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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传恩:鸟柏觅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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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宋传恩                                          

  我做着出国的准备,有电话打来,浓浓而熟悉的乡音,我没猜出对方是谁。

 “咱俩是小学同学,我坐五排,你坐四排……没听出来,我姓姜,姜大牙!”

    我的笑声引起对方的大笑,“后天我去找你!”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我想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把电话挂断了。

    他肯定有急事,不然,不会几百里路专门跑到省城来,他来做什么?能不能找到我的家?要不要安排他的食宿。

    和他分手已几十年了,所有的记忆都是幼时的印象,一脸坏笑、一颗大牙、一个叫人又气又恨的角色。他最得意的行为是在下课时,堵在厕所门口,抱着急于进厕所的同学,一边笑着一边亲密地晃着直到你把尿撒在裤子里。

     我在厕所门口也得到过他的亲密。我的回报与其他同学不同,在他笑咪咪得意地晃动时,我手脚麻利地掏出水枪,尿在他裤子上,他猪一样的嚎着,两手抖动着冒着臊气的裤腿,我飞快地跑掉了。

     据说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成为一派的头头,姜大牙成了姜大棍,很多人尝到了他大棍的苦头。运动后期,他也得到对手大棍的回报,两条腿都被打断了。

    再后来听说他开了一家粥店,生意很好,他的嗓口又尖又细,五里路外都能听到他喊喝粥的声音。他父亲就是卖粥的,在当地很有名气,子承父业,几年下来,竟成为当地有名的万元户。

     我想不到他竟会找到我的家,当他站在我面前时,我怎么也无法和他幼时的形象对上号,那颗赫赫有名的大牙没有了,变成一颗刺眼的金牙。

     我一时语塞,我已忘记他的名字,又不能喊他姜大牙,急中生智,“老姜,快屋里坐。”

     “什么老姜,就叫姜大牙”他很大度哈哈笑起来。他身后还有两个人,看着我笑,“这是我两个弟弟,你上六年级时,他们才上四年级。”

    当妻子把茶端上来时,我心里直犯叽咕,弟兄三人一齐来省城,到底是为什么。

    “听说你要出国访问?”

    “我要到美国、英国去讲学!”

    “还要去台湾?”

     对我非常了解,使我感到意外。这些消息他是怎么得到的?

    “你们这次来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许久,他的沉默使我感到不安,他的两个弟弟只是看看他,默不作声。

    “你知道四十年前有个叫俞济时的吗?国民党的大官!”

    “知道,蒋介石的侍卫长!”

    “对,就是他!”

    我如坠雾里,一个家居江南,一个家居苏北,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讲什么!”他对我的不耐烦并没表示出尴尬,只是淡淡一笑,他和两个弟弟对视了一下,然后从包里抽出二捆人民币放在我身旁,看得出这是二万元。

     我把钱扔给他,他们会明白无误的看出我的不快。我说:“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三个来这里,说了这么多废话,我都不知啥意思!”我的嗓门很大,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妻子。“有话慢慢说,不能小点声吗?”

    姜大牙有些不安,特别是他的两个弟弟,不停地扭动着身体。

    停了一会,姜大牙问:“你不知道鸟柏?”

    我没有吭声。

    他掏出笔,划一阵,递给我一个字条,弯弯扭扭二个字:鸟柏。

    我依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几十年没见他了,他变了,变得阴阳怪气,做作,故弄玄虚。几百里路跑到这里是想得到什么?我走到窗前,猛地把窗子推开,想平息一下心中的怒气。

    “你真不知道鸟柏的事?”他眼巴巴的望着我。

    “我知道什么!”我的嗓门又大起来“你说话吞吞吐吐,藏头露尾,不着边际! 你有话尽管说,说半句留半句,什么意思?”

