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沫又可爱的二大娘

文：古岸云沙

我那个有点迂沫又可爱的二大娘今日上午去世了，听到这一消息，心里很难过，我最亲的人又少了一个。

去年的冬天二大爷去世，她老人家躺在床上已不能起床，两位八十多岁老人，住在同一所医院里二十几天，彼此却没有见面，二大爷肝癌到了晚期，二大娘则心脏病复发。接近年关，二大爷出院，二大娘也随之回到家中，毕竟儿女们都各有各的家庭，不能如此分散着去照顾。

记得当时，我们回家，去看二大爷，一间屋里顶头放了两张床，二大爷睡南边，二大娘睡北边。二大爷精神还不错，新刮了脸，显得面容分外清瘦干净。二大娘则躺在床上，笑着与我们打招呼。他们的四个女儿女婿都在。那天我流了很多的泪。自父亲去世之后，家中每有老人病倒，我回家去，都会忍不住痛哭失声。好象那些在外的委屈，只有在这一刻才能发泄出来。

大奶奶去世早，奶奶嫁过来时，二大爷一岁多，就一直由奶奶搂着长大，所以二大爷与我们的感情是非常亲的，尤其是我的父亲与大爷，他们之间情同手足。父亲去世后，无论是农忙还是过节，二大爷都会去家里问一下，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每次回家，二大娘都会颠着解放了的小脚，一崴一崴叫我们去她那里吃饭。

只是我们很少吃二大娘家的饭，因为二大娘不爱干净，洗的盆也会拿来洗菜，锅门脸子上到处都是面或者饭粒子，但是我们从来不拒绝二大娘的热情，因为这份热情，让人感觉到一种回家的温暖。

二大爷去世前一天，拉着二大娘的手，让她好好活着，保养好身体。

这可能是二大爷这一辈子对二大娘说过得最温暖的话了。

二大娘是二大爷的第二位妻子，二大爷一辈子没看中二大娘。

前一位二大娘与二大爷离婚了，据我的那些老大娘们说：前一位二大娘，长得漂亮，人也嘹亮，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非常懂事理，当时二大爷在村里当书记，两个人非常恩爱幸福。

后来据说有传言，前二大娘与村子里谁谁关系好，又据说是豁牙大娘不喜欢前二大娘，而二大爷一向敬重豁牙大娘，所谓长嫂如母，就听信了豁牙大娘的话，与前二大娘离了婚，而前二大娘死活不离，跪地求饶不肯离家。

但是二大爷非常狠心，就是不肯收留前二大娘。前二大娘没办法，只好回了娘家，后来就跟人去了东北，两个人就彻底地分手了。二大爷离婚之后没多久就后悔了，哭瞎了眼睛。当然后来又看好了。看好之后，就娶了现在的二大娘。

二大娘的娘家是地主成份，出嫁之前，身体不好，据说都打好了棺材，我那些门口的大娘婶子们常常开玩笑说我二大娘是棺材瓤子。据说，二大娘出嫁时，穿着绫罗绸缎，盖着大红的盖头，用轿子抬过来的。

这一点是能够证实的，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二大娘家玩，二大娘出嫁时的裙子曾被我们剪成布条扎辫子，那些绸缎裙子上绣着花，还有鸟。

可惜年代久了，有点沼，不结实了，扎几次头发就挣断了。那年头，连小孩子的衣服都是灰色的，见到那样美丽褪色的布，从心里喜欢得不知道如何去处置。

裙子上还绣着飘带，那是只有古装戏里才有的。

二大爷非常不喜欢二大娘，特别是在二大娘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二大娘四十岁才生了一个老儿子，娇惯得厉害，从来不舍得让他下地干活儿。

二大爷动不动就喝斥二大娘，骂她，不管守着多少人，也不管儿女们怎么看，到最后连女儿们也有点不把二大娘当回事了。亏了二大娘好脾气，谁再说，谁再骂，一个不吱声，一味地笑。不过私下里，二大娘曾对我母亲说过：他骂他的，咱只当听不见，不就骂他自儿个了吗？骂急了，二大娘说她在心里偷偷回骂过去，反正他也听不见。二大娘说时，笑得很天真，也很无辜。

