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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李俊科:哑哥走了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575】  

哑哥走了

河南西峡   李俊科

春去夏回,柳荫翠绿,雷雨增多,炎暑将临。昨夜一场大雨,催熟了大地。布谷鸟声声紧逼,麦田渐黄,丰收在望。一场夏收夏种的序幕即将拉开的时候,我想到了我的哑哥,想到了他摇着幌子,驱赶麻雀的场景,想着他右手握住筢子,左胳臂高高弯曲扶紧肩扛编织袋的姿态。虽然他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八年了,如今这些却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01



哑哥属鼠,长共和国一岁。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六岁了。那年,初级社粮食大丰收,亩产比常年超出了几十斤。初级社登记名字领取粮食供应卡时,驻队干部给他起了个很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俊超。


哑哥在我们兄弟五人中排行老四,在堂兄弟中排行老七。只因他生来不会说话,老七的名分就给我的堂哥,他就没有了称谓。兄弟中我最小,就只好叫他哑哥了。 

哑哥既聋又哑,天生就不能说话,如果逼急了顶多能张开大口“啊”出短短的一声,高兴的时候也笑,只是不能笑出声来,咧开嘴顶多只能“呵”出半声。他手脚瘫软,动作缓慢,腰背稍稍弯曲着,走路也不怎么顺当。走得快了,后脚就抬不起来,否则就会失去平衡,甚至会摔倒在地。

尽管说这样,哑哥还是喜欢到地里干活,不喜欢在家闲着。大人们出工干活时,就比划着让他留在家里看护院子,或者替大人干些小活:晒粮食了,拿上棍子看个小鸟;麦苗青了,到地边撵个鸡仔;小谷子熟了,摇着竹竿驱赶麻雀;没柴烧了,个萝筐进地里拣拾麦茬、玉米茬。他上西坡扒过树叶,曾在坡边放过牛,挖红薯的时候拧过红薯。凡是大人忙起来顾及不上的小活,他都能随时填补上,只是做得少一些,干得慢一些罢了。母亲说,不怕慢,但怕站,他不奸不滑,你不让他歇着,他就一直不紧不慢地干着,总比缺少人手强。锄地,或者割麦的时候,他也想去,父亲说他不知道锄草,有时候连麦苗也一块锄了;割麦时,揽不住麦秆,把麦穗都揉进地里了。

哑哥脑子好用,家里的东西诸如箩头、粪筐、扁担等,如果找不到了,你用手指一比划,他准知道在哪儿。如果在邻居家,他会晃着身子去取回来。让他重复做的事情,只要比划一次,下一次,你往那个方向一指,他就笑着去了。因此,在我们弟兄五个当中,他是父母亲最疼爱的一个,也是他们最牵挂的一个。就是我们分家了,还怕我们照护不好让他受委屈,仍然要哑哥留在他们身边。父母去世后,他才从农村进了城,跟着我们生活。

哑哥穿着朴素,但也爱干净。那些年代,一切靠布票,老百姓穿衣都很困难。为了穿衣和添置被褥,生产队就种点棉花,除了卖给国家,剩余的就按人头分一些。母亲加工后就纺花织布,给我们添制衣服。衣服的颜色很单一,大都是白色与黑色的。母亲为了调整衣服的颜色,就让父亲去县城买来靛青颜料染衣服 ,我们的衣服就多了种蓝黑的颜色。知道了父母亲的不容易,我们在穿衣服的时候也很爱惜,干出力活了,天下雨了,特别是担挑子了就把衣服脱下来。一件衣服要穿很多年,烂了补补再穿。实在穿不了了,就把袖子剪下来当汗衫穿,再不行了,就当做其他衣服的大小补丁,一直到实在不能补衣服了,就当做碎布一层一层地抹敪子、裱袼褙,上鞋底子或做鞋帮用,一点儿也不糟蹋。母亲说,哑哥不知道干净邋遢,衣服脏了也不好洗,就不让他穿白色的。其实,哑哥也是知道干净的,他看着父亲收工回来了拿毛巾把衣服上的灰尘拍打拍打,他从外面回来,也弯着腰学着父亲的样子拍几下,卷起的裤卷也要放下来,把里面的灰土粒抖抖再进来,让母亲看着心疼了好长时间,后来,也就让他穿白布粗衬衫了。只是他的袖子上污垢很厚,母亲洗的时候,要费劲一些。


