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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张家生:我家的老房子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623】 

我家的老房子

河南邓州   张家生

说到我家的老房子,知道我的人会说,是你家现留在古镇上的老房子吧?不是。我说的老房子,是一九六五年修河堤时扒掉的那座老房子。它在古镇最东,街道的北边,离现在的街口,顺河堤向北三十米处。老房子座北面南三间,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正堂屋。

现在古镇六十岁以上的人,大多都记得我家那老房子。它四围大青砖到顶,檐高二丈有许,房顶大青瓦偃仰相扣,兽脊兽头;屋内楸木檩条楸木椽子,不说檩条有多粗,单说每根椽子就有四五寸宽,二寸多厚。柱子梁头桶一般粗。木楼,有楼梯通到楼上。老房子所建的位置在古镇的最高处,显得格外高大雄威。记得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爬上了木楼,恰好木楼上还一副小木梯,哥哥搬木梯到山花眼的地方,爬上去探出头看了一会儿,我好奇,也要上去看。哥哥阻止我,说我太小,怕出危险。我死赖着不依,哥哥无奈,只好在后边扶着我屁股爬了上去。头探出山花眼,真高哇!往东,看到了一弯流着清水的河,看到了河上的大青板桥,连接古镇东西的大道上,赶大车的,挑担子的,人来人往;看到了东寨门楼的房脊,和围着老房子人们叫群房的房脊。正好有个堂哥在下边玩耍,我冷不丁叫他一声,他忽听见我喊他,四围看了一周,没见到我。还愣在那的当儿,我又喊他一声,这回他顺着声音往上望,我趁他还没看到我的时候,头缩了进来。过了一个时辰,又探出头看,我堂哥还站在那里愣愣地发呆。

老房子处处尽现它的龙钟老态。墙根多处,宽大的砖头上,由于长年累月的风蚕雨食,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大口咬去了半爿子,呈半圆形的蚀口;房顶,瓦沟瓦楞上长满了马松和说不上名的硬秆草,马松和草,青了枯,枯了又青;门窗已失去了原来的颜色,窗黑黢黢的,门呈褐白色;门槛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它像一位沧桑的老人,用混浊的双眼,不屑地俯视着古镇的一切。

刚记事的时候,长辈们就告诉我,我家这老房子,是从张姓先辈们手上继承下来的,这老房子的主人原来姓厚。族上年岁大的人也都这样说。

让我们穿过时光的隧道,回到四百多年前一个阴雨绵绵秋天的傍晚。那时古镇临街上还没有多少人家,靠东临街面南有几间低矮的瓦房。房前竹杆上吊着个幌子,上写“饭铺”。饭铺的东边就是我们现在熟悉的这条河。由于连绵的秋雨,河水暴涨,红褐色的浪花,翻滚着轰鸣着向东南流去。河上的木桥冲毁了。古镇上的一切都笼罩在烟雨蒙蒙中。暮霭已经悄悄地降临了,饭铺里也亮起了微弱的灯光。

这时,一条汉子在河边已经徘徊了很久,他个子高大,但看上去十分疲惫,蓬松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张沾满灰尘又显得极度劳累的脸。他无望地注目着河里翻滚着的洪水,眼前疑似又闪现出那熊熊的大火,从劈劈啪啪的燃烧声中,听到父母妻子在屋内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屋门从外边被锁住了,火光通天,暗处有几个黑影,得意地看着熊熊的大火,哼着小曲走开了……汉子揉了揉眼睛,河里的水无情地翻滚着向东南流去,那凄惨的一幕,时时闪现在他脑海里。他的脚下有两个箩筐,一个箩筐里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个箩筐里放着他唯一心爱的儿子。儿子叫先勇,六岁了,长得虎头虎脑,样子挺可爱。他没有了爷爷奶奶,没有了妈妈,他的嗓子哭哑了,无论他怎样哭,他的亲人,都不会再亲他了,都不会再给他做好吃的东西了,他永远不会再在他娘的怀里,嘴里含着奶头,看着娘的笑脸了。孩子算你命大,要不是十天前上午你撒娇,缠着我去走亲戚,到亲戚家又有事耽搁晚了,咱爷俩也会……汉子不敢再想下去。他看看箩筐里哭累了刚刚入睡的孩子,几滴泪珠顺着疲惫的脸颊,扑嗒扑嗒滴落下来。他对不起儿子,小小年纪,就跟着自己受这么大的磨难。唉!也是自己太大意了。

