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娘

文：古岸云沙

图：来自网络

我的大娘，生于一九三零年，卒于二零一六年农历正月初八日晚七点五十五分，享年八十七虚岁。

大娘一生节俭勤劳，做事有度，公正，向理不向人，善良仁爱，宽宏慈悲。她的离去，带给我们无尽的痛苦，她的缺失，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缺失。她一生目不识丁，却深明大义。她一直用她的言行影响着我们，教我们如何做一个好人，一个对别人有用的人，一个不求任何回报无私爱别人的好人。她留给我们的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笔财富是我们一生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六十五岁之前，大娘一直在家务农。大娘十九岁嫁入我们家，彼时大爷在外地上学，我父亲不到两岁，三姑四姑尚未出生。奶奶小脚，从此不再下地干活。大娘放了脚，俗称解放脚。整个家庭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大娘一人身上。

紧接着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哥哥出生，等到我出生时，大姐、二姐都已嫁人。五七年发大水，五八年大饥荒，村子里饿死好多人，我也饿死一个姐姐，是在二姐与三姐之间的，因为闺女太多，大娘很不得奶奶与大爷欢心，直到哥哥出生，大爷才渐渐宽心。

据大娘说，最艰难的日子里，大爷一个月挣四块钱，要给奶奶二块用来养我父亲、二个小姑姑；生产队吃大锅饭，大娘拖着浮肿的身子去挖野菜，回来去生产队打饭，打饭的豁牙大娘，给别人一瓢，只打给大娘半瓢，就是用这半瓢稀饭，大娘养活了我的姐姐们。

大爷在学校里吃不饱，大娘的父母也会接济一些粮食给大爷。这都是应该值得永远感恩的。

大娘要抓工分，没有看孩子的，只能牺牲二姐不能上学，照看三姐与四姐。从小到大，二姐一直跟着大娘劳动，说起来，二姐看到大娘所受的苦最多，也最心疼大娘，最后这十年，也一直是二姐在照顾大娘，二姐是最付出的人。

父亲一直跟着大爷上学，对父亲来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一点儿都不过分。那么多年，姐姐们出嫁之后，四姐、哥哥、我都上学，我们两家一直在一起种地。因为父亲与大爷都教学，一个在镇上，一个在村子里，都不大会干农活。无论是分自助组还是单干期间，我们两家就象一家一样，不分彼此， 大多数的情况下，是大娘与母亲一起种地。

因为家里没有劳动力，分自助组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家愿意与我们分在一个组里，麦收期间出工一起干活时，总是我们家里出得人最多，几乎全家出动，总是等到人家都忙完，才来给我家帮工，一家出一个人，仍然是我们家主力。

大娘的褂子总是被汗碱腌了一层又一层。那些年没有自动化的收割机，没有自动化的播种机，一切都要靠人力。父亲对大爷大娘都极其尊敬，干活时，稍有偷懒，父亲就会说：你大娘大爷都快六十岁了，你可不能歇着。

我们两家二十亩麦子，基本上都是靠我们五口人——大娘大爷父亲母亲还有我，我们一车一车拉回场里的。上高中那几年，每到农忙，我都请假回家干活。姐姐们忙完自家的也会来帮忙。总是比别人家早下镰，晚半月才能收到家里来。

从初中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我基本上都是一天吃六顿饭，在家里吃完再去大娘家吃。哥哥在家时，更是长在大娘家，不到深夜不归家了。

干活时，大娘常常讲故事给我们听，我爱听大娘讲故事。大娘总有很多故事不重样，而且由大娘嘴里说出来，还那么幽默，常常引得人大笑不止。

我记得最经典的一个故事就是：我们村西的一家娶新媳妇，当晚，丈夫进新房，被新媳妇赶出房门来，新媳妇非常生气：都说找婆婆找婆婆，怎么还带个男人？！以前的人多么封建，找对象常说是找婆家，哪里知道找婆婆其实是找男人呀。

大娘最常说的话是：撂倒挨得打，无饭饮得饥。被挨打才会被撂倒。没有饭，才会饥饿。

有一句话最能体现大娘的性格：能忍一百忍。凡事都忍让。大娘一辈子都隐忍。年轻时，忍受着别人的责难不以为怪，老年后忍受病痛的折磨，从不叫苦，能不麻烦别人的坚决不麻烦人。