哑哥身体很好,没有见他生过啥病,顶多是牙疼。疼得轻了,就用手捂住脸,疼得厉害了,他紧皱眉头,苍白着脸,用手掰着脸颊露出残缺的牙齿让我看。我急了,就去药铺取几片祛上焦火的药,碾碎了冲茶给他喝。他不会吃药片,含在嘴里,头仰了好几次,药片就是咽不下去。

哑哥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只是机会很少。一次,院子的笸箩里晒着刚收获的芝麻,本家的一个七哥去偷吃,哑哥看见了,红着脖子大声地“啊”了起来,意思是让他赶快离开,不准再吃。七哥就是不走,还要再抓一把。哑哥恼怒了,绰起竹竿,大步地摇过去,狠狠地就是一竹竿,七哥捂着屁股跑了。

哑哥也是有感情的,只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母亲去广东给二哥看孩子时,是从村头离开的。长时间没有见母亲回来,他没事了就去村头张望,呆呆地站着,一看就是半天。一年后母亲回来了,他看着母亲笑,还把手伸出来让母亲看。母亲虽然不知道他手咋了,但是知道他是想妈妈了。母亲就抬起手摸摸他的头,他也抬起手摸着妈妈用手摸过的地方笑了。母亲去世的时候,他和我们一样,默默地守在灵堂前,哪里也不去。出灵的时候,他紧皱着眉头,木然着脸,目送了好远好远。他对侄子和侄女们也很好,长期不见了,如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会看着笑。有时候还能笑出声来,甚至抬起胳膊也想摸一下她们。

在饮食习惯上,我和他有很多相同之处,最明显的是都不吃肉。这一点,妻子就是不信。艰苦的岁月里,肉是奢侈品,不到年节下,老百姓家里是很少割肉的,我们家也是。长期没有肉吃,就养成了不吃肉的习惯,一旦闻到了肉的气味,就觉得很腥膻,心里发呕,浑身发痒。一次,妻子单位发工资了,她去市场割了一块肉回来,炒了一小盘让哑哥吃,哑哥就是不用筷子夹。她夹起一块肉往哑哥的碗里放,哑哥不让。她瞪着眼骇呼哑哥,哑哥才把碗伸过去,始终不把那块肉往嘴里送。妻子比划着,让他吃进去,那块肉就在他的嘴里转动着,还是咽不下去。他把肉夹出来想扔掉,妻子不同意。他又把肉勉强放在嘴里,嘴里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时候,哑哥的脸红了,脖子红了,眼睛也是红的,非常怕人。妻子看着哑哥的反应特别强烈,才比划着让他吐了出来。从此以后,妻子就信了,再也不逼着哑哥吃肉了。

哑哥在农村忙碌习惯了,到城市也闲不住,只是没什么活儿可做。妻子给一个单位做短工,到了上班的时间,就把刷锅的任务交给他。邻居黄婶说,他刷锅可仔细了,几个碗要能刷很长时间。双手在碗里转动,摩擦的声音能传出好远。锅碗刷好都快半上午了,他就锁上楼门,走出几个拐弯巷道,去街口抄手站立,看着大街上车来人往的场面发呆。可能是长期生活在农村的缘故,没有见过这样宽敞的马路,没有见过如此众多的人和车,县城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又是新鲜的。站立困了,就转身晃着回来,扶着锁头,掏出用红绳穿在上衣扣母里的钥匙,戳了半天,才把门打开。然后拿起扫帚,满院子戳扫。灰尘升了起来,从院墙上飘过去,风一吹就顺着巷道四散开去。