祖上留下来的五十多亩潮墒地,旱不怕旱,涝不怕涝。旱天别人地里的庄稼打蔫,耷拉着脑袋;怪了,自己这几十亩地的庄稼,一点也不显旱的样子,鹅娃头一般地翘着向上长。有人暗地请来了风水先生,说这块地有地气,占住这块地的人家早晚要成气候。这块地的庄稼年年长得好,收成也好。自己的这个家也就是从这几十亩地上发展起来的。西营姚员外早就冷中了这块地,派人来跟自己交涉,说这几十亩地卖给姚员外,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祖上留下来的东西,一分一厘都不能卖!姚员外不死心,又派人来说,给个十亩八亩也行,一厘一毫都不卖!后来姚员外亲自出面,要个三亩五亩也中,说给父母买块坟地。回答姚员外的是,祖上留下来的,就是说得唾沫点着灯也不能卖!姚员外笑笑走了,嘴角露出一般人都觉察不到的愠色……那天上午,领着缠着也要去走亲戚的儿子,刚出村口,与正往地里做活的好心的邻居李大叔打了个照面,李大叔看着跑在前面的先勇,惊呼道:“哟,孩子扎实了,不用抱啦!” 中午喝高了,一觉睡到大半夜,睡梦中,忽听有人喊他,喊的声音急促,睁眼看是李大叔。李大叔落脸失色,嘴唇发紫,哆嗦着:“娃子,你赶紧逃吧,晚了你就没命了!” “什么?!”李大叔一五一十给他说了他家失火,老父老母妻子被烧死在屋里的事。“谁干的?!” “我估摸着是土匪,也或许是他……” 李大叔没敢再说下去。他一个激灵,酒意全无,要去拼命。李大叔死死拉住了他:“我在黑影处听见他们有人说,说你们父子俩没在家,他们又来这追杀你们来了。娃子,快走!留在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他朝李大叔磕了几个响头,又朝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父母,不孝的儿子没能照顾好你们,还让你们遭受……