大娘常说：没有吃不了得苦，没有受不了得罪。一辈子为家庭付出，劳作，从无怨言。

大娘乐善好施，对人常怀恻隐之心。村里刘姓邻居，刚单干那些年，收得粮食常常不够吃的，大娘每年都要接济他们许多粮食，他们家的孩子饿了就跑到大娘家去吃去要。本家大叔与哥哥一起长大，因婆媳关系不好，媳妇做月子，婆婆不管事，喊大娘去帮忙帮饭洗尿布伺侯他媳妇，大娘一忙就是好多天。对外人尚且如此，自家的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前庄大爷家的大哥二哥从小没娘，受后娘气，结婚之后，嫂子们与晚婆婆不合，常常打架，劝架是大娘的活，孩子们吃不上饭，也是她管着，帮忙看着。本家的孩子，无论谁到了吃饭的点，都会被留在大娘家里吃饭。哥哥的小伙伴，每到放假，都住在大娘家的过堂屋里，在大娘家吃饭更是如同家常便饭。

我自小跟着哥哥长大，对大娘来说，我就象大娘的小女儿一样，时刻长在大娘身边，大娘对我的关心与爱更多于别人。

每周日从住宿的学校里回家，放下书包，我就去大娘家，大娘看到我，总是眉开眼笑，拿吃得给我。有几年，哥哥上班，常常不回家过年，过年下水饺放鞭炮都是我的活，过年那一天，我总是早早起来，放了自家的鞭炮，再跑去大娘家放。过端午节的时候煮了鸡蛋给大娘送回，回过来的总比送过去的多。

我喜欢吃大娘做得菜，烧的稠糊涂，那里面有一种粘乎乎的母爱的味道，所以初中三年，虽然住校辛苦，我仍然吃得很胖。

九三年冬父亲去世，我跟着哥哥生活，一直到九五年，侄子出生，大娘不再种地，搬来与哥嫂同住，中间只隔着两年，算是与大娘分开了。从九五年一直到大娘去世，这二十多年，我与大娘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了，我一直生活在她身边。

无论是刚结婚还是生了孩子之后，我常常跟着大娘吃饭，住在一个小区，离得近，去大娘那里，就是回娘家。尤其是生了孩子之后，没人看孩子，自己一个人又没法做饭时，就去大娘那里蹭饭吃。

有一回吃鱼，卡住了，把大娘大爷吓坏了，怕有什么闪失没法跟侄女婿交待，催着大爷带我去卫生室拔刺。

我生孩子时，大娘隔一天炖一回鸡汤让大爷坐公交车送到医院去，连着送了好几天。大爷那么重男轻女的人，看到我女儿高兴得合不拢嘴。刚结婚那几年，因为一些习俗矛盾与照看孩子的事，我与婆婆关系处理不好，大爷大娘给婆婆说尽了好话，每到过年都给公公捎酒喝，一心想让婆婆善待我。

大娘说：只要你婆婆对你好，我们出再多东西都是值得的。大娘事事周全，唯恐差了理。每回公婆来，大娘大爷都陪着一起吃饭。为我的事，大娘大爷操碎了心。

07年六月大娘被从背后驶来的电动车撞得大腿粉碎性骨折，07年十月大娘在济南做心脏介入手术，一年经受了两次大的生命危机，大娘都挺了过来。

骨折之后，大娘做了手术，腿就一直不好。几乎不大出门，二姐不再种地，专职来这边伺侯大娘大爷的生活。

我与大娘住一个小区时，几乎每天都要去转一下，搬了新家之后，每周去一次，大多数情况下，大爷出去遛着玩了，二姐出去拾柴火了，这一点二姐与大娘一样，节俭，搬到城里住，也喜欢烧地锅，省煤气，也省钱；大娘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的小矮桌旁捋纸牌，一个人，接对子。七十岁之前，大娘不会打麻将长条纸牌，七十岁后，她自己一个人，没事就学着认牌页，打牌可认真了，手哆索着，一张牌插半天才能插周正，她怕别人烦，总是非常快速地起牌。

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不愿意给别人造成麻烦。我隔几天去一趟，隔大娘玩会牌。搬离小区之后，去的少了，一个月有时候去不了两次，每次去，大娘都说：你好长时间没来了。我问：想我了吗？大娘说：想了。我就高兴得大笑，大娘也笑。有人想，是一种多大的福气呀。大娘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拿给我，就好象我还是那个十几岁上初中的小孩子。

老了之后大娘有点聋，戴着助听器，要大声与她说话，才能听到。听不到别人说话，她保持沉默并微笑。她常常自嘲自己老了，什么也听不到，所以电视也不看。有一段时间天天睡觉，早上醒来，吃过饭就睡，睡到中午吃饭，吃过饭接着再睡，那段时间，家里人各忙各的，事情烦多，无乎无暇顾及她，所以她一直非常安静，睡不着的时候，大爷会给她吃片安眠药。