02




哑哥是秋天来我家的,那时,正是农村大忙的时候。如果在农村,哑哥天天都会忙忙碌碌的。在县城就不同了,闲得他手直痒痒。我们出门走了,他眼巴巴地看着也想跟着。我摆摆手,他就看着我,一脸的不高兴。一天,三哥进城来办事,顺便看看哑哥。中午吃饭的时候,三哥提议说,你们生活也不宽裕,不能让他老是闲着,得给他找点儿活干。这儿距离寺山也不远,估计上山扒个树叶还是能摸回来的。一来减轻你们的负担,二来他也有事可做,不着急。话是这样说的,下次三哥再来的时候,还真的带来一把竹筢子。老家屋后是竹园,筢子是他自己抽空编的。既然哥哥把筢子都带来了,哑哥看见了也啊哈地笑着,还掂了好几次,我就让他试试。


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周日的时候,我带哑哥进寺山。他扛着筢子拿上编织袋,与我一块穿过几道街巷,转过南头车站,越过鹳河大桥就到了山下。寺山是距离县城最近的山,满山都是桦栎树,树叶落的时候,山沟里、树丛下到处都是,人们进山扒叶,不要多长时间就是满满一编织袋。我带着哑哥示范了好多次,他终于记住路了,每天刷过碗之后,就是再晚,也要拿上编织袋,扛着筢子独自上山。他动作缓慢,扒一次树叶,也要半天的时间。有时候扒叶回来已经很晚了,经过食品巷口时,岳母看见了,怕他饿着,就拉他过去吃饭。他以为是岳母要他的柴火,就面红耳赤地拽着袋子不松手,还扬起了筢子。岳母不再坚持了,他才笑着,背上满满的编织袋回家了。每次回来的时候,大都是下午两三点钟,跟不上吃午饭,妻子急着上班,就把午饭盖在锅里,他回来吃了之后刷好锅,就离做晚饭不远了。后来,妻子上班时,就提前把馍装进他的口袋里,以免他回来晚时饿着。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那幅袋子扛在肩上,右手握紧袋口,左手向上弯曲着扶着编织袋的画面,经常在街巷里晃动着。他习惯了,我们就放心了。

虽然如此,哑哥还是在县城里走失了几次。第一次走失,是在灯节的晚上。

过年的时候,因为街上闲杂人员太多,我怕他有闪失,就不让他上山扒叶了。没事可干的他,又晃着去街口看大街,有时还能顺着一条街走出很远的距离。慢慢地也能走几个巷道,跨几条大街,甚至夜晚也能随着我们到大街上去看热闹。我们回来后不长的时间,他也能摸着回来。有几次他回来很晚,我们睡下了才听到他开关大楼门的声音。 

灯节那天夜里刚吃过饭,狮子旱船的锣鼓响声混合着响亮的鞭炮声就传到了我们的院子里。孩子急着出去,我们碗都没刷,就扛起孩子出门了。我们追随着闪烁的鞭炮,跟着狮子旱船的节奏,一个门市一个门市地移动,一阵一阵地狂欢,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道街区。狮子旱船已经走远了,看热闹的人渐渐地稀少了,孩子也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们都累了,在路灯的引导下才晃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家里。

家里没有人,哑哥也没有回来。但是,碗和锅都已经刷过了,显然是哑哥的功劳。我看了下时间,已是半夜十一点,我以为哑哥一会儿就回来了,留着门就熄了灯休息。

孩子要解手,晃动了一下我醒了。担心哑哥,我就起身去看看。大门没有闩上,就知道他还没有回来。拉开灯进了他的房间,看到被子还是起床时的样子,我才大吃一惊。这都后半夜了,他还哪儿晃呢?我朝里屋的妻子喊了一声,掂上手电筒就急忙走出了院子。