无际的夜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翻滚的浪花也看不甚清楚。饭铺早先微弱的灯光,这时却显得异常明亮。饭铺里有人吃饭,油锅“哧哧拉拉”飘出炒菜诱人的香味。箩筐里睡着的孩子醒了,睁眼看看,周围黑天黑地的,吓得“哇哇”地又哭起来。汉子蹲下身子,用他那干裂的嘴唇,吻着孩子的脖子和脸:“先勇,别怕,爹在你跟。” “爹,我饿。” 汉子望着饭铺的灯光,摸摸口袋里仅有的一粒碎银子犹豫着,他甚至想……“孩子都饿了,吃饭去。”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汉子身边响起。汉子回头看,身边站着一个人。夜色中,汉子还能分辨出他是饭铺中那年岁大的人。那年岁大的人看他们父子俩老半天了,水大,这汉子想干啥?!他跑过来,要他们父子俩到饭铺去。汉子还在犹豫,那年岁大的人已挑起担子,推着汉子来至饭铺,招呼在里间正忙碌的一个年轻人,:“来两碗肉丝面,多放些肉丝。”那年岁大的人提来洗脸水,让汉子和孩子洗了。随即两碗热腾腾的肉丝面摆在面前的桌子上。汉子嗫嚅地说:“一碗就够了,让孩子吃,我不饿。” “孩子吃,你也吃。孩子都’饿了,你能不饿?!”汉子的手不由得伸进口袋,摸摸那仅有的一粒碎银子。年岁大的人爽朗地笑了,“有钱没钱吃完饭再说。”说话间,又炒了两个小菜也端了上来。汉子啥也没说,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饭毕,微弱的灯光下,两个男人说着话。年岁大的男人看着汉子,从相貌上真说不出对方的年龄大小,试探着问:“敢问贵庚?” 汉子回答:“三十有一。” 年岁大的男人心里一振,笑着介绍自己:“我长于你,四十有四,称你贤弟可否?” 年岁大的男人说:“我姓厚,叫长顺。贤弟你?”汉子回答:“免姓张,叫奇汉。” “那贤弟你今欲何往?”奇汉回答:“不知道?”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水。长顺是个细心的人,奇汉必有苦衷,不宜再问下去。长顺招呼奇汉喝茶,奇汉的情绪稍稍好些。长顺又试探着与奇汉说:“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下,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你说”奇汉抬起头看着长顺。“要不嫌弃,就在鄙处住下可否?”奇汉眼里闪着喜悦的泪光。“贤弟不瞒你说,我还种了一百多亩地,两犋牲口,三个长工。人手忙不过来,想再雇一个。你看能不能屈就?”这奇汉那有不愿意的,连声答应:“好,好!”长顺补充说:“工钱跟其他几个一样。” “啥工钱不工钱的,我爷俩有个吃住的地方就行。”“贤弟喂牲口行吧?”“行。打小就喂牲口使牲口。”“那好。你先负责喂牲口。那俩兄弟负责使牲口。”

长顺和奇汉还想继续说些别的话,被一阵嬉闹声打断“你拍一,我拍一,咱俩都是小朋友。你拍二,我拍二,咱俩是对好兄弟……”奇汉扭头一看,是先勇与另一个稍大点头上扎着撅撅鞭的孩子正在旁边玩拍拍手。奇汉喊过先勇:“来,来,给伯伯见个礼。”长顺拉过先勇,低头对孩子说:“告诉伯伯,你叫啥?”先勇小嘴一张:“伯伯,我叫先勇。”说完微微笑着看看父亲。奇汉也看着儿子,满意地笑笑。长顺也喊过那个扎着撅撅鞭的孩子:“耿点,给你叔叔见个礼。”到底耿点大些,给奇汉深深鞠了躬:“叔叔好!”没说完,就要拉着先勇还要玩拍拍手。接着两方大人相互通报了各自孩子的年龄。耿点长先勇两岁。长顺笑着说:“那先勇应叫耿点哥哥唠!”说完看着奇汉爽朗地笑了,奇汉也爽朗地笑笑。长顺告诉奇汉,这孩子来的不容易,是从武当山娘娘庙里求来的。他还有一闺女,已经出阁,嫁于五六里远的东营。奇汉住下后的日子里,长顺女婿来过几次,女婿叫胡二圆,长得怪好,嘴也怪甜,可长顺对他这个女婿不冷不热的。自己是个外人,不怎么好问。这是后话。

当晚,父子俩就歇在客房里。客房在老房子位置的下首,长顺夫妇寝室的南边。那时老房子还没盖,,位置空着,坐东面西一拉趟四间低矮的小瓦房,在瓦房的后边,还有一拉趟五间草房,三间喂牲口,两间雇工住的地方。第二天,奇汉父子俩就搬进后边喂牲口雇工的住室。奇汉的工作主要是喂牲口,草也是奇汉割。奇汉割的草都是牲口极爱吃的草,不嫩不割;再干净的草,也要淘洗干净了再喂牲口。常言说:有料没料,四角搅到。几头牲口的脾气,奇汉都摸得溜熟。大黑牛“调皮”,喂的时候,让它独占个槽位;大黄牛性格温顺,就连它的儿子小花牛也欺负它,抢它的草,吃它的料,也让它独占个槽位。不到一个月,牲口们都吃得膘满肥壮。两个牛把式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奇汉,好像从心底里重新定量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