 二

故事是从姜大牙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起的。姜家在本地虽算不上名门望族,姜老头在姜家村绝对是一位说一不二的人物,他对土地的拥有量奠定了他在村中的地位。天一亮,他便到离村最近的地头转一圈,常年如此,雪雨无阻。进村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念念有词:

    甘罗早,子牙迟;

    子路、颜回寿不济,

    苏秦巧言;

    张仪运背,

    孙膑庞涓两相克

    ……

    姜老头一看是算命的,没有理会,径直回家去。

不一会,有人敲门,邻居张三说:“姜大爷,外面算命的要讨口饭吃?”

算命人有三十多岁,面目清秀,穿一件青蓝衣衫,戴一顶黑缎镶蓝瓜皮帽,辫子虽长,黄而细。姜老头多日不忘的是算命人的那双眼睛,亮而有神,叫人不视。   

    姜老头对南方人有成见,他认为南方人太精明,不好对付,和他们共局,自己总会上当,每看到低声细气的南方人,他称他们为南蛮子。

     “要粮还是要钱?”姜老头问。

    “不要粮!”算命人说。

    姜老头取出五枚铜钱放在茶几上。算命人却没有动,说:“无功不受禄!”姜老头看见算命人细而光洁的手指,心里一动。他记得相书上云:指如玉,必高士也,便叫张三给算命人倒上一杯水。

    他又从兜内掏出五枚铜钱,“我不算命,请先生买碗粥喝!”

    “我已说过,无功不受禄!”算命人说“既然先生如此厚爱,我不能眼看着姜先生有困苦之忧?”

    “我不算命!”姜老头非常警觉。

    “西边可是你家的院落?”

    “是我二儿子的!”

    “看到那棵柏树了吗?”算命人用手一指,姜老头却没抬头。“门前不植桑,院中不种柏!这是犯忌的。”

    “犯什么忌?”

    “恕我直言,桑与丧同音,柏与悲同音,这种不祥之物多种在寺庙、坟前。”

     姜老头虽没完全听懂他的话,但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说怎么办?”

    “刨掉!”算命人手一挥,非常有力。姜老头非常喜欢这棵柏树。这树是什么时候种下的,他不知道,从他记事起,那树就在,在童年他象猴子一样在树上爬上爬下。柏树长成合围粗,铁杆虬枝,郁郁葱葱。他常在树下练拳,最后会两手握住柏树干,闭目静气,把身子轻轻提起。最得意的是夏天,他躺在柏树下,看各种鸟儿窜上蹦下,听鸟子叽叽喳喳,鸣唱不已。

    “这柏树少说也有百年了,刨了太可惜?”姜老头说。

    “换些钱两!”算命人说。

    “多少钱?”

    算命人说:“如先生愿意,我愿出十两银子。”站在一旁的张三禁不住叫了一声,这样的柏树在集市上连一两银子也卖不到。

    算命人一看姜老头的脸色,便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我早看出来你不是个好东西,绕来绕去原来想算计我这棵柏树!”姜老头脸色发紫,手一挥,“滚你妈的!”算命人还想说什么,一看姜老头的架式,忙溜掉了。

 三

    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儿子国柱拎来一个南方商人。来人有六十多岁,身体修长,慈眉善目,说话很慢,有一股怪怪的味道。此人姓王,想在本地收杉木,临时租一个院落。

    国柱因常年在外面跑船,媳妇和父母住在一起,院子正闲着,不如租给王商人。

    姜老头听儿子一说点点头。

    王商人连忙叫好。“你是大户人家,德高望重,我也有个依靠,有个院子更好,好看管,放在外面,夜夜担惊受怕,我今天碰上好人家了!”

    姜老头问:“租多少天?”

    “两个月,如杉树量足,还可以再长些。”

    “多少租金?”

    “你说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人生地不熟,还得仰仗您呢。”

    以前从未出租过房,他一时想不出要多少租金合适,问国柱“你的房子,你出个价。”

    “王先生看着给吧,反正那房是闲房!”

    “六两银子怎样?不行,还可以再加点”,王商人说。

    姜老头看王商人挺爽快,心想按市价,六两银子可以买下这个院,说:“就按你说的定,不加了,不如那天请我吃顿酒吧!”