巷道里冷风嗖嗖,路灯早已熄灭,只有星星在眨眼。我裹紧了衣服,推开手电光,迎着寒风睁大了双眼,在街道里巡视。那时候的街道并不复杂,南北只有三条街,属白羽路和南北老街最繁华,白羽路是新开辟的,门店不多,只有南北老街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门店一个挨着一个。莲花路没有啥门店,主要是进北山和下县城的通道。按常理,他应该在这南北路上走动,别的街道他没有走过,也是不会去的。


整个县城模糊一片,大街上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也没有。我急速地奔跑着,光柱在前面引路,冷冷的灯光所到之处,一切都是寂静的,只能听到我“咚咚”的脚步和寒风的呼啸。我沿着空旷的白羽路一路向北,几乎到达了街的尽头,没有见到哑哥的身影。拐回来一路向南 ,快交住南环路了,仍然没有。我快步进入老街,借着手电光一直向北跑去。经过丁字口,越过十字街,一直到吊桥,仍然只有我是个活的生物。

是不是已经回去了?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我就拔腿往家跑。一推大门,还是我出来时的样子。妻子听到了声音,隔着窗子发问,我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又转身消失在夜幕里。

我边跑边思索着他可能去的地方。这两条大街都找遍了,难道他进了小巷道了?或者是钻进了一个巷道出不来了?如果是那样就麻烦了,县城这么多小巷道,他能在哪个巷道呢?我猛然想到了礼堂街,想起了礼堂和戏院,那里是县城灯节活动最频繁的地方,今年的灯展也在那里举行。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们顾着追看狮子旱船,忘记了今夜还有灯展的事情。那里是唯一的希望,如果那里也没有,真的可能是走失了。

我拔腿向礼堂街跑去,街道两侧的花灯还挂在统一规划的铁丝上。路灯虽然熄灭了,但稀稀拉拉还有几处灯光。戏院旁边几盏大型的灯笼下面还有微弱的光线射出来,定眼看去似乎还有人在晃动。我近前一看,果然是我的哑哥。他神情恍惚,低头看看这里,又抬头瞧瞧那里,好像在寻找什么。看到了他,我悬着的心就放下了。我跨步过去,拉了他一下衣服,他才注意到我。看见了我,他癔症了一下,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我正要领着他走时,从灯笼下走出一个老头拦住了我。他披着绿大衣,中等个子,五十多岁。

你是谁?这是你的人吗?

我是他的弟弟,他是我的哑哥。我说,我们一块儿看灯时他走丢了,我都找了好多地方。

他在这里转了好长时间,看着灯笼发呆,就是不回家。问他也不回答,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老头说,你们也太粗心了,他是个聋哑人,咋能让他一个人出来,出事了咋办?抓紧带回去吧,以后可得注意。

我谢谢这位热心人,就把他带走了。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我告诉妻子,今后夜里再出去时,要么把他锁在家里,要么带上他,不要让他一个人出去。第二天早上,我领着哑哥,按照昨晚的路线又走了一遍,让他就记住那个地方。如果那里再有活动,他就能自己去,自己回来。


03




春天刚过去,夏天就到了,天气的变化就频繁起来。刚刚还是晴空万里,乌云上来后,瞬间就是倾盆大雨。周末上午,我刚从外面回来,大雨就从天而降。我估摸着时间,哑哥这时候可能刚刚走到山上,这样的大雨会淋出病的。从家里到寺山,也就五六里的样子,进去山也有一里多。山里除了树还是树,没有躲雨的地方,我只有骑自行车尽快把雨具送到他的手里。风借着雨势,铺天盖地而来,让人行走艰难。大雨如注,地面的积水急速地向低处流去,边沟里的积水顷刻就流动起来了。