一个阴雨天,前边饭铺的生意不忙,长顺来到牛屋。奇汉边喂牲口,边辅导先勇学习。没有书本,地面上写满了字,先勇摇头晃脑地背:“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长顺悄悄来到他们身后,奇汉督先勇背完,然后让先勇说说这两句的意思,先勇看着父亲结结巴巴地说不上来。奇汉解释道:“人生之初,禀性本身都是善良的。天性也都差不多,因为各人后天的学习方法和模仿对象不同,这种气质相互之间才相差甚远。”长顺听了,不禁出声赞叹道:“想不到贤弟还有这一手!?”奇汉回头看是长顺,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家父教的,说的不好。”长顺又问:“会记账吗?”“简单的会些。”“那好,咱们这个家,就缺个记账的。明天你就搬到客房来先住。”长顺又看看先勇:“让孩子和耿点一同上学吧。” 奇汉推辞说:“孩子还小。” 长顺似乎没有理会到奇汉的意思,说,明天,我领孩子见见先生,礼金的事,你不用操心。

接下来长顺与奇汉简单交接了手续。第二天,当奇汉拿着账本让长顺看的时候,长顺的眼睛瞪得老大,自己也上过二年私塾,也算得上个文化人。看着账本封面上的字,真有颜筋柳骨之风格,再翻翻里边所记的项目,笔笔清楚,一目了然。奇汉看长顺看完账本,露出满意的笑容,建议道:“我想把这临街的房子再扩建几间,不光有饭店,还应有旅店茶馆。我们这个地方是新野到构林的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人们,到这个地方都要吃饭歇脚。”长顺听了,把奇汉从头到脚又重新审视了一下,问:“你做过生意?”“没做过。我看咱们这里地理位置好。”长顺一拍大腿:“我早就这么想,还拿不定主意。咱们说干就干!”两个月后,临街一趟七间门面房盖起来了,果然生意兴隆。一月下来,奇汉与长顺结账的时候,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两人都笑得合不扰嘴。奇汉建议,河边地再置买个百十来亩,牲口再添两犋。长顺拉住奇汉的手说:“你怎么都说到哥哥的心窩子里去了!”

奇汉虽说是长顺的账房先生,实际上也是长顺的大管家,在奇汉的燮理下,街上的生意好,地里的庄稼也长得好。

一日傍晚,长顺与奇汉饭毕,说到往前发展计划,奇汉说道:“老哥,上房得盖盖啦!”长顺也说是。盖上房是个大事得慎重。长顺派人请来了城里的风水先生。风水先生看了长顺的宅地,也就是老房子的位置,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不禁失声叫道:“真乃好宅。这是我这大辈子勘过的最好的家宅!”不过风水先生看看主家长顺一惊,又看看奇汉一喜,眼睛一亮。午饭后风水先生将长顺叫至耳房耳语一阵,长顺出来时,风水先生还不放心地交待一句“叫你儿子一块去。” 当晚子夜时分,长顺喊儿子,儿子已经熟睡,不忍再喊,臂腕里挎着筐子,筐子里放的什么,天黑,看不清,独自乘着夜色出去了。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长顺膝盖上沾满灰尘地回来了。早,风水先生问及此事,长顺说,自己去了,儿子没去。风水先生听了,嘴里没说什么,看着长顺出去的背影,只是无奈地摇着头。原来风水先生叫长顺父子俩,在鸡不叫狗不咬的深夜,到河东的十字路口摆上大馍大肉,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磕三个响头,求得四方神仙护佑,谁知他的儿子竟没去。

