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无论是取自乡村内人们随便种植的杂木，还是取之山中溪畔的翠竹，它们的外形特征是共同的，简朴、光洁、直溜、没有任何刻意的雕琢与修饰。虽像“一”字那样简单，当人把扁担横在肩上，它却成了一个“大”字。这给人的联想和意蕴，叫人回味无穷。

在乡村的农家院落，扁担是居家过日子必不可少的工具，用它来挑水，是每户人家每天必做的功课。我和扁担的第一次交往，它就给我留下难忘的疼痛。

家中的扁担有两米长，四指宽，像巴掌那样厚，两头各穿一条链子，一个钩子挂在上面。我不知道这扁担使用了多少年，从木质的纹理和气味上，已分辨不出是桑木，还是槐木，但能做扁担的，农民都是取自房前屋后常种的槐树，它木质坚硬，而且就地取材。新做的扁担大多颜色淡黄，年轮清晰可见，拿在手中，槐木的气味会扑鼻而来。

我家的这条扁担颜色黯淡，褐色中泛红，不知经过了多少手掌的抚摸、肩膀的摩擦、汗水的浸润，才变得如此光洁润滑。

水井在村子的东头，井旁立有三根木头扎成的架子，另有一根长长的木头系在木架中间，下头坠一块石头，上头系着长长的井绳，井绳的下端有一个挂水桶的铁钩子，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撅杆子。人们打水时，扯着井绳把撅杆子压在腋下，一手用井绳挂住水桶松到井中取水。我当时年少，身高体瘦，无法压住撅杆子，好在井水不深，用扁担的钩子挂住水桶，就可以打水上来。

用扁担打水绝对是个技术活，抡扁担、摆水桶、灌水桶，动作必须连贯，要一气呵成，需要力气更需要技巧，稍有不慎，不仅打不满水桶，反而会使水桶从扁担钩上脱落，掉到井里。我没有遇到这样的尴尬，邻居看到我的踌躇帮我把水打上来，但扁担给我的压力叫我终生难忘。我挑着水桶走得趔趔趄趄，水洒了一路，扁担在肩上，就像挖我的肉。一连几天，肩膀都痛疼不已，后来，每看到扁担，总有畏惧之感。

在乡下，乡亲们包括我的父辈，他们用它挑土、挑肥、挑庄稼、送公粮，用扁担换回一家人的生计。每次归来， 扁担默默地、谦卑地立在屋檐下，我看着它的心情异常复杂。它安静地、无所谓地站在那里，它为万物服役却不与万物竞争，让人感到，任何物体，只要静下来，就有了丰富、神秘的意味。

我们出外旅游，在黄山，在泰山，常会看到那些挑山工们，他们挑着百多斤的物品沿着石阶一步步攀登，汗水从脸上、脖子上流下，浸透了衣衫。我们徒步上山，尚累得喘不过气来，对挑山工来说，那百多斤的物品在我们心里变得格外沉重。为了生存，他们以扁担为伴，挑落了数不清的日月星辰，挑矮了望不断的盘山险道。有人说“扁担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一头挑着汗水淋漓的喘息，一头挂着坚忍不拔的意志”。

在上小学时，有一篇课文《朱德的扁担》，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几十年来，一直被人们所传颂。在井冈山博物馆里，被伟人用过的扁担它以其独特的风姿，展现在这里。一个小小的扁担挑出了伟大的精神与风范，他那官兵一致，军民鱼水相依的普通信念，又有多少人会在这扁担之前惶恐不安。更为可笑的是，在那荒唐的岁月，竟有人偷梁换柱，企图把自己的名字贴在这条扁担上。究竟是他所为，还是那些投其所好，溜须拍马的喽啰为了博得主子的欢心而采取的最蹩脚最下作的手段？他们何曾想到，人心不可欺，历史早已铸入人心，岂可随意颠倒。

在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里存放着一根扁担，凡了解这根扁担的人无不对它肃然起敬。这根扁担来自山东莱东山区一个叫唐和恩的支前民工，他挑着百多斤的粮食，千里迢迢，走过鲁、苏、豫3省88个村庄，每过一个村庄，就把这个村名刻在扁担上。他带来的干粮吃完了，虽饥饿难忍，他只去村中乞讨，却从不动用肩上的粮食。事后，人们论及淮海战役的胜利，陈毅感慨道：是乡亲们用土车子推出来的。话语不多，确为至理名言。谁能想到，一根小小的扁担，竟挑出一个新政权的前程。

尽管有位诗人认为：扁担是我们这个崇尚简朴、勇于忍受负重的民族的“国粹”，它成为人生一座恒久的标高。但是，我倒希望它从我们的肩上，从我们后人的肩上尽快地远去，如果那一刻能到来，我们应该为那一刻的到来而庆幸欢呼。

前几年，听说汉正街上一位“扁担”师傅，带病劳累工作，刚刚搬运完1500公斤大米，感到有些疲惫，便躺在自己赖以生存的板车上歇息，谁知，他再也没有起来，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听到这个消息，我沉默了好久。

扁担，你还是快些走吧！尽管你曾给很多人带来魂牵梦绕的回忆，我们仍希望你从人们的肩头消失的越快越好。

当然，是有人需要想想扁担，甚至要常常抚摸肩上那消退具有灵魂的老茧，那样，他的人品、人格也许会更清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