这也算是婚姻的一种自我疗法。

二大娘的脚放坏了，裹过脚没有捋直，脚骨拐却出来了，两只大脚趾上各有一个大疙瘩，穿鞋尤其难看，把鞋面子顶出一个大包，走路就不怎么利落;二大娘身量小，又瘦弱，干起活来没有四两的劲，所以极少下地。一直到四个女儿都相续出嫁，儿子外出做工，家里只剩下了老两口，二大爷才渐渐地收了脾气，不怎么给二大娘气受了。

而二大娘没有了依靠，也只好下地干活了。六七十岁的老人，每天在地里一磨就是一天，真让人心疼。可是农村里老人都是这样过的，除非你躺下不能动了，有一丝力量，也得种地。只是近两年，二大爷查出病来，才把地给了离娘家近的小女儿家，不再种了。

二大爷对二大娘也不再象年青时一样，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我的那些老大娘们常常感慨：人这一辈子，这就是命。好姻缘守不住，到头来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农村里多的是无爱的婚姻，但是不能说没有亲情与感情。四十年、五十年的一起风风雨雨度过来了，再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会磨出炙烈的亲情出来。

最后那些日子，二大爷特别挂念二大娘，怕留她一个人在世上太寂寞。二大爷其实是一个感情非常细腻的人，倒是二大娘没显出什么来，就连二大爷出丧那些日子，二大娘也没表现出过多的悲伤。

也许农村人都不善于表达感情，或者说不愿意把感情表达出来。我看过很多老年人伤偶的情况，一个人走了，家里人痛哭失声，多少日子过不来，倒是那个另一半，该吃吃，该说说，劝着别人去吃饭，很多人去陪他（她）说话聊天，他（她）也表现的通情达理自然大方，表情放松亲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也许这就是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平淡，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除此之外，又能怎么样呢？走的人走了，而活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自二大爷走后，二大娘一直轮流在四个女儿家里住着，儿子在外地，不能常常回家，二大娘晕车，只能在女儿们家里轮流住，一家一个月。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无意识地打个电话或者问一下从老家来这边的人，二大娘还好吗？在哪一个闺女家住着呢？自夏天到如今，据说二大娘已经病危了好多次，曾经一个月里住了四次院，都亏了四女儿和女婿，出钱出力地伺候。

其他的女儿们儿女成家，看下一代，天天忙得团团转，只有四女儿孩子小，又是两个女孩子，负担不是太重。据说有两次，女儿们也烦了，说是再犯病就不再看了，实在折腾不起，家家一大摊子事儿，还得伺候她。其实这也就是说说，该怎么着管事还是管事的，毕竟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二大娘四个小棉袄呢。

二大娘今年应该是八十四岁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是时候了。

我们一直还念叨着，二大娘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冬，老家里没有暖气，又舍得不烧炭，实在太受苦了。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早。 

明天吊唁，再过三天回老家去奔丧。

四散各地的亲人又有一个机会团聚了。人越老，越觉得亲情重要。一起长大的姊妹，都各奔了东西，境遇不同，生活不同，很多时候，是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的，也只有这样的时候，可以团聚一下，细诉一下牵挂之情。

人老了，总要走的。

大爷接到信儿之后，放下电话说：不用再受罪了。

其实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从圆点又回到了圆点，从起点回到了终点，只不过走了那么一遭，就象以自己为支点，画了一个圆，圆心是自己，而周围是自己的亲人。

每个人都在寻求活着的意义，然而有时候活着就是一种有氧运动，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活着，呼吸，呼吸，活着，直到有一天，没有了呼吸，也就不再活着了。所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我们其实是活在别人的眼里，用别人的存在来验证我们的存在，当一个存在不在时，那些记忆也会随之淡化，被堆放于某一个角落，从此就沉封起来。

二大娘走了。

关于二大娘的记忆，也会慢慢消失的，就象人的灵魂在世界上消失一样。

我相信人是有灵魂的，灵魂就象一种物质，看不到摸不着，可是你能够感知得到它的存在，不在意念中，也不在幻想中，而是在空气中。它存在于空气之中。

当有一天，我们渐渐遗忘某个人，他的灵魂也就慢慢消散了。

每个人都会变成一缕灵魂消散于空气中，最终被新的灵魂所稀释。

在欲望里，没有天堂。

只有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