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的悲哀

文：刘树鹏

1934年7月的一天清晨，北平。

已经以长篇小说《家》而蜚声文坛的青年作家巴金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窗外欣欣向荣的景象。

窗前的空地上，种了不少龙头花和五色杜鹃，篱笆上缠绕着牵牛花和美国豆的长藤。空气清新，花开得正繁。对面的屋脊上，一群麻雀争鸣嬉戏，似乎正在欢迎灿烂的阳光。

与充满光明的自然美景相衬托的是，巴金的心里的忧郁越来越浓。

就在这个清晨，巴金刚刚读到一个不认识的朋友的来信，在信中，这个朋友说愿意跟他一起去死。这样的信他已经接过好几封了，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年轻人寄来的。

在后来发表于《漫画生活》杂志上的随笔《点滴》中，巴金谈到了自己的心情：“为什么我会叫人生出跟我去死的念头呢？难道我就不曾给谁展示过生命的美丽么？”

“我的心里怀着一个愿望，这是没有人知道的”，巴金继续写道：“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没张口都有饱饭，每个人心里都得到温暖。我想揩干每个人的眼泪，不在让任何人拉掉别人的一根头发。”

在刚刚推翻统治数千年的封建帝国之后，科学和民主的思想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寄托，理性被推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巴金的愿望，代表着很多知识分子的愿望。人们以为凭着来自人类自己的理性，完全可以建立一个公平和民主的社会。

在巴金的绝大多数作品中，都反映着这种理想主义和残酷现实的苦苦抗争。可悲的是，在他用自己的笔奋斗一生之后，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的愿望和现实之间的距离也没有缩短。

在1937年的那篇随笔中，巴金集中反映了他的这种苦闷：“然而这一切到了我的笔下都变成另一种意义了。我的美丽的愿望都给现实生活摧毁干净了。同时另一种思想慢慢地在我的脑子里生长起来，甚至违背了我的意志。”

巴金的理想让那些敬仰他的青年人看到了温暖和希望，而他的笔触也把很多人带到了痛苦和绝望之中。

在写于当年的另一篇随笔中，巴金表达了对他的一个信神的朋友的悲哀和怜悯。在他看来，“无神论的思想在今天已经是很平常的了。这个世界里没有神存在的事实，稍有知识的人都明白.....”他对那些信神的年轻人大声喊道：“起来，更努力地从事你们的工作！显出比神的更伟大的力量来。”

然而，对于巴金来说，他更深的感受是，他所付出的努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是那样的无力。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代人所努力建立起来的文学的高塔，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土崩瓦解。甚至于，就连自己努力爬格子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一些作品，也正把一些年轻人带进死亡的苦闷。

若是能把读者带进死亡的阴影，怎能说这样的作品中存在着光明呢？怎能说写出这样作品的作家知道真理的方向呢？就像耶稣所说的那样：“如果瞎子给瞎子领路，两个人都会掉进坑里。”单靠人自己的力量，既无法把整个社会带进光明，也无法把一个人带进光明之中。

希腊先哲苏格拉底说过，我们不能尊重任何一个人，高于尊重真理本身。那些愿意追随所崇拜的作家一起去死的人，是多么可悲啊！

就是在那篇《点滴》的结尾，巴金写道：“‘我就是真理，我就是大道，我就是生命’。能够说出这样的人是有福的了.......但是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够说一句这样的话呢？”

单凭人自己的理性和智慧，无法说出“我就是真理，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生命”这样的话。但不管是谁，当他明白谁就是真理、道路和生命的时候，他就能成为真正有福的人，就会明白人生的价值和社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