    王商人点头哈腰,满口应承,随即掏出六两银行放在桌上“明天,我就搬过来,后天贴告示,往后还得靠姜老先生照应。”

    告示贴出不到三天,就有人前来卖杉树,此地盛产此树,王商人出的价格比市场略高些,生意挺红火。忙时,王商人拿个用牛皮做成的尺子,量材,喊价,招呼着伙计们付钱抬料,闲暇时,便过来陪姜老头下棋、喝酒。

    半月不过,卖杉树的多起来,车推人抬,人来人往,姜家村成了热闹的集市。

连着几天秋雨,姜老头便差人喊王商人过来喝酒。王商人的双眉紧锁,满脸愁容。不住地哎声叹气。“愁什么,雨迟早会停的、早收晚不收!”姜老头疑为王商人因下雨而犯愁。

    “就是雨停了,木料堆在那里,怕是……我想给姜老先生商量件事,我想在院里扎个架子,把木材都竖起来,够一船时,我就运走!”

    “该扎就扎,商量什么,来喝酒。”

    姜老头对王商人送来的花雕已品出点味道。

    王商人说:“院内没有合适的地方,只有围着那个柏树扎,最多十天半月,对柏树绝不会有影响。”

    “哎呀,你们做生意的人心眼太多,顾虑这,顾虑那,我已说过,该扎就扎,人手不够,我给你喊人,来来,喝酒。”姜老头兴奋的眼也红了。

王商人连声道谢,脸一仰,把酒喝了,又倒上一碗,恭恭敬敬地端给姜老头。

王商人收购木材的业务已停止。

姜老头多日不见王商人。走过去见大门紧闭,门上贴一告示,说是去找船,运走院内木材后再收。他看见院墙上排着一根根杉木,院内那堆杉木山一样的簇立着。

    又是十多天过去了。因门上的告示被孩子们撕去,不断有人向他询问何时收木材的事,姜老头被问得不耐烦,站在门外骂王商人办事拖拉。骂他不该自己去找船,最后找人又写了一个告示,重新贴上。

    一天夜里,姜老头被一阵风惊醒,风很急,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接着他听到雨声。他披衣坐起,刚吸完一袋烟,忽听到如房屋倒塌的震耳声。“什么倒了?”他老婆突然坐起。姜老头没有吭声。他听见窗下有动静,便问:“是不是小二院里的木材倒了?”

    “是”大儿子低声应着。

    “去睡吧!”姜老头又点上一袋烟。

 

   姜老头叫人拨开门,搬开一根根杉木,看到柏树没了。柏树叫人刨走了,连根一块刨走了。他急忙推开国柱的门,人走屋空,不见王商人的行李,北墙上写着两行字:

        江南江北    同是一家

        以木易木    各有所得

    王商人跑了。

    姜老头一边骂王商人,一边骂二儿国柱引家来一个骗子。老婆和儿子则不以为然,走了正好,这院里的杉木足可以买五棵这样的柏树,这些杉木能换十亩好地。

姜老头心中犯疑,他很赞同邻居张三的话,“这南蛮子丢下这么多杉木不要,刨棵柏树走,图啥?”

    对,这王商人图啥?……

    姜老头瞅着柏树坑,心中迷惑不解。他想起那位戴瓜皮帽的算命人,都是为这棵柏树来的,说不定是一伙的。算命人没达到目的,又来了这位王商人。为了这棵柏树,费了这么多心机。这柏树贵重在哪里?他看不出这柏树与其它柏树有什么差别。一样的枝干、一样的树叶、一样的气味。

    一群鸟在裸露的柏树根上跳着、叫着,兴奋异常。他心里一动,拾根树枝掷过去,鸟飞去了,不一会,又有一群鸟围在树根旁鸣叫。他一扬手,鸟飞去了。但很快又飞回来,恋恋不舍。他连忙走过去,扒着坑边的树根,看着碗口般粗细树根的切面,心中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柏树根奇异的断面,如飞鸟,如流云,如一幅绝妙的画面。汗水从他脸上、脖子上流下,身子却不住地抖动,呵!他想到那传说中的鸟柏,那是百鸟聚集吟唱的地方。用鸟柏做成的家俱,图案瑰丽,更奇妙的是,七月七的晚上,在家俱旁能听到悦耳的鸟鸣声,这是一棵宝树?一棵金树!眼前金花飞舞,他倒了下去。