每次去都看到她在睡觉。我怕她会睡过去，告诉大爷，不要给她安眠药吃了。那之后，大娘的整个精神焦点就好象入定了一般，不再悲喜于我们的烦恼，也不再过问任何人的任何事，什么都保持沉默。然而在大是大非面前，大娘越来越洞明。很多我们看不透，想不明白的，大娘都明白，然而她不说。她把我们这个家，把亲情看得比命都重要。

我总想着大娘会一直这样陪着我们走下去，无论哪一天，只要我去，她就在。她不会离开我们。

可是没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从生病住院到现在，不足三个月。

在最后的日子，她更表现出自己生命的尊严。每天她坐起来，把头发梳得光光滑滑，拿发卡卡上，没有一丝乱发，然后把枕巾一层层抚平。从不叫疼，只有在深夜梦呓中，才会叫几声亲娘，那必定是疼得受不了了。

床得另一头拴了一根绳子，她自己想坐起来的时候，便拉着绳子自己起来，能不麻烦人绝不麻烦；姐姐们买了尿不湿，以防她疼痛不忍的时候用，她坚决不用，情愿忍着疼痛坐便盆；她一生要强，爱干净，从不麻烦别人，到老仍然如此。

大娘虽然走了，可是她留给我们的财富却是我们应该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尊老爱幼，任劳任怨，不计得失，善良仁爱，乐善好施。

大娘走得这三天，天气变暖，天空湛蓝，姐姐们说，她一定是心疼我们，怕我们受冷，才会选择这样的天气离开。

守着大娘的这些日子，我总是忍不住痛哭，眼睛都哭肿了，每次我去，就对大娘说：双眼皮来了，大娘说，俊。好看。从小到大，大娘给了我最多的肯定与爱，给了我最多的温暖。当我靠在她背上为她挠痒，当她抚着我的脸对我笑时，我都会忍不住流泪。无法承受的母亲的温暖，让我害怕，我害怕这种温暖从此再也找不见。

大娘走了。我们还要活着。生别离。这是怎么样的伤痛。当年父亲走时，我还不太懂事，所以老天惩罚我，用了二十多年，让我来体验失去父亲的伤痛。这个世上，最疼我，最爱我的人，我最亲最爱的大娘啊，你让我们怎么活？！

在老家守灵的这三天，几乎流泪了这一世的眼泪。

夜来，我一个人沿街去找我家的老房子，再也找不到了。我还记得，从我家的老房子到大娘家的老房子，隔着几家，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就象检阅部队一样，数着人家的后墙与门洞：一家、两家、三家……再也找不见了。

前几年前庄大娘去世时，老院子里的厨房还留着，这两年为了建设最美乡村，老厨房终于被扒掉了。

晚上偷偷去新家，那是父亲去世那一年盖的新房子，居然摸错了人家，转错了街道。新家里住着邻居，一直在帮我们看家。大头屋的玻璃窗框都朽坏了，里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邻居一家人正在吃饭，一桌子其乐融融。我多么怀念那时候，父亲还在，我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读《红楼梦》，一切都象梦一场。父亲在新家里只住了几个月。

父亲不在了，奶奶不在了，大娘也走了。我也没有家了。

这个世上，最爱我，最温暖我的人，不在了。

我有了委屈，我有了苦恼，还能向谁说？！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来了。

 一辈一辈的人烟，一辈一辈的生活。熟悉的老人越来越少，而不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多。村庄在变化，人也在变化。可是大娘，所有的你爱你善待过的人，都在。

回到小区，回到大娘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楼房里，姐姐们都回来了，外甥们，外甥们的孩子们，是真正的一大家子，乱哄哄的，可是总感觉心里空空的。再推开门，喊大娘时，刚要出口却嗄然而止。大娘，是真的不在了。

大爷哭了。

一起生活六十八年，大娘对大爷对家庭的付出，大爷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善于表达。大娘生病这些日子，大爷每天出去遛弯，回来，总要冲着大娘傻笑一会，那种感觉，谁看了都会觉得好笑又心酸，那种相濡以沫的爱早已深入骨髓。大娘比大爷大三岁，大爷说，大娘让了他一辈子。

家里少一个人，感觉整个心都空了。我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大爷。

心里空得直想哭。

这里还是家，然而没有了大娘，这个家就不再完整了。

我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再多的言语也道不尽大娘的一生， 再多的言语也无法言尽我的思念，再多的言语也唤不回大娘愈走愈远的灵魂。

家里这么多孩子，无论姐姐们，还是姐姐家的孩子们，大娘都一如例外地疼爱着，然而相对于他们来而言，我在大娘身边生活得更久。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这种伤痛与缺失，一定会在今后的生活中慢慢体现出来，让我们在怀念大娘的同时，学会警醒着去做人做事。 这是大娘最后对我们的影响。

我最亲最爱的大娘，您一路走好。 

最亲最爱您的侄女敬上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大娘，这个世上最心疼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