我顶着风雨艰难地向寺山冲去,衣服上下全湿透了。到了半山腰的一个平场里,我看见一个人还在雨中忙碌着,这个人就是哑哥。他弓着腰仍然不顾一切地往编织袋里装树叶,雨水从头往下浇,衣服贴在了皮上。我赶紧把雨具戴在他的头上,抓起袋子底部,把里面的叶子倒了出来。他抬起头,两眼直直地瞪着我,满脸通红,又执意把地上的叶子抓起来强行往袋子里塞。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的做法错了。这是他劳动的成果,尽管下着雨,他也不想丢弃。没有办法,我只好重新把袋口撑开,快速地把树叶装好,拴住袋口扛了起来。雨再大,他就是不急。我飞跑着走了,他拄着筢子探索着山路,不紧不慢地走着。


有了这次教训,我让妻子准备一大块塑料布,在两角系上线绳,上山的时候让他装在口袋里以防不测。我用手指指天,又指指头和身子,他笑着把塑料布叠起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尽管我们考虑的非常周到,把困难和危险的系数都降到最低。但是,哑哥还是在扒树叶的时候走丢了。走失的前一天好像是个演练,没有引起我的重视,第二天就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哑哥的第二次走失非常意外,也非常突然,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他来县城已经两年多了,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环境,早晚出去都能安全回来。这次可能是大意了,妻子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让哑哥也摸不着头脑了。

上午妻子急着出差,做好早饭后告诉邻居黄婶一声,就把孩子送到了岳母家。哑哥起来就傻傻地等着,黄婶比划着让他吃饭,他就是不吃。快上午了,他才扛着筢子上山。

下午,我进城有事,回到家时看到哑哥还没有回来,我就骑车顺着他上山的路去迎接一下。到了鹳河桥边,看见他坐在路沿石上。他沉沉地趴在膝盖上睡着了,鼓鼓的袋子和长长筢子放在一边。那一刻,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哑哥实在是疲惫了,坐下来就睡着了。我没有打扰他,回头去南头饭店买了一个包子馍,待他醒来时塞给他。

想不到这样的事情在第二天又重新上演了。

妻子出差没有回来,孩子要送岳母家里,我还急着去上学。早上把饭做好,比划着让他吃,我又给他了两毛钱,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下午,妻子出差回来,发现没有见哑哥,就打电话给我。我想着没事,他可能又在桥头打瞌睡了。我让她去桥头看看,我马上就回去。

我赶到家的时候,邻居和亲戚都在帮忙寻找。华灯初上,街道上明晃晃的,就是没有哑哥的身影。我猜测着他可能去的地方,要么还在山上,要么顺着哪条路没有拐弯就走直走了。我打开手电上山了,让妻子和大家在街道里分头寻找。

虽然天色已经黯淡,凭借着天光和手电还是能够看清上山的道路。我沿着弯曲的山道攀上爬下,不放过任何一个突兀的地方,山谷里,小溪旁,都仔细察看,哪怕是一个石头堆,一丛灌木丛,我都要用手电光照照,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我狂奔下山,在大街小巷寻找,河边、堰渠都没有。我又顺着泥土路向两端延伸了三公里多,也没有发现那个背着鼓鼓的编织袋、扛着长长竹筢子的哑哥。到岳母家汇总信息的时候,岳母说,夜已经很深了,这样没有目地的寻找,还不如都回去歇着,想想他可能去的地方,明天再找。他是个哑子,身上没有财物,没有人会去害他,只不过是他迷失了回家的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饿了不会去讨吃的,困了也不会去找个地方休息,估计要露宿野外了。好在这秋天不是太凉,冻不坏。