    他醒来时,周围站满了人。老婆还在抽泣,见他醒来,大家七嘴八舌,都是劝他的话。

    “树刨了就算啦,又不折本,这些木料足够买十亩地的。”

     姜老头长叹一口气,叫其它人离开,只留下老婆和两个儿子、女儿。

    他说:“你们都觉得我不该生气。你们想过没有,南蛮子憨吗?他会做赔本的生意?为什么丢下这么多木料,却刨走一棵柏树?……”

     一家都看着他,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那是一棵宝树!”姜老头禁不住哭起来,声音象牛叫,他们一家人从未见他这样哭过。

    他把半截柏树根递给他们看,都惊呆了。

    姜老头卧床不起已有四五天。每天服药仍高烧不退,有时两手摆动,大喊大叫,一家人在他身旁轮流伺候。一天下午他平静下来,家人们喜出望外,围在床前。

    “点上香”,姜老头表情平静。他把两个儿子叫过来,“我愧对祖宗,你们要给祖宗发誓,一定要把鸟柏找回来。”

    两个儿子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姜老头说:“你们去吧,我睡觉。”

    天明时,老伴发现老头已走了,抚床大哭。

 

    姜大牙讲完,身子兴奋地抖动。如不看到他们兄弟三人庄重严肃的神情,你会疑为是在听人说书。

    “咱两个村子离得并不远,我怎么没听到这稀奇古怪的传说。”

    “你那听得到。”姜大牙说:“你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什么时候离开过学校,每年回家一次,就那几天,光喝酒就够你应付的,能听到这些。”

     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无法相信鸟柏的真实性。“你刚才问到俞济时,怎么回事?”

    “是这样,”姜大牙说,“后来用鸟柏做成的圆桌出现了,一面世就成为贡品,一件放在圆明园里,八国联军进北京时丢了,是烧了?还是叫外国人抢走了?不知道。一件落在大军阀张作霖的手里,“九一八”日本鬼子进攻东北,丢了。还有一件在俞济时手里,他是托杜月笙弄到手的。也有人到蒋介石那里告俞济时的状,说他私吞国宝。一天,蒋介石突然来到俞济时的家里。他是何等的聪明,他把蒋引进一个小客厅,厅里一张大理石面的紫檀圆桌,桌面的图案是喜鹊闹梅,留声机播放的曲子是百鸟朝凤。”

    真是天方夜谈,我知道他识字不多,常年生活在乡下,他竟能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找,你知道,姜老头的二儿子国柱,我该怎样称呼他,得算算!他是叫清政府杀的,罪名是到一王府偷盗,当时他有地500多亩,会偷东西吗?我的四爷爷是叫国民党枪毙的,罪名也是偷盗,他是百多亩地的主,能去偷吗?姜家四代有六个人死在外地”。

    姜大牙的话叫我震惊。我不知怎么面对他们三人和他的家族,愚昧中蕴含着悲壮,本能告诉我,他们的追寻是徒劳的。象俞济时、杜月笙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早已作古,鸟柏存不存在,本身就是个谜,就是存在,岂能到了你姜家之手?笑话!难道也象你的先人那样,去偷,去无故送死。看来,他们会这样做的,寻找鸟柏成为他们家族神圣使命,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前辈的殉难加重了后辈们的神圣感、责任感。我不知道,这种带有宗教色彩的理念是怎么传承下来的。看到桌上的两万元钱,问:“你想叫我去做贼。”

    姜大牙连忙说:“不是不是,你不是到台湾去讲学吗,找个机会,到俞济时家去一趟,了解点信息。”

    “我知道他家在哪里?”他家在台北新店溪畔,二十一号别墅,背靠观音山。他的后人都在国外,估计家也不会再有啥人了!”