正堂置楼的房子,二个月就建成了,花费的银子有多少,只有长顺和奇汉两个人知道。房子建的高大,威武,气魄,这在古镇,就是在方圆十里八里也是少有的。

明.万历三年,天下瘟疫,死的人不计其数,长顺一家也未能幸免。先是内夫人厚何氏去世,紧接着儿子耿点,也跟母亲走了,真是祸不单行。

长顺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打击,便病倒了。好在有奇汉顶着,生意地里照样安排得井井有条,长顺心里有些宽慰。一想到那个油嘴花舌的女婿,气都不打一处来。当时也是一个至亲提的媒,说东庄胡员外那二小子还行,长顺见了一面,看着怪顺眼,况且人家家庭条件比自己的要好,没有往深处打听,就打发了闺女。他们弟兄两个,胡员外死后,家产一劈两半,他哥哥务实,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而这小子,吃喝嫖赌,样样都占,很短时间,分的家产,就给他踢腾光了。儿女连着父母心,长顺派人给闺女送了些东西,谁知你前脚走,后脚他把这些东西又转卖了。还不时背着自己,打着自己的旗号,从奇汉手里支取了不少银两,自己和奇汉辛辛苦苦挣下的这点家产,够他踢腾几天?!自己一时粗心大意,将自己的闺女害苦啦!想想不禁老泪纵横。

一日,长顺对给自己端药的奇汉说:“老弟,老哥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看咱哥俩,你说吧。” “我想一一我想一一”长顺用混浊的两眼看着奇汉。“你清说,我听着。” “我想收先勇为义子,娃还姓你张姓。我知道你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奇汉心里一颤,笑着说:“老哥,你现在养病要紧。” 长顺知道奇汉心里的想法,盯着奇汉的眼睛,抓住奇汉的手不放……

长顺内人厚何氏,儿子耿点走后,奇汉原打算与长顺清算账目后,带着儿子再到别处混碗饭吃,谁知这长顺一病不起,女婿胡二圆不要东西不露头。相处几年了,奇汉不忍心扔下病中的长顺不管,可管下来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认义子的事,长顺叫底下几个伙计办得风风光光,镇上执事的人都请过来了,亲戚邻居也都见证了这个事。胡二圆也来了,礼随了没随不知道,只知道那天中午的宴席很丰盛,胡二圆吃得满嘴流油,临走时还提溜了一大包东西,吃剩的鸡呀鱼呀肉呀,说是给家里的狗狗猫猫带的。人们都心照不宣窃笑着没吭气。

自打奇汉管上账后,胡二圆没少从奇汉手里拿钱,每次多则十吊八吊,少则三吊五吊。奇汉也是个穷苦人,见不得胡二圆那副苦相,见奇汉总是蹭蹭磨磨地凑上来,张叔长张叔短的,任你再硬的心肠都被他喊软了。奇汉考虑最多的这是长顺的女婿,长顺嘴上说气话,心里疼着哩。奇汉与长顺兑账的时候,把这事说了出来,长顺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跺着脚:“畜牲,这个不要脸的东西!”长顺心疼的不是这些钱,气的是这个不争气的胡二圆。告诉奇汉,以后来了,一分一毫也别给!以后呢,这个胡二圆还是不时地索要东西,奇汉没法跟长顺交待,只好把自己工资报酬的一部分给了胡二圆。胡二圆极不满意这个张奇汉,在背后曾扬言:“这个张奇汉,我早晚会收拾你!” 长顺卧病的日子里,胡二圆更加有恃无恐,开口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稍微迟慢点,胡二圆眼珠瞪得铜铃子一般,指着奇汉吼道:“姓张的,你识相点,这个家早晚都是我的!”

