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上搬砖的父亲

文：苗运强

昨天，婶子来电话说，今年村上的人回家的不少，尤其是干建筑的，感觉不怎么景气。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起，最近因着忙碌，我竟然有一个星期没向父亲问候了，不知道他的现状也是否象他们那样，不尽人意。

父亲已经67岁，在湖州一个工地上搬砖，这一干就是12年。

小时候，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一个永不知疲倦的人，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永远没有翻越不过的沟坎。他养过鱼，开过拖拉机，贩卖过饲料，承包过窑厂，在他前行的路上，虽然劳碌，却一路凯歌。

但，在他53岁那年，他却从生活的高峰直跌谷底，由此，他健壮的躯体，日益变得佝偻，大前年的6月，我去湖州去看望父亲，抬头直面他的双眼时，我发觉，那道曾经无比自信的目光，已全无昔日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宿命般的平和……

父母生养了我们兄弟二人，我常年在外读书，弟弟于是就成了爸爸的掌上明珠，13年前的暑假，弟弟跟着隔壁的二叔开着摩托车到县城赶集，却不料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个疲劳驾驶的货车撞了正着，二叔当场死亡，弟弟的头部也因受到致命的创伤，在医院救治一月后无望离世。　

在弟弟弥留的那段日子，父亲日夜守护在弟弟的病床边，虽然那时的弟弟已处于植物人般的昏睡状态，父亲却总是不停地和弟弟”说话“，似乎，憋在肚子里的话，都想在陪伴的日子完全掏。我每次去医院时，父亲大多俯在弟弟的床边睡着了，皓首白发，让我酸楚得直想落泪。 

自那以后，一贯外向的父亲变得极其的沉默，饭后，母亲把桌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好久，他依然还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声响……也许是痛失爱子之后的悲哀一时难以排遣，也许是心灵的破碎需要时光的修复。

有时，父亲看到母亲和我担待的样子，他才会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淡淡地说：我没事，没有过不去的坎。

然而，祸不单行，苦难并没有因着父亲伤怀的包围而停止侵袭的脚步。

第二年的二月末，正在工作的我忽然接到传达室的电话，说是父亲有急事找我，我知道，父亲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轻易不会”骚扰“，我飞奔下去，电话那端，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他一字一顿：”你娘刚才在医院查出了是肝癌晚期，医生说，让我去准备后事……“。说完，父亲的悲怆贯穿了我的耳膜。

霎那间，在和至亲的亲人即将面临生离死别面前，我的思绪全然的混乱，我顿时无语凝咽，不知道该如何来抚慰同样在悲痛中的父亲。

我连夜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躺在床上，其实，她已经腹痛了很久，但一贯节约的母亲在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才会偷偷地到村里的小诊所配点止痛片服用，我知道，从另外一个层面来讲，她也不想给沮丧的父亲添乱。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放下了外面所有的营生，专心致志地照顾母亲，母亲自小跟着外婆嫁到继父家里，可以说是尝尽了人间的疾苦，如今，好日子还没真正开始，就走上了人生的终点。生活中，父母彼此十分恩爱，每当父亲听到母亲低声的呻吟，父亲在频频安慰鼓励她的同时，自己却悄悄的背过身去，无声的抹泪。

三个月后，母亲带着些许不甘，告别了父亲。我无法想象父亲的内心的感受，母亲即将入土的那一刻，他象疯的狮子一样，发出凄厉的哀号。

饱尝失去爱子的旷世之痛，又作别了结发的妻子，父亲有一段时间缄默的象一尊雕像，他可以很长很长时间对着院中的一棵老树发呆，我走上去想安慰他，父亲却说，虽然许多遗憾总是不得不屈从于命运的选择，但没有过不去的坎，为了儿子你和孙子，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对于弟弟和母亲的去世，村人颇有微词，封建的桎梏已经捆绑了百姓们的意识数千年，甚至父亲先前的朋友对父亲也敬而远之，因为他们觉得，和这样一个频临祸患的家庭交往，会沾上晦气。

其实，我本打算把父亲接到我工作的城市，让他离开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但执拗的父亲果断地拒绝了我的提议。于是，经人介绍，他到了浙江的安吉开始了采茶的生涯，在过程之中，老板看到父亲吃苦耐劳，从不偷懒，在采茶结束后，就又把他介绍到他哥哥的工地那里。

搬砖的最初，体力的消耗完全超出了父亲的预期，再加上工棚环境差强人意，以至于每次早上醒来，他总是背负着深深的倦意。但真正干起活来，父亲则依然和那些年轻人别无两样。

前年的时候，我所在的公司因收购一大型企业，后因资金链断裂，频临倒闭，结果造成了员工工资未发，我打算和其他人员一起去法院解决，谁知父亲知道后第一句话就说：”儿子，人家老板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很难了，这么多年把我们养活了，不要走那样极端的做法，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

“没有过不去的坎”，历经大悲大痛，这句话始终是父亲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此刻他再次说起，却让我的内心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触动：一个年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尚能冷静应对命运带来的伤痛，我职场生涯中这点波折，又何足挂齿呢？ 

上个月，我因在新的单位表现出色，被提拔为企业的销售副总，那天，和父亲聊了很久，他的话语里，透溢着生活的希冀，父亲说，这些年，他自己已攒了超过30万的钱，打算再干两年，他就回老家种几亩薄地，颐养天年，空的时候，就去南京看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如今，无论是和家人到周边的景区去玩，还是购物的路上，对那些来来往往的务工人员，特别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哪怕他们衣衫褴褛，我总是怀着关切的目光，把充满温情的微笑送给他们。因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我的父亲也和他们的状况一样，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