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刘修銮：儒医刘鸣西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771】

儒医刘鸣西

河南邓州        刘修銮 

刘凤岐，又名刘鸣西，光绪二十三年生（1897年），卒于1968年。是我四伯。他读过私塾，头脑灵活，前半生经商，后半生行医，都做的有声有色。解放前经商，起初在邓县城内，后来到河口大商家号“文茂祥”内当店员，被分配到湖北省郧西县羊尾镇码头站桩（做负责人）。经商之余，他自学医术，变成了一个在羊尾镇小有名气的儒医。

        

解放前陆地交通不发达，货物运输主要靠河运。羊尾山镇紧靠汉水，上通安康、汉中，下通老河口、襄阳，是中间码头，来往船只很多，地理位置极好。经营商品以山货为主，龙须草、桐油、火纸及竹木之类。

  

      

四伯原配妻子，是邓县城西槐树村人，名尹经泉，我叫四娘。初到羊尾山镇码头站庄（做负责人）， 是他一人在那里，忙里忙外忙不过来，便又娶了一妾，是当地人，姓钟，我叫花四娘。在羊尾山站庄（做负责人），因船只多，工作很忙，但在运送字号内货物以外，尚可自己带点私货， 这是很赚钱的买卖，据四娘后来对我说，当时在一个船上带一趟私货，就够四、五口之家，生活一年也用不完。

         

四伯在那里发了财，便想另开一条财路，他发现山里人习惯吸水烟袋，而水烟必须是卷纸烟的烟丝，他便办个烟丝加工厂，用了几个伙计，把收来的烟叶经过处理加工，切成烟丝出卖，果然销路很好，不久就赚了不少钱，成了羊尾山一带的富户。

         

钱多了，他又想起置（买）地，作为以后退休的打算。因为槐树村是黄土地，远比东刘关庙家乡的黑土地要好得多，便委托四娘的两个弟弟尹经典、尹经膜照管买地。大约在1940年前后一段时间内，在槐树村先后买了30多亩地。经典兄弟，把土地出租出去，每年收的租子，因四伯在羊尾山有花不完的钱，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所以地租也就有经典兄弟自由支配。

         

四伯小时候读的私塾多些，有些儒雅底蕴，在外做生意，又爱结交名人、文人。在邓县做生意时，结交音乐名人——古筝演奏家曹东扶。二人交往甚厚，曹东扶赠他一把三弦，他拿回去放在我家，我小时候常拿着玩。1959年，农村刮共产风，家里没吃的，我妈把它卖了，买了三元钱。在羊尾山镇时，他结交从汉中来羊尾山居住的文人章子端，二人常在一起谈今论古，章子端的绘画、书法都好，很有名气。1962年我去羊尾山镇，章子端已搬回汉中。四伯住室墙上，还挂有章子端画的一幅风景画，是一个牧童坐在水牛背上，用手指着远方一个挂着酒旗的酒店，向后面跟着的一个老者说话。画面上题着选自《千家诗》中的一首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图景空阔，字迹刚劲有力，构图匀称。四伯楼上有只箱子，两尺宽，三尺长，三尺高，里面装满卷着的中堂、楹联和字屏，后来他们搬家，不知失踪何处。我还看到章子端从汉中写给四伯的一封信，后面写：“借你高抬贵，写个有而无。”

      

 

我记得四伯回来过两次。一次大概在抗日战争后，他带着花四娘一起回来，住在西屋。一天晚上，我和三哥（修欣），在他屋里玩，他教我们唱童谣：“小花娃上南山，摘樱桃换铜钱。买大米空干饭，她爹吃她妈看。小花娃气的一头汗。”当时，我觉得这歌词很好，唱两遍就记住了。花四娘夸我聪明，据说花四娘那次回去，不久就生病死了。第二次四伯回来，已经是解放后的1952年，我上小学。一次在他屋里玩，他给我出了个四字谜语：“远看是个手，近看还是手，手是并一处，是手还是手”。“一点横长，口字在中央，大口张着嘴，小口肚里藏”。“一字生得奇怪，腰里长出眼来，头顶三十二两（旧制十六两一斤），脚下八字分开”。“姑娘脚很小，终日把路跑，一日行一里，还说走不了”。每四句打一个字，四个字组成一个词语。我猜不着，他便告诉我：谜底是“提高质（質）量”四个字。

         

四伯在羊尾山镇，也算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名人。一次，一个邻居家孩子结婚，找个青年人写喜庆对联。这个青年一时想不起好的喜庆对联，便去向四伯求助。四伯便写了“咏关睢喜择佳偶，唱桃夭迎之于归。”横批“天作之合”。这是诗经中《关睢》、《桃夭》两篇，意思是美好的姑娘，是我追求的对象，美貌成熟的女子，今日接到我家来。

         

后来，四伯行医，买有一本《药性大字典》，现在我家保存。在前面空页上写：“学而不思则岡，思而不学则殆。”这是《论语》上孔子的话，从字典上查解，岡是“蒙蔽、诬”的意思，殆当“几乎、差不多”讲。按《四书》上注释，这两句是：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它的译文是孔子说：只读书而不思考就会受骗，只是空想而不读书就有危险。四伯自学医术时，读医学经典也是边读边思考，从不盲从。在治病时，也是有独到的分析和见解。记得他说过这样一个病例，有一次，羊尾山附近一户村民请他去看病。他去一看，病人是个男的，有四十多岁，病情非常严重，病人奄奄一息，滴水不进，不吃不喝已经好几天了。听他家人讲，家人请过几个大夫，看了病抓了药，吃了没有一点效果。眼看