长顺这几天病情好得多了,听到前边账房里有吵闹声,侧耳听听,断定又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强撑着羸弱的病体,扶着墻挨到账房,胡二圆忽然看见老丈人过来,腆着脸笑笑:“我就说过去看看你。” 奇汉急忙扶长顺椅上坐下,长顺喘着粗气,不打正眼瞅女婿。胡二圆搞个没趣,夹着尾巴溜走了。长顺看着远去的女婿,啐了两口唾沫:“混账东西,不把老子气死不甘心!”长顺喘了一阵子,看着奇汉说:“贤弟,能不能代我叫下西边的私塾先生过来一趟?” “私塾先生?!” “让他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现在?”  长顺点点头。

私塾先生来了,长顺把私塾先生叫到他的卧室,也就是老房子的东间,交待奇汉任何人不得进来。奇汉灵性,话里也包括自己,中午饭都是叫人送进去的。下午私塾先生走的时候,长顺喘着气,只送到门口。私塾先生出门后,看见奇汉诡秘地笑笑。长顺让奇汉再叫古镇上执事的人,亲戚邻居,明天过来一下。又特别交待,让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婿胡二圆务必过来。

第二天,邀请的人都过来了,私塾先生过来了,胡二圆也特意叫人请过来了,在老房子当堂坐了三桌。趁大家喝茶的当儿,私塾先生说话了:“今天,厚老先生有件事要当着父老乡亲的面说,要大家作个见证。”大家都抬头看着私塾先生,只见私塾先生慢条斯理地从他穿的长衫袖筒中,掏出一张褐色的麻纸,用长指甲的手,沾下嘴唇,把折叠的麻纸一折一折地展开,私塾先生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又看了看在座的所有的人,念了纸上写的意思。那时人们十有八九不识字,从私塾先生一张一合带胡子的嘴里听出:

厚老先生自知不久大限将至,所有家产都为义子张先勇继承。特立遗嘱,明晓众位。下面是具体家产项目。特指河东五十亩红药地归闺女所有。(这里有意不写胡二圆) 最后镇上所有执事的人,亲戚邻居都画了押,捺了指印。大家都说厚老先生明智,在称道厚老先生的同时,大家也都认可张奇汉在厚家创业发展中所作的贡献。私塾先生戴着眼镜,认真地核对了所有应该画押捺指印的人,怎么没有胡二圆,也没有张奇汉?!听有人说,遗嘱没念完,胡二圆就悻悻地走开了。还有奇汉,到哪去了呢?

  下午酒阑人散,长顺蹒蹒跚跚,从后院找到前院,西院找到东院,最后在牛屋里找到了奇汉。奇汉躺在牛屋的床上,听见脚步声,知道长顺找到这来了,急忙起来,扶长顺挨床沿坐下。长顺喘了好大一阵子之后,看着奇汉:“怎么生老哥的气啦?” “咱哥俩相处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这脾气?!” “知道,知道。就是知道,这事才不叫你知道。” 奇汉无奈地摇摇头:“老哥呀,你咋能这样!你还有闺女女婿。” “女婿,你看能靠得住吗?!”长顺又咳嗽了一阵子,显然一提起他的女婿,他的气就上来了。奇汉端来茶水让他漱了 。“这个家,我知道,你知道,原来是个啥样。自打你来后,才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家不应该给你吗?” “老哥你高看我了,我们父子俩不是你收留,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要饭哩。”说着奇汉眼里丝丝的,几乎哽咽着说不下去,眼前似乎又出现那熊熊大火,父母妻子的哭喊声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后边谋杀者紧追,父子俩东躲西藏,辗转十几天来到这里,面对的是滔滔的洪水……奇汉不敢再往下想。

长顺也哭了,豆大的泪珠从干痩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先祖挑着祖爷来到这里,那时祖爷也像先勇那么大,那么高。父亲生前常给自己讲这些。先祖挑着祖爷来到这里时,这里还没有人家,先祖看这里临河地势又高,搭建了茅房算是安了家。代代单传,发展到自己这一代,不知是十几代,父亲也说不清楚。好在家到自己手里,有奇汉的全力相助才有了发展。不想天不佑厚家,先死妻子,后死儿子,要不是奇汉悉心照料,再有几个长顺也死去了。

