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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王小义:豆腐儿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28】  

豆 腐 儿


河南邓州            王小义
儿时,豆腐是最香最吃不够的一道家常菜,也便宜。

“豆腐儿——,豆腐儿——”

童年记忆里,几乎每一个清晨,都会听到由远而近的叫卖豆腐声。那极具个性的吆喝声,带着儿音,拖得很长很长,悠扬,清脆,穿过霭霭薄雾,掠过田野,盘旋在村子的树梢,回荡不绝,整个村子甚至临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豆腐贱,多用农作物交换。想吃的人,一听到叫卖声,无论多忙,都会跟头流水地寻声跑去,边跑边喊“卖豆腐的,卖豆腐的。”只要有人这样一喊,卖豆腐的就会停下,腰一弯,轻轻放下豆腐挑子,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捂在嘴边哈着热气,笑呵呵地垂手而等。连接村庄的是一条条土路,四通八达,高低不平,歪歪扭扭,还得翻沟爬坡,拉拉车太费劲,怕翻把,挑挑子方便,稳当。挑子一头两板豆腐,豆腐板下面是竹篓,篓里是几条长虫皮布袋,盛装农作物。有的买豆腐的一手端着饭碗,高扬着用拿筷子的手招呼着,离得老远就喊“等着,等着。我回家拿东西去。”卖豆腐的就站着,静静地等着。农村人土里刨食,钱是从地里一分一分扣出来,一滴一滴血汗换来的,不容易,自然看得主贵,没人舍得花钱买,都用东西换,黄豆、小麦、苞谷、红薯干等都可。一过秤,把豆腐板端下来,往篓中布袋里“忽啦”一倒,把口一乌乱,勿须扎,再把豆腐板往上一摞。买豆腐的多用碗或者小盆来打豆腐,交割停当,喜滋滋地端着豆腐往家走,边走边跟邻里打招呼,也许得意忘形,脚下被砖头蛋土坷垃一绊,“呱唧”一声,摔个跟头,豆腐摔出几米远,成了一坨,还沾满了草渣,看着直甩手,直撮牙花子,后悔不已,就这还舍不得扔,用双手捧到碗里,回家冲冲倒点小磨油,凉拌吃。看闹的人老开心了,差点笑叉气。早晨饭点是卖豆腐的最佳时机,太早人还没起来,太晚都下地干活了。学龄哥每天天不亮就挑着豆腐挑子出去,凑着这个吃饭点能多转几个村子,生意好时能卖三四板豆腐。只要摊子一扎,消息不径而走,端着碗,碗里是红薯疙瘩子、苞谷糁或者面疙瘩的人群就像蜜蜂遇到了糖堆一样蜂拥而至,半乍豆腐或者一个豆腐很快就会卖掉的。


那熟悉的叫卖声,穿过村庄房舍,越过树梢田野,飘荡在清晨新鲜空气里,有时我们在上学的路上,在小学教室里都听得见。每当此时,就有同学跟我说:

“听,你们队里的老学龄又在卖豆腐了。”

老学龄,其实不老,这是农村人的俗称,有的十来岁在相互喊叫时也会在名字前加个“老”字。是我隔壁邻居,按辈份该叫哥。自打记事起,他家就在磨豆腐,祖传。磨在堂屋西山墙的棚下,半人高的两扇石磨,深褐色,上面沟沟叉叉,一头不大不小的骡子被蒙着眼睛彻夜黑下地转圈,旁边一个大水缸里整天都泡着黄豆,有人不停地往那个石磨的洞里添加泡涨的黄豆,半勺黄豆半勺水,太稠了不行,太稀了也不中。石磨的出口处汁沫涌动,淋淋拉拉地滴在下面的桶里。灶火旁边的棚下支着一口大锅,熬豆腐用,院里的老枣树下一个四角吊担,吊着个白中泛黄的纱布单子,半人高,四角吊着,晃晃悠悠的,滤豆汁儿用,晃起来“吱吱扭扭”响,滤汁儿也是技术活,看着容易做着难,晃不好就扣地上了。滤出的汁儿,要倒进大锅里熬,熬完后一勺一勺舀到水缸里,点上卤,凝结后再抬到院里,一勺一勺舀到铺好豆腐布的模子里压上大石头空水,放上半天或者一夜再挑出去卖。凝结好后,缸里会产生一层薄薄的豆油,叫豆筋皮,压豆腐之前,用一根筷子轻轻一挑,挑起一张,一张张,一天天,一月月,他家的房檐下,房坡上,到处铺满了黄澄澄的豆筋皮。我一直没吃过,听说又筋又香,很好吃,很贵,学龄哥也舍不得吃,攒的差不多了进趟城,卖给城里人吃了。


我们只有吃豆腐脑的份,最新鲜,刚出锅的。

压豆腐总是在后半晌。太穷,整天都在饿着。中午一到学校就盼着放学,好早点跑回家吃豆腐脑。想吃又没胆量,就拿着碗和调羹蹭到他家的门上,躲在那棵大歪脖洋槐树后面做激烈的思想斗争。刚出锅豆腐脑,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整个门上的空里都飘浮着豆浆味,甜甜的,香香的,润润的。越是这样,心里就越痒,越馋,忍不住从树后面不时地探头朝那张望,眼巴巴的。有邻居看见,总会喊一句,“有人想吃豆腐脑喽!”这一喊,心里就更慌,标着膀子侧身躲在树后,生怕看见。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学龄哥每次一看到我,就停下活,直起腰,招手示意我过去。我惴惴地走过去,站在他身旁。装了一半的豆腐架上,白里透黄的纱布从拼接木板的缝隙里漏出来,鼓鼓的,汩汩地浸冒着淡黄色的水,热气腾腾的。学龄哥接过我的小碗,先撇去最上面的水,泼在地上,笑着给我盛上满满的弥流一碗,然后轻轻一拍我的头顶说,去吧,不够了再来。