家人请过几个大夫，看了病抓了药，吃了没有一点效果。眼看病人越来越严重，怕撑不了几天，已经买了木材，开始请人做棺材了。抱着试试的心态，请我四伯来看。我四伯仔细查看，病人四肢厥冷，精神萎颓，蜷缩一团，浑身寒战，嘴唇焦裂，一派寒象。细摸他脉，又发现脉虽沉细，可是力度不减。他又仔细查看前几次吃过、倒掉的药渣，发现用的药都是治疗寒证之类的药。这些药没有效果，说明药不对症。他想起《景岳全书·传忠录》中说：“阳极反能寒厥，乃内热而外寒，即真热假寒也。假寒者，火极似水也。凡伤寒热甚，失于汗下，以致阳邪亢极，郁伏于内，则邪自阳经传入阴分，故为身热发厥，神气昏沉，或时畏寒，状若阴证。”他判断这是因内热过盛，阳气闭郁不能外达所致的真热假寒证。这时，病人已经喝不下汤药了。他想一个方法，让家属去挖半碗蚯蚓，用清水洗净，加半碗白沙糖，把蚯蚓搅拌溶化成汁，一滴一滴顺牙缝往病人嘴里滴。这样过了一天多，病人竟然慢慢能吃喝点东西了。四伯又随症开些清热的药物继续调理，病人奇迹般好了。从此，四伯的看病神奇的名声，在附近一带传开了。

 

四伯博学古方，也注重汲取近代名医的经验。他订有《中医杂志》，每一期刊登的验方，为了便于记忆，就自己在成汤头口诀。例如天王补心丹：“天王补心归地远，二冬三参五味连，枣仁茯神菖柏草，辰砂为衣蜜为丸。”《药性大字典》后页上写着：人民健康报上刊登治高血压很有效验方，编成歌诀：欲把高血压症识，头晕目眩视力疲。四肢或有沉重态，诊得脉搏见弦迟。首用五钱夏枯草，黄芩杜仲三钱施。酒芍六钱合水煎，连服三日莫更移。再加一两生木力，服过四日变成规。服后又方：滁菊四钱石决六（生用），青箱夏枯三钱优。黄芩酒芍二钱重，一两木力须生投。薄荷一钱五分草，水煎接连服两周。头晕目眩等症状，基本取消不用愁。他通过不断钻研医术，变成了一个在羊尾镇小有名气的儒医，被聘请在羊尾镇联合诊所上班。

 

        

1950年春天，邓县农村实行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按照政策，根据地土地的占有和分配关系，划分地主、富农、小土地出租、富裕中农、中农和贫雇农等阶级成分。没收、征收地主的土地和财产，以及富农出租的土地，工商业者的土地和小土地出租超过当地人均数两倍以上的土地和社会团体公地。在方法上，以区、乡农代会的评议为基础划分阶级，分配果实。此时四伯在槐树村购买的30多亩地，成了亟待落实的问题。尹经典和尹经膜没有分家住在一起，共有九个人，原本有的不足十亩，按人和地评估，只能划在贫农成份上。但如果把四伯购买的地加在他家，就有40多亩地，就要划成富农成份。若仍写在四伯名下，则四伯很可能划成地主成分。当时经典大舅们可能考虑：一是至亲，二是土地虽然是刘鸣西购买的，但所收的地租，人家没有要一点，全是自己家用了。三是当时也没料到，所划的富农成分，在以后的历次运动中，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遭受的困苦磨难和无情的打击，达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以及的子女求学和婚姻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文革中，有一次我去槐树家走亲戚，二婶母对我讲述：“昨天公社来人和大队一起开阶级斗争现场会，把全大队地主、富农分子都叫去。在大队部摆了几张大桌子和板凳，有一张桌子上放满了鸡鸭鱼肉，各种美味佳肴和美酒，教这些分子们都穿上长衫，头带礼帽，手提文明棍坐在这张桌上，其他大桌子上只放了一圈碗，碗里盛着在地里扫的干红薯叶煮的饭。叫贫下中农坐在桌边，每人一碗，会议开始，有领导讲话说：旧社会，我们广大贫苦农民整日为地主、富农劳动，吃的就是红薯叶糠菜。地主、富农不劳动，却吃肉喝酒，我们千万不能忘记阶级苦！讲完话逼着地富分子吃，让贫下中农、群众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你大舅、二舅回来气得吃不下去饭，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刘鸣西买的这些地，因为买到比较晚，最早买的也只收不足十年地租，最晚买的还收不到三年地租，结果被划分为富农分子，被专政管制长达30多年，经典、经膜到死也没有摘掉坏分子的帽子。

          

我四伯1968年因病去世。他和四娘只有一个闺女，刘玉秀，我叫大姐，南京医学院耳鼻喉科专业毕业。先是在南工作，1951年赴朝参加军队医疗队，立功受奖。回国后调入北京儿童医院工作并结婚，丈夫杨靖宇，山东人，《世界知识》杂志社任编辑。他们有一女三男，老大先洁，女，老二先诚、老三先庆，他们三个人先后落户美国。老四先达，现在北京医科大学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