我们回到家,看着锅里的饭还是我早上做的,哑哥一点也没有吃,我心里不是滋味,妻子心里也不好受,就谁也不用埋怨了。


实际上,哑哥是妈妈的心头肉,她一生中最不放心的就是哑哥。妈妈说,哑哥不会说话,就已经很不幸了,如果再受些什么委屈,心里会更不安的。在分家的时候,她害怕我们几个吃国家粮的一旦上班了,哑哥连饭都吃不上,生活上有困难了连个帮手也没有。所以,妈妈不让哑哥跟着我们住,就选择了在家劳动的三哥。谁知道,三嫂的娘家不同意,听说后就来理论,让父母亲非常畏难。那天早上,父亲蹲在墙根抱着头泪水长流,母亲躲在里间哭着不出来。在这进退两难之时,妻子出面承担了抚养哑哥的义务,这场风波才算平息。如今哑哥在我家走丢了,如果父母地下有知,我该如何回答他们呢?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来,骑上自行车在街道上没有目标地乱撞,希望奇迹出现。妻子也不上班了,在大街小巷里寻找,甚至沿着鹳河边的公路,南边到稻田沟,北边到白鹤湾,都没有找到。

吃过早饭,姨家老表栓子也出现在寻找队伍中。我们忙乱了一个上午,仍是没有结果。半晚上,他的邻居从回车下班回来说,早上上班时发现一个人背着编织袋,在路上往东晃着,下班时又发现还是他,你们去看看是不是要找的人。老表一听,立马就来报信,我立即骑车带他一块儿去。刚到老庙岗底下,就看见路边有个人躺在路沿石上,旁边放着一个鼓鼓的袋子和长长的竹筢子。

就是哑哥。我对老表说。

他倦曲着身子躺在路边,衣服上下满是汗渍的印迹,脊背上还有一个挂开的长长的口子。我推醒了他,他抬头慢慢坐起来,苍白的脸上透露着无奈和艰辛。他用迷糊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没有笑,只是用手指指身边的袋子和筢子,我比划着连我也不知道的手势安慰他。他用手指指口袋,又慢慢伸开手掌。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卷皱了的纸币,口袋里装着红线绳穿着的钥匙和半截彩色的广告纸。那纸币,还是我上学走前留给他的。看到这,我心里非常难受,眼泪几乎要流了出来。一个患难的弟兄,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哥,就是自己再难,也不愿意把仅有两毛钱化出去。就是再辛苦,忘记了回家的路,仍然不忘开门的钥匙。

老表在路边拦了一辆拖拉机,决定先把哑哥拉往姨妈家,让姨妈先给哑哥做饭。上车时,哑哥还执意要把编织袋带上。我没有再坚持,就随了哑哥的心愿,毕竟是他劳动的汗水。他与我相似,就是自己再累,也不愿意随便把自己劳动的成果丢弃。

拖拉机载着哑哥和老表冲在前面,我骑着单车紧紧地跟在后边。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到了姨妈家,姨妈连声说,快给他洗洗脸,倒杯茶,先歇着,我去做饭。

饭端上来了,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猜测着他走失的原因。

他昨天早上等侯我们吃饭,结果上山去晚了。下山的时候估计到下午两三点了,即累又饿,就坐在路边休息,醒来之后,忘记了路口,就顺着大路直走。到了土门觉得不对,回过头再走,又发现走错了,再回头还没有走对。就这样反复地行走,反复地回头,就把原来的路也全部忘记了,只好顺着公路瞎走。饿了只能忍着,累了就坐在路边休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回车,发现还是不对,就回头往县城走。正常人,饿一顿半顿还可以,饿一天肯定受不了。何况,回车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地,哑哥背着柴火来回走了很长的路,又饿了好几顿,能受得了吗?至于说夜里在哪里休息,只有他自己知道。


04




哑哥的最后一次是在1992年的冬天。这一走,就永远回不来了。

一到冬天,县城的人们就闲着没事,附近的市民也常常去寺山扒树叶烧锅用。近处、低处的树叶大多都被扒完了,再扒就需要去很高、很陡的地方了。哑哥不怕,他毕竟扒叶扒出经验了,况且还有大把的时间。虽然脚腿不便,仍然不慌不忙。别人看不上的地方,他蹲过去,就是有几片朽叶,也要放下筢子,打开口袋装进去。有时候霜气很重,或者刚下过雨、飘过雪花,树叶潮湿,他也不管,只要能捧起来就尽管往口袋里塞,甚至连碎石块也捧了进去,遇到干树枝也折断放进去,这就增加了编织袋的重量。每次回来的时候,编织袋压得他腰都弯着。