牛屋里一阵沉寂,只听见“咯吱咯吱”牛嚼草的声音。奇汉端来了水,长顺就住脸盆洗了脸,然后看着奇汉,声音不大:“老弟,这事就这样了,不能再推辞了。老哥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老哥,我是给你打工的,我只要我所得的那部分就够了,你这样要陷我不仁不义!” 长顺看奇汉还要推辞,发脾气了:“奇汉,你要老哥给你跪下不成?!” 奇汉急忙拽住了要下床的长顺。长顺又一阵气喘咳嗽:“奇汉,你叫我死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奇汉安慰他说:“这哪能呢。你先回房歇息,这事晚点再说。”长顺拐棍一捣:“这事咱俩说罢了!”

长顺的病一直不见好转,一早,奇汉刚给长顺熬好药,里正送来了县衙的传票,说胡二圆告下了张奇汉。长顺在里间听见了里正的说话,里正走后,奇汉端药进来,长顺对奇汉说:“你不用怕。他是冲我来的。想不到这个狗东西还倒打一耙!”说着挣扎着要坐起来。奇汉安慰他说:“我一个人去一趟就行。”“你镇物不住,还得我去。”叫奇汉备了两辆大车,叫上私塾先生,镇上执事的人。临行,叫奇汉把账本也打包带上。

第二天,县衙升堂。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原告被告上堂。原告胡二圆一看老岳父也来了,早吓得瑟瑟发抖,躲在一边。县太爷一看被告席里呼呼拉拉一下子上来一杆子人,问:“哪个是被告张奇汉?”厚长顺朗声答道:“老汉便是。”扶着他的奇汉急了:“我是。”县太爷傻眼了:“你们究竟谁是谁不是?”长顺回答:“我是胡二圆老岳父。”张奇汉回答:“我就是胡二圆状告的张奇汉。”县太爷问道:“张奇汉,胡二圆告你毒死他内弟灭门霸业可有此事?”县太爷话音未落,长顺就要抡起拐棍奔过去,要打站在另一边的胡二圆,骂道:“你这个畜牲,血口喷人!”县太爷觉得这里边必有蹊跷,忙叫人拉住了长顺。县太爷脑子一激灵,胡二圆状告张奇汉灭门霸业,就是灭厚长顺的门,霸厚长顺的业,怎么厚长顺还在?!不用传点,厚长顺就在现场,让他说说根由。县太爷看厚长顺病恹恹的样子,命人搬把椅子让他坐下。厚长顺收起要抡起的拐棍,狠狠地瞪了胡二圆一眼,对县太爷及在场的人历数了胡二圆的许多不是,又叫奇汉搬过账本,把胡二圆从厚家拿取的钱财,桩桩件件说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长顺把没有记在账上,自己私下给胡二圆的工资钱也说上了。接着,厚长顺又把张奇汉倾力相助厚家创业发展,儿子耿点死后,认张奇汉儿子为义子,家产由义子继承的前因后果说得明明白白。被告一边站着的私塾先生,古镇上执事的一杆子人都证明厚长顺说的是实事。县太爷眼珠子翻翻站在下边的胡二圆,油头粉面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递状纸的时候,里边还夹了一张银票,被县太爷立马退了回去。县太爷有意惩治下这个刁民,将计就计,又问:“厚长顺,胡二圆状告张奇汉毒死你儿子,可有此事?”厚长顺大骂胡二圆:“儿子得瘟疫病不治而死,怎能说是奇汉毒死?!”胡二圆在一旁辡解道:“县太爷,内弟确实张奇汉毒死,老岳父被张奇汉气昏了。”胡二圆见开场不利,心想咬住这一点,便可一下子扭转这不利的局面。又想内弟已死去三四个月了,可算死无对证。三间高堂屋,高堂屋里白花花的银子,满仓满仓的粮食,肥得流油的几百亩土地,成群的骡马,瞬间,在他眼前一样一样闪过。胡二圆满有把握地瞥了一眼站在另一边的张奇汉及老岳父。县太爷进一步问道:“胡二圆,诬陷人要负罪的!”胡二圆信誓旦旦:“愿拿脑袋担保!”县太爷惊堂木一拍,暂审到此,明天这个时间再审。县太爷一挤眼,胡二圆被两个衙役带走。

