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凌燕
仿佛在一夜之间，风软了，土润了，水面的涟漪细柔了，蒲公英开出了黄色的花，紫花地丁擎着紫色的小伞闪烁在绿草丛中，波斯婆婆纳天蓝色的小花宛如撒落草地的繁星，荠菜细白的花朵实在是不起眼，除非它生长在一片贴着地皮的马兰头丛中。
地面的繁花走向衰败的时候，成株成株的白色李花就如雪一样堆满枝头了。李花谢了，才发现碧绿的叶子已经葱茏。当李树的叶子慢慢变壮的时候，樱花铺天盖地的盛开了。粉红的重瓣的樱花千朵万朵压枝低，远看似天边的云霞，近观却发现那些花开放的粗糙而放肆，浓墨重彩令人眩晕。站在樱花树下，抬头即可见巍然而立的百年钟楼。
钟楼，建于1903年，原为东吴大学图书馆、礼堂、教室，现为苏州大学办公楼。原名林堂，为纪念东吴大学奠基者之一林乐知得名。因其顶部有报时大钟，所以又被称为钟楼。
大钟至今仍在工作，每逢半点和整点，便当当作响，声传十里，余音袅袅，有一种荡气回肠之感。樱花林位于钟楼的北面。钟楼的东边有一小片草地，不是草坪，是各种野草野花杂陈自然生长的草地，这在城市的校园里几乎是罕见的。这片草地空置多年，前几年，新植了几株垂丝海棠。海棠树生长缓慢，刚种的时候有一人多高，至今仍一人多高。海棠的花期几乎和樱花同时，当怒放的樱花林里游人如织的时候，海棠花前却鲜少有人驻足，而我却独爱那几株海棠。
那几株海棠是生活在历史与现代交汇的光影里的。她们的脚下是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地，她们的头顶是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天空，吹着她们的是不知吹了多少年的风，她们与钟楼的百年红砖墙并立，与原为景海女子师范学校办公楼的红楼遥遥相望，与现代气息浓郁的法学院被一株百年香樟及空旷的草场相隔，距离孔祥熙题字的体育馆仅百步之遥，而她们的身边来来往往的是此刻的人和猫，陪伴她们的是今年的野草野花。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地上的花开了又败，学生来了又走，年轻的老师变老了，新的老师又来了，一切都在改变着，不变的仿佛只有那些没有生命却代表着永恒的古建筑。建筑是死的，它每一刻的现在都将逐渐成为历史；海棠花是活的，它每一刻鲜活的现在都是在走向历史。“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花形还是旧时的花形，却不再是旧时的那朵花。天与地，古与今，短暂与永恒，人文与自然，就这样浑然一体的存在着。
垂丝海棠的花是低垂着的红色的，一簇簇，象微微颔首时的樱桃小嘴，颜色比桃红深，比玫瑰红浅。因为花蒂比较长，垂丝海棠花就很有一种袅娜之态了，尤其在风起时。她的美是安静从容的，不似樱花那般张扬，不似梨花那般冷傲，不似桃花那般娇媚，不似玉兰那般英气，她从来都是不卑不亢的。
尤其是钟楼旁的那几株海棠，她仿佛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在百年建筑旁边是矜持而又热烈的，矜持是因为熏染了建筑的历史沉重感，热烈是因为她在彰显着一种蓬勃的生命，昂扬，向上，冷静。最爱雨后的海棠花，叶嫩的能掐出绿色的汁液，花瓣干净清新，常有晶莹的雨滴欲坠未坠，一阵微风吹来，那雨滴就坠落到地面了。
如果一枝春带雨的梨花是可怜的林黛玉，那么一枝春带雨的海棠花就是娇嗔的杨玉环了。白色总是令人怜爱，红色总是令人欢喜。唐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日：“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海棠真的无香吗？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李渔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就像美女加才女，世人只顾欣赏她的美，常常忽略了她的才。不是才气不够，实在是美太养眼，以至于掩盖了才气。这也是世人常常有“美女无才，才女不美”之误会的原因。
李渔真是海棠的知音啊。海棠的香是隐约的，需静下心来细细的闻，宜于月夜，万籁俱寂之时，整个世界都是沉睡的，只有草中小虫时断时续此起彼伏的鸣叫，这鸣叫不显得吵，反倒更衬出夜的静，正所谓“鸟鸣山更幽”。此时，与海棠花相对而立，一拃之距，近了有亵渎之嫌，远了香味飘不到，屏气凝神，似有若无，似无还有，丝丝缕缕，稍纵即逝，你想拼命抓住她，她却倏忽而去，你有些失望，她又会倏忽掠过你的鼻子，如云，似雾，飘忽不定。清芬，就是这种味道。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可遇不可求也。
美和人是有缘分的，不同的美由不同的人欣赏，你认为美的我觉得丑，我认为美的你看着丑，你之砒霜却是我之珍宝。我苦苦思索自己为什么在万花丛中最爱海棠，尤其是雨中的海棠。
猛然想起，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春天，那一年，我十九岁。有一天，小雨淅沥，我一时兴起撑了把伞去中学校园后面走走。校园后面是大片的果园，有桃树和苹果树。读书时，常常和同学去果园里看书散步游玩，毕业季还在桃树下拍了照片。穿过小学与中学之间的那条长长长长的巷子，巷子尽头即是果园。果园已经没有了，代之的是麦田。麦苗有齐膝深了，茁壮，深绿。
看着消失的果园，我怅然若失。昨天，我们还在桃树下拍照；今天，桃林就没有了，我们也都各奔东西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刻，我连那熟悉的桃花也没有了。第一次，在我年轻的心里有了“沧桑”的感觉。沧桑，不就是昔日沧海今日桑田吗？正在神伤感叹的时候，我看到麦田里有一棵苹果树。只有一棵，一人多高，应该是新栽的，枝桠稀疏短小，在最高的枝桠的侧端开着一朵苹果花。
那是怎样的一朵苹果花啊。一簇粉红色的花骨朵托出一朵纯白色含有红晕的花朵， 红晕是不均匀的，花瓣边上有，花瓣中心也有，好像是花骨朵外层的那抹粉红在开放过程中随意撒落的颜料，淡，细，柔。小雨，无风，花瓣上有细细亮亮凉凉的水珠。花瓣被雨水清洗的纤尘不染冰清玉洁。我被这种清新之美彻底的震撼了，几乎流下了眼泪。
真正的美好是令人想哭的，而不是想笑。就那么一瞬间，她就永远的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也许，正是这朵苹果花激发了我原本混沌的对美的感知力。其实，那只是一朵普通的苹果花，可是，在恰好的时光里，她怒放了，我开窍了，我们相遇了，怦然心动，鸿蒙开辟，美的天地从此打开。
那朵苹果花就这样怒放在我的记忆里，经过多年来日积月累的想象和向往，她比她本身愈加的美，正如纪伯伦所说，“美在向往它的人的心里比在看到它的人眼里，放出更明亮的光彩。”多像爱情，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臆想症。
海棠属于苹果属植物，垂丝海棠的花与苹果花有某些相似之处。难怪呢，我爱的难道不是海棠，而是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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