妻子娘家是县城的,菜队划给了一块地皮,我就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盖了一层砖混平房。因楼上没有晾晒衣服的地方,我就在一楼依住前檐拉了一根铁丝,一头经过楼梯口的位置,上下楼梯如果不注意,是会碰头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哑哥也经常上下,从来没有发生了什么危险。偏偏就是这根我们习惯了的铁丝,要了哑哥的性命。

哑哥那天出事之后,我回来看了现场,发现了楼梯台阶上的血迹和脱落在地上铁钉之后,猜想着事情发生的全部过程。

大雪后的几天,天空突然飘了一场雪花,也算是应应气候。上午,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哑哥又像往常那样进山扒叶。下午回来后,他直接把树叶扛到了楼顶,趁着阳光好,把树叶晾晒一下,顺便把碎石块也分离出来。第二天早饭后,哑哥刷过碗,就去楼顶收树叶,剩余的碎石块,他是用铁锨铲下去的,每次都是这样。他下楼去拿铁锨,上来时,把铁锨扛在肩上。过了转身台,已经上到第三个台阶了,他觉得铁锨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他随手猛的一用力,还没有站稳,就被铁丝弹了一下。拴铁丝的铁钉受拉力后,突然从砖缝里飞了出来。他失去了控制,就连人带铁锨一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虽说楼梯不高,只因哑哥不提防,猛的一下摔下去,给他的冲击力是十分强烈的。但是,他还能够勉强坐起来,然后转身趴在前檐台阶上。上午,妻子下班回来,发现他趴在前檐台阶上睡着了,头上的血已经凝固,就赶紧推醒并扶着他去医院包扎。医院很近,出了街口就是。包扎好后医生说没事,回去休息几天就行了。到家后,妻子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时,哑哥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看着躺在床上的哑哥,我赶紧告知了大哥。心想着摔一跤,不会出现多大问题,我也没有在意。谁知,皮外伤是一个错误的信号,真正的危险在头骨里面,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哑哥在床上不吃不喝睡了三天,大哥天天来照看,我心里也感到非常不安。下午,大哥和侄子来到的时候,哑哥浑身冒着热气。岳母说,汗洗身了,怕是不行了,准备后事吧。我不死心,坚持要送到医院抢救。我找来医生,医生翻开眼皮说,真的不行了,这个状况,谁也没有办法。我问原因,医生说,可能是头骨经过激烈震荡,脑血管破裂,形成了脑溢血。

就这样,壬申年壬子月二十日的下午,哑哥走了,静悄悄地走了,享年45岁。

我后悔,当初如果家里有人照看,如果及早送医院抢救,如果早些知道病情的严重性,哑哥不会就这样走了。毕竟是我的一奶同袍,毕竟他还年轻。

他走的很突然,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虽然没能给我们留下什么,但就那种不甘于寂寞,不吃闲饭,默默无闻,非常执着的精神,就足够我享用一辈子。

哑哥,现在社会发展很快,做饭不用柴火,更不用你天天再去寺山扒树叶了。咱们那个柴锅灶早就换成了组合灶,用的是电和液化气。城区也扩大了,还在街北头建了好几个广场、公园,里面有花坛、草坪,还有许多亭子,你寂寞的时候可以去转转,甚至下雨也不怕淋湿衣服。县城还有几条国道、铁路,通往四面八方,你想广东二哥了,还可以转坐高铁,一天都能到达。可惜的是,我没有照护好你,让你走的太早了,这美好的一切你都不能享受。我心里难过呀。

一生不语善心通,终日忙活为我聋。如此半饥归隐去,只留笑意暖谁胸?

哑哥,安心地走吧。在这个世上我没能照护好你,来世了,我们再做兄弟。

今天是2020年的立夏,触景生情,写下了这些,以是对哑哥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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