兔,把车停在市场内候着,哪家店主需要送货,一个电话来,开车过去便是,按店主的吩咐把货送到客户那里即可。像这样在市场内揽活的司机很多,没活时,聚在一起吹吹牛,坐在车内打打牌,悠闲得很。不仅钱来得轻松,而且来得快,货到地头,即可拿钱。装卸货物时,劳务费另算。一天下来,少则两三百,多则四五百。有时实在没生意,牛吹玩了,牌不愿打了,就到店内寻漂亮的女店主开开心,日子过得蛮有意思。那些年,塌鼻子总算翻了身,儿女读大学,费用不愁了,手机、电脑、名牌衣服、鞋子样样满足孩子,就盼他们有出息。

塌鼻子记得刚歇业回家,伴着自己的女人安享晚年的时候,黑皮嫂虽有些腰疼,但没别的不适,精神头还很好,他自己也还硬朗。虽然儿女不在身边,倒也不显孤独。有时高兴了,塌鼻子还带着黑皮嫂开着五菱小货车去城里兜兜风,到城里购些时新的货品。春节,儿子、儿媳、孙子;女儿、女婿、外孙女回来,大包小包,买来一堆堆孝敬老人的礼品,那场面其乐融融,他的确幸福了一阵子。可没过几年,黑皮嫂开始脸浮脚肿,吃不下饭,身上还有一股怪味。再去医院检查,尿毒症晚期。

黑皮嫂临终时,塌鼻子一直守护在身旁。儿女也早早通知到家。一直昏迷的女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塌鼻子,那眼神极为瘆人。塌鼻子心里一怔,慌忙把滚烫的脸凑了过去。女人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段话来:“我……我知道,我不是你心目中的女人,可……可你一辈子不离不弃,我一辈子为你做牛做马,也心甘了!”女人说毕,两行干泪从眼角渗了出来,鼻眼一歪,人就去了。塌鼻子鼻头一酸,眼泪陡然滚落下来,泣不成声。他伤心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撕心裂肺:“是我对不住你啊——!”塌鼻子哭毕,直起身来,翻箱倒柜,抖索着手,从三门橱里找出女人平常舍不得穿的衣服拿来给她穿上;在高低柜底下的抽屉中,取出那双结婚时买的登云牌皮鞋给女人穿上。他一直做着这些,眼泪就一直簌簌地流着。这才是他最亲最可依的人啊!

女人走后,塌鼻子在广州住了些时日回来,儿子想把他送进村里的养老院,塌鼻子起火了,叫道:“那是没儿女的孤寡老人待的地方,我能去吗!再说,这好好的洋房就空在这里养老鼠?”

所以,塌鼻子宁愿一人孤守在自己做的洋房里,百无聊赖时,就去倒弄院子里的五菱小货车,给它掸掸灰、除除锈迹、跟它说说话。有一次他竟坐在驾驶室里,靠在方向盘上睡着了,哈喇子拖起来都尺把长。邻居老李来他家,才知他睡在车里,于是敲他车门喊:“塌鼻子,你看,我在镇上顺便给你捎了两斤肉来!”塌鼻子睡眼惺忪,吸溜一声吞回口水,抹了一把嘴角,饧着眼说:“谁啊?把我的好梦都给搅黄啦!”他仍沉浸在梦里似的,意犹未尽地咂巴着嘴巴。

老李举着手里的肉:“你看,给你捎肉来了!”

塌鼻子才眼睛一亮,说:“嘿呀,我正做梦吃肉哩!”说着,嘻嘻地挪着不很利索的身子下车来。

塌鼻子还算个喜乐的人,不然,他无法打发这样的日子。

塌鼻子最近老出现幻觉,恍惚中,总看到自己的女人回来了,坐在灶前烧炉子,在院子里的洗衣池前给他洗衣服。她依然那么结实,依然那么风风火火、不知疲倦;他又恍惚觉得那辆五菱车动起来了,他正开着它一溜烟地出了院门,仿佛自己回到了风华正茂的年月,那久经风霜的脸便不禁露出少有的欢心;当他从幻觉中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那锈迹斑斑的五菱小货车,像一个垂暮的老人凄凉地趴在那里时,他的眼神立刻变得忧伤。

他想,要是自己的女人还在,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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