    我好久没有说话,我再也不敢轻视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乡下人。他就象传说的鸟柏,有着谜一样的东西。“把你的钱拿走,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的。”我知道他有个翻砂工厂,专给电厂加工球磨蛋,赚了不少钱,是姜家村的百万富翁。“我劝你,别东奔西跑了,还是在家玩你蛋吧!”我故意缓和此时的气氛。

 六

    在出国前,我安排我的一个学生去查询鸟柏的资料。他看我的神情与我看姜大牙的神情一样,可以理解。我向他简单讲了鸟柏的故事,他离开时依然半信半疑。

我在美国、英国讲学期间,查阅了所有博物馆的信息资料,正如我事先猜想的那样,没有任何与鸟柏关联的资料。

    当我们登上飞往台北的飞机时,我的同事许教授问我还去不去俞济时的别墅,我说还没拿定主意。他已知道姜家寻找鸟柏的整个过程,他不相信鸟柏的存在,“这是以讹传讹!”他说。

    车开进台湾大学,得知此校离观音山不远,我突然改变去故宫参观的计划,决定去俞济时的别墅看看。台湾大学的严教授自报奋勇,愿作向导。他已年近古稀,却健步如飞。我问他知不知道俞济时别墅的位置,“当然知道,他是国民党的要员,新店溪畔,观音山下,达官显贵的别墅大多在此。”

     正如姜大牙所说,正是二十一号别墅。这是一座精致的欧式三层小楼,背山面水,楼房掩映在竹林树荫之中,清风扑面,叫人顿觉神清气爽。“好地方!”我不禁连声称赞。

    “以前,这地方是不能随便来的,沿这条路往上走四十多米,便是陈诚的别墅!”严教授说,“俞济时的后代都在国外,这房子不知谁在看管。”

    司机按响门铃,开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老者,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一口地道的客家话,事后才知他是俞济时的侄子。严教授向他介绍我是大陆来的学者,我的先辈和俞先生是至交,今天特来拜谒,他紧紧地拥抱着我。他的热情突然令我惶恐不安,为了达到此行的目的,我不该欺骗这位老人。这种羞愧和负罪感的羞愧弥漫在台北的整个行程中。回国后,我专门致函严教授,向他说明真相,真诚的道歉。严教授没有否定鸟柏的存在,如有确凿的消息请转告他,一饱眼福。

    院内的花木很长时间没修剪了,山石、盆景搭配的错落有致,足以看出主人的情趣。我们看了俞先生的客厅、书店、卧室……令我震惊的是,姜大牙所说的俞济时用来接待蒋介石的圆桌就摆在一间小客厅里。镶嵌在紫檀中间圆形大理石的图案正是喜鹊闹梅,但这里没有姜大牙期待的、神秘的鸟柏家俱。我们在后花园稍坐,主人抱来一本留言簿,我翻翻前面最后一位留言人的日期是庚申6月,那是1980年,看来已有二十多年了,我略加思索写道:

         纵使晴明无雨色

        入云深处亦沾衣

     这两句诗很能代表我此时的心情。严教授连称好字,并声称要我一定给他留下一幅墨宝。

 七

    我还没到家,就接到姜大牙的电话,他买到一个用鸟柏做成的圆桌。

    “是真的吗?”我问。

    “绝对!”

    “这不可能?”

    “你一看就知道了。还记得墙上的字吗?江南江北同是一家,卖桌子的姓姜。”

    “你说他是王商人的后代?”

    “差不多,王商人肯定姓姜!”

    “多少钱买的?”

    “八十万!”

为了这张桌子,姜大牙倾其所有,把房子、翻砂厂都押到信用社,贷了40万,又借了20万元。

    我半信半疑,如果真是鸟柏做成的,何止八十万,八百万未必能买得到!