我端着盛满豆腐脑的碗,小心翼翼地离开,又担心溢出来,刚离开豆腐缸几步,便忍不住低头吸溜一口,烫得嗓子一揪,又舍不得吐掉,在嘴里乌乱几下,硬咽下,疼得眼泪丝丝的,眼睁睁看着好吃的就是吃不到,急死人。性急吃不了热豆腐,长大后才知道有这句话。然后自己找个合适的地,一般是树根或者墙根,往那一圪蹴,背靠着,舀一勺,撅着嘴,吹一吹,再慢慢吞下,独自享用起来,没吃完,任天塌下来也听不见。有时一个,有时好几个凑一起,有说有笑,这样的幸福日子一直持续到后来上了初中。

每年腊月不用挑着豆腐挨村去叫卖,却是磨豆腐最忙的时候,门上熙熙攘攘,人流不断,附近的人都提前送来黄豆,预订一个豆腐好过年。磨豆腐免费,工钱给点黄豆。人太多,都是乡邻,每天都排得满满的,交待好来拿豆腐的日期,彻夜黑下的磨,门上摆满了豆腐架,有的上面压着石头,有的石头趴在地上,房前屋后的杨树中间拉满了横绳,蜘蛛网似的,绳上挂满了豆腐单子,白中泛着黄,黄中透着香。

有时,半夜起来方便,隔着院墙一掂脚跟,头一伸,还能看到他的豆腐棚里点着煤油灯。有时,睡的正香,几声骡子叫,响彻云霄,惊断了美梦。如此忙碌,一直持续到大年三十。

那时过年,肉不够豆腐凑。二十八,白面发。这一天,几乎每家都下锅,先炸油饼,后炸菜,一般的菜有鱼块、鸡块、土豆片、藕条等,最后炸豆腐。整板豆腐搬到灶火门口,一个小椅撂倒当作支架,往上一放稳稳当当,大人左手托起一块,右手执刀,一片一片旋下,溜进油锅,忽地沉下去,顷刻,冒着白沫浮上来,已由煊白变成金黄,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外壳,黄亮亮,香喷喷。一半炸了,春节待客用,一半留着,来客了煎着吃。都说有肉不吃豆腐,我不信,这玩意儿从小吃到老,从北吃到南,怎么也吃不够。

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我没问过学龄哥是从哪学来的这手艺,不明白磨豆腐怎么就成了三大苦之一,也不知道他为何能撑住。也许,磨豆腐是苦点,毕竟也是一种谋生手段,比起种地戳牛屁拼日头强,至少赚点豆腐渣,一年可以养两头大肉猪。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些,他就匆匆走了,给我的记忆永远停留在2018年的那个五一。那天下午,他在老房子的宅基地里起蒜瓣,见我路过,闲聊起来。斜阳里,他圪蹴在地里,佝偻着,用一个小铲子,把地里快熟的蒜瓣一棵一棵剜出来,磕掉泥土,成绺摆着。每剜一阵子,站起身,伸伸胳膊踢踢腿,扭扭脖子晃晃腰。见他头发尽落,成了葫芦瓢,反光,与记忆中的年龄极不相称。问他多大了,他说跟我爹一年,不到六十。我正疑惑,他又说,前几年得了肺癌,隔段时间得去城里化疗一次,这不,老了老了,变成了和尚。看他挺乐观,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这才几年没见,已显老态龙钟,病蔫蔫,不知来日已不方长。想到此,徒增几分伤感,想赶紧离开。临别,他一再让我抱一掐子大蒜回家吃,我借口要去东坡岗上转转,他站在原地直撮牙花子,叹惜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没能帮上什么忙。


晚上,我们一家正在喝汤(豫西南晚饭的别称),他㧟着半箩头大蒜到堂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地上一倒说,“咱老家的大蒜,稀巴烂贱不值钱,脆甜脆甜,辣丝丝的,好吃!带深圳去。”我们慌忙起身招呼,让坐,让一起喝汤,他不肯,站着先问我媳妇儿哪里人,夸夸,问我女儿叫什么,再夸夸,又说了几句客气话,便转身离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农村人都这样。我怪不好意思,一直送到大门外,夜色里,他踽踽远去的背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在村东头的拐角处。没曾想,这一转身,便是永远。

半年后。2019年春节,我刚一到家,屁股还没坐稳当,就听母亲说,今年咱们队里背时,一年死了四个,然后一一说给我。从五十多到七十多,均病故。我一听,有学龄哥,肺癌,因疗化死前头发尽落,骨瘦如柴,不到六十,未婚,无子女。我可是从小吃着他的豆腐长大的,他可是从来不抽烟不喝酒的人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从此,再也听不到那悠扬的卖豆腐的吆喝声。我们村里的手工豆腐技艺失传,附近十里八乡想吃豆腐就得跑街上买,形似味不同,没有一点豆腐味儿,如同嚼蜡。

如今,我每次吃面条就蒜瓣时,就不由想起这段往事,想起学龄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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