第二天,原告被告到堂,早有仵作呈上尸检结果,长顺儿子系得瘟疫病而死。县太爷惊堂木一拍,:“大胆胡二圆,一贯好逸恶劳,吃喝嫖赌俱占,污人清白!”掷签在地,先打五十大板,再关牢狱半年。

胡二圆万想不到,昨天县太爷休庭之后,即派几名经验丰富的仵作,快马加鞭赶赴六十多里外的古镇,掘坟开棺验尸,长顺儿子的尸骨非黑非黄,属于瘟疫病状。

长顺经过这一折腾,病比以前严重多了,卧床不起。幸有奇汉早晚悉心伺候,请来了方圆最好的郎中,用了最好的药,但无论怎样的努力,也未能挽留住长顺的生命,长顺含笑闭上了眼睛,享年五十四岁。

长顺灵柩就停放在老房子当间,择准停灵七日。义子先勇披麻带孝,执幡摔盆。长顺与埋在古镇西南的夫人厚何氏合葬,坟前竖着高大的墓碑,上刻“先考厚长顺;先妣厚何氏之墓”落款“义子张先勇敬立”。

早已获释的胡二圆,在长顺的丧事期间,自始至终,人们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长顺去世的第二年,春节临近,奇汉要先勇看看他的姐夫胡二圆。先勇瞪大眼睛望着父亲,其时先勇已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奇汉说:“彼一时,此一时。去吧,割不断的关系。你告诉你姐夫,说我爹想你们啦!”先勇从胡二圆家回来说,胡二圆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以前不该……一来二去,两家也有些走动。奇汉知道胡二圆家的日子过得不好,把河东五十亩红药地也给了胡二圆。张胡两家一直走动了五六代。

张族的先人奇汉,先勇百年后,葬在长顺的坟东下头,为厚氏夫妇遮风挡雨。

我刚记事时,老房子当堂供桌上的东边,摆放着两个神龛,我们张姓的人叫它“主盒”。每个主盒近二尺宽,二尺多高。半卷檐,檐下有走廊。墙.门.窗镂空,门窗可开可关。通体小巧玲珑,黑中泛红,古色古香。里边放的黄纸上,现在想想应是黄缎子上写的有黑字。后来听年岁大的张姓人说,那上面写的是张姓先人的名讳和厚姓先人的名讳。厚姓先人我们张姓后人尊称为“厚爷厚奶”。听老人们说,族上有什么重大的事,执事的人都要到我家老房子前,放鞭炮,朝供桌上的两个主盒祭拜,祈祷。

张姓先人有三个儿子。几百年过去了,这三个儿子的后代繁衍到现在有六百多口人(不包括外迁的)。

六七十年代,每逢年来节到,族上年岁大的执事人,用各家凑上来的份子钱,买上祭品,鞭炮,领着年轻人,小孩子到老坟上祭祀。他们会指着西边的坟说,这是咱们厚爷厚奶的坟,又指着东下边的坟,说这是咱们祖爷祖奶的坟。这样的活动,我参加了几次。事后,还会给去的小孩发几个糖疙瘩。

后来离家工作了,退休了又易地而居,回家的次数少了。一次我问家里来的人:咱们家里,年来节到,还上不上老坟?家里来的人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看了看我,笑笑:谁组织?老坟平了种上了庄稼,连个罩茬都找不着;西边一个地垧里有个小土疙瘩,历年来上面堆了些苞谷秆柴禾什么的,还不知道是不是厚爷坟。现在的人有的老不善待,谁还追那些远的没影信的人。

唉,今人这样对待先人,后人会如何对待我们现在的今人。想此,我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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