    许教授决定和我一块去姜家村。他显然对鸟柏产生了兴趣,他是国内知名的植物学家,他期待此行有所收获。说走就走,四个小时的路程,所谈的话题都与鸟柏有关。

    姜大牙对我们的到来非常高兴,并请了镇里的领导作陪。他西装革履,满面春风,笑起来,那颗金牙格外的刺眼。他说吃过饭再看圆桌,我和许教授坚持看了再吃。几个人把桌子小心翼翼地架到院内,揭去上面的红丝绸,天哪,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奇妙的自然画面。上面确有许多鸟,形态各异,立的,趴的,展翅飞的,昂首吟唱的,饮水的,争斗的……在群鸟之间穿插、环绕、逶迤的各种线条象舒卷的云,如展开的涟漪。

    许教授用手指敲敲桌面,问:“这是鸟柏?”

    “是!”姜大牙应着。

    许教授断然摇摇头。

    姜大牙忙拿出一个包,放在桌上,对许教授说:“你可看准了,这是国家文物局鉴定证书的复印件,这是专家鉴定的签字。”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五个人围着圆桌照的,照片的人物都是国内知名的文物专家。

    许教授不屑一顾地瞅了姜大牙一眼,“老姜,别说专家,你要克林顿,我不用五分钟就能合成好!现在连儿子都是假的,什么假不能造!”他的话引起一阵大笑。他又敲敲桌面,说:“这是石头,也是木头,准确地说叫硅化木,也就是木化石。应该说,这桌面很难得,也算个宝,没有五、六千年形不成这种东西。”

    “你估估价格?”我说

    许教授沉吟了一下说:“我在新疆看过用硅化木做成的圆桌,面积比这个小点……价格大概是十万左右……”他还要说下去,我碰了他一下,我看见姜大牙的脸色发白,额头沁满汗珠。

    “去吃饭吧!”姜大牙说,底气不如先前足了。

     转眼半年过去了,台湾大学严教授来电话询问鸟柏的事,我说,没有什么信息,说真的我早已忘却了。他不相信,说你们那里的报纸已发了消息,还配有照片,你能不知道。我大吃一惊,连忙去图书馆翻报纸,果真如此。

    标题非常醒目:古柏出土,千人朝拜。文中有一幅众人烧香跪拜的图片。这样的事情,姜大牙竟没有告诉我,我拨通了他的手机,听到一种少气无力的音       “你在哪里?”我问。

     “在医院……”

    “怎么回事,你身体不好!”

    “……”

    “在医院干什么?”

     很长时间没有回话,最后听到一声长长地叹息。

     后来才知道,姜大牙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用他的话说,只有等着上吊了。

法院查封了姜大牙的翻砂厂和那硅化木圆桌,这在姜家村简直是晴天炸了个霹雳。人们纷纷围在翻砂厂的门口看热闹。最让他们惊奇的,姜大牙站在门旁,脸上依然挂着笑,他媳妇哭喊着,刚要说什么,他甩手一巴掌,被人拉开了。法院的人走时,姜大牙和他们客气地握了手。

    姜大牙去找信用社的葛主任。他觉得这小子做事不讲究,平常称兄道弟,说翻脸就翻脸。四十万贷款也不是白拿的,那四万的红包塞到狗窝里了。他和信用社的人很熟,平常姜大牙去,他们都是递烟倒水,这一回却变了样,一个个都板着脸,偶尔有人打招呼,也是温凉不热。

    葛主任的手机关了,谁也不告诉他葛主任去了哪里。

    傍晚时分,姜大牙进家刚坐下,一支烟还没点着,突然看见已有六、七个人站在门口,姜大牙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有一个青年妇女刚要坐在他门口的椅子上,“起来!”姜大牙手一指,“那是你坐的地方?”

    “我们来看看姜大爷!”

    “不要画狗尾巴圈子,不就是来要钱的吗!”姜大牙说:“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姓姜的不死,就少不了你们的钱!”

    他们还想说什么……

    “滚!”姜大牙一跺脚,他们都走了。

    姜大牙终于拨通了葛主任的手机,那边没人应声。姜大牙说:“葛主任,我知道你是听着,不愿意回答也罢,你听着,我操你八辈祖宗!”

    姜大牙的腿断了,打断他腿的是他弟弟姜老二,现已被拘留。起因是那棵刚刚出土的小柏树。

     谁也没想到在老柏树坑中又长出一棵小柏树。姜家的人都来了,鸟柏的传说他们都能倒背如流,谁也没有见过真的鸟柏。看着这筷子粗细的柏树,心里很矛盾。这与他们在野地里见到的柏树没什么两样,一样的一枝,一样的叶,但谁也没有说出心底想说的话。

     姜大牙蹲在柏树旁,很专注,来看柏树的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唔唔”的应着。“怎么会突然长出棵柏树?”他想:“一、二百年都没动静,今年怎么啦?老天爷睁开眼?是祖宗显灵了……”他的双眼潮湿了。

    姜大牙和两个弟弟商议祭祖的事,却遭到在城里读高中的儿子的反对,“谁能证明它是鸟柏,鸟柏给姜家带来啥好处?”

    “你懂得什么!”姜大牙瞪儿子一眼,但他觉得儿子的话有些道理,他好久没有说话。

    祭祖的事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凡是姜性的人家每户出二十元,剩下不足的部分由姜大牙补齐。人们在村东的打麦场上搭起棚子,祭祖后,姜家的人不仅要在这里吃饭,还从邻县请来了剧团助兴。

    中午时分,姜家村鞭炮,鼓乐齐鸣。姜大牙带领姜家的人在鸟柏根部系了一条红布,然后在祖宗牌位前恭恭敬敬地跪下。

    姜家又出了鸟柏的消息很快传遍邻近乡村。先是三三两两的人来看,不到一个星期,每天都有二、三百人来看热闹。姜大牙在鸟柏周围插上竹杆,编成一个篱笆。他弟弟索性搬张床,睡在鸟柏旁,日夜看护。

    一天,有位老太太临走时抓了一把土,鸟柏坑的土能治百病!不知哪位好事的说了一句,不到半月,便引来众多朝拜者。

    姜老二,再也撑不下去了,一家人从早到晚不得安宁,他两眼布满红丝,声音沙哑。

    “我把这柏树拔了!”他儿子说。

    “胡说八道!”他虽然训斥着儿子,但也觉得对不起家人。院内简直成了庙会,一些人烧香、磕头,临走时抓起一把土。更可气的是,一些小孩在院内又屙又尿,到处臭烘烘上的,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下去。

    半夜时分,一家人商议好,天不明就把大门锁上,谁叫也不开门。

    第二天天刚亮,姜老二把院内的砖头、瓦块、垃圾堆到一边,还没扫好院子,就有人敲门。他没有吭声,继续扫他的地。敲门声多起来,还有人用脚踢门。“开门,让我们进去!”先是商量恳求的语气,继而听到了骂声,门口的人越聚越多,敲门声连成一片,忽然一块砖头飞进院内,“再不开门,推墙头了!”又飞过来两块砖头。

“再不开门,真要出事”,姜老二打开门,恶狠狠地看着门口的人群向:“谁他娘的扔的砖头?”人们先是一怔,随后一下冲进院里,他踉跄了一下,靠在墙上。

    “爸,咱收钱!一个人一块钱?”姜老二对儿子的主意非常赞同,一天四五百人,一人一元钱,比做什么生意都好!

    傍晚时分,姜大牙过来看鸟柏,姜老二说出自己的主意。

    “收什么钱!”姜大牙说,“邻居们不笑掉大牙!”

    “我收我的钱与他们无关,一家人反正不能死在这棵树上!”

    “这是姜家的树,不是你自己的树!”

    “树长在我院里,不是我的树是谁的树?我收我的钱,你管的着吗。”

    “我不管谁管”。

    弟弟一向对他百依百顺。姜大牙气得又蹦又跳,“小二,不是我,你能有今天,你成人了?我对你说,这事我非管不可!今天我就睡在这里。”

    “你敢沾沾我的床,我砸断你的腿!”

姜大牙冷冷一笑,“好!我今天就看看你的威风!”他还没坐到床上,便被打倒在地。

 九

    为了对严教授有个交待,我决定再次去姜家村。我邀许教授同行,“不要再浪费时间。”他淡淡一笑,可他的夫人却要去,她也是植物学专家,在圈内有些名气,对我陪伴他有些不放心,无奈的耸耸肩,说:“宋先生,是你请我,路上的费用由你全包!”

    “好!就这样定了!”

    姜家村成了喧嚣的街市。来往走动的多是老年人、孩子。有些行动不便则是儿女用平车、三轮车拉来的,看来,已惊动了当地政府,已有不少公安干警在劝说、疏导人群。有位警察得知我们的来意,感到惊奇,继而叫苦,“都什么年代了,象中了邪,赶都赶不走。”

    姜大牙弟弟院里人头攒动。前边一排人刚离开,后面的人立即挤上去。警察分开人群,我们三人蹲下来看着这棵小柏树,它高不盈尺,有五、六个小枝,树的底部系着一根长的红布条,而布条两头又系着无数个红布条。树的周围是一个又一个的土坑,那是朝拜人抓土留下的。在我们周围跪着的多是老年妇女,那饱经风霜虔诚的神色和眼巴巴的眼神叫我久久不能忘怀。

    这一带是黄河冲积平原。在十九世纪就遭受过黄河的两次淹没,每次淹没黄土淤积都在一米以上。一百多年前的树根不会腐朽?会突破三米多的淤泥而长出新绿?

    “我能摘点柏枝吗?”许教授的夫人问,姜大牙的弟媳妇犹豫不决。

    “行!”他儿子走过来,分开篱笆毫不犹豫扯下一段柏枝递给她。这举动令现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穷乡僻壤,世风淳厚,可悲、可叹!”许教授的夫人打开窗子把柏枝丢掉。

    从姜家村回来的第三天,姜大牙的弟弟打来电话,问姜大牙来没来我家。

    “他的腿不是叫你打断了吗?”

    “对!现在扯平了,我赔了三千元,又关了半个月,谁也不欠谁的……家里的小柏树叫他拔走了!”

    “什么时候?”

    “昨天夜里!”

    “宋老师,你跟他说,他回家来到祖坟上磕三个头,给我赔礼,就摆平了,不然,我去告官、报警,他死了也别想入姜家陵。”

    “不会是他!”直觉告诉我,姜大牙绝不会这样做。

    “不是他,还有谁!”

    我本想说几句弟兄之间应和好的事,最后还是把电话断了。

    怎样回复台湾大学严教授,一时拿不定主意。半年多来,围绕鸟柏发生的风风雨雨,不知从何说起。我拨通了许教授的电话,他从植物学的角度,会比我说得要透彻些。

    “说什么,你没看报纸?毁柏树的案破了。”许教授说。

    “是姜大牙拔的吗?”

    “哪是姜大牙,是他弟弟的儿子,给我掰柏枝的那个青年。闹剧!不是老根发新枝,是他从公园挖来栽那里的,觉的好玩,后来看越闹越大,一生气,他又拔了。”

    “拔了!”

    “拔了!”

     ……

我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了许多。尽管我没把鸟柏当回事,总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牵扯着我。一个世纪以来,姜老头的一句遗嘱,成了姜家几代人追寻的动力,那愚昧近乎闹剧式的追寻过程令人刻骨铭心。何时结束,我不能回答。柏树叫人拔了,对姜家村的人来说,特别是姜大牙,是打击?还是幸事?……

我很快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甜,在梦中似乎我就是一棵鸟柏。各种各样的鸟在树间蹦跳着歌唱,我又象一个观赏者,陶醉其中,突然有一个尖锐的声音,鸟全飞走了,声音很熟,是姜大牙,他的嗓门又尖又细。“喝粥!都来喝粥……”

………………………………

作者简介: 宋传恩,江苏沛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青年文学》、《芳草》、《雨花》、《飞天》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计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青年文摘》等刊物转载并获奖。曾出版小说、散文集《绿水悠悠》、《阳台》、《飘落的岁月》、《伤心之旅》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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