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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归来

文:葛宇

春天,我在等待我家那双燕子的归来,就像等待久别亲人的到来。

那双燕子已经在我家居住了整整十一年了。自从那双燕子来到我家筑巢的第一天开始,他们就是我家的燕子了,就是我的亲人了。甚至,比筑巢那天更早,早过今生,早过前世。

今年这个春天,依然是麦苗返青﹑油菜花黄的春天﹔依然是鸟儿在新绿的树叶间啼鸣的春天;依然是我家的梧桐树绚紫吐芳的春天;依然是从南方归来的燕子衔泥筑巢的春天;也依然是我家那双燕子回归家园的春天。

每天早晨,我都把门前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并顺手把一扇玻璃门打开。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迎接我家那双燕子的归来,就像迎接已经把归来的消息送给了我的亲人。我甚至听到了他们的歌唱,看到了他们像闪电一样的剪影。他们正不辞辛苦,日夜兼程。飞越云朵,飞越森林,飞越原野;披着阳光,披着星辰,披着雨滴,披着岚风,向我而来。

我清晰地记得,那双燕子第一次来到我家的情景,虽然相隔了十多年了,却像刚刚发生的一样。那天连一点预兆都没有。那个春天的我,像往年春天的我一样,坐在书桌前睡着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在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刻,我听到了一阵阵欢悦﹑清脆的歌唱。那歌声时而激越,时而舒缓。如细雨敲窗,如清风过林,如溪流弹石……燕子!猛睁开眼,果见一对燕子正气定神闲地站在我家门前的电线上,一点也看不出他们长途跋涉的劳顿和疲惫。

他们歌唱着,交颈而欢。又时不时闪着黑亮的眼睛看看我,看看我这个家园的主人,是否和善,是否可亲,是否可以信赖。也许他们早已对我满意了,只是出于礼貌,没有擅自进入,便在门前向我歌唱,向我问候。

那双燕子一胖一瘦。他们的羽毛洁净而油亮,就像刚换的新衣。那黑色的外套闪着靛蓝,洁白的衬衫打着栗色的领结,像高雅的绅士。他们的着装,让人类多么的艳羡并追随,燕尾服竟成了一种艺术的象征。

他们又唱了一会,便进了我的房间。那么平静﹑安然,就像这儿早就是他们的家,就像我早就是他们的亲人了。

第二天的早晨,他们便把第一粒春泥黏在了我家的房梁上,那光秃的房梁有了春泥的点缀,如注上了美妙的音符流淌着潮水及花香。

不久,一个略显粗糙的半个土陶碗样的燕巢便告竣工。真的让人难以置信,那么轻柔的身体,那么小小的嘴儿,竟然能够把庞大的工程一口口地建起。

又过了不久,地上便落下手指肚大小﹑蔷薇花瓣一样透薄又瓷白的蛋壳。一瓣﹑两瓣﹑三瓣……玲珑﹑精巧﹑细腻﹑娇嫩。

不几日,巢窝里探出一只小脑袋,张了张抹着黄边的粉红的嘴巴。接着便探出更多。一只﹑两只﹑三只……直到第五只或第六只。那一排溜的嘴巴,迫使我家那双燕子争分夺秒,穿梭﹑舞动﹑飞旋﹑俯冲在房前屋后或河流阡陌之间——匆忙着﹑优美着。

当小燕子们能够飞翔﹑自食后,我家那双燕子又紧接着开始了第二轮的孵育。直到第二窝小燕子长大,我家那双燕子才可以歇一歇。他们时而在外面翩飞,时而站在电线上畅谈,就像刚刚经历了收获的农夫,商谈着来年的春耕夏播。亦或者谈论自己所认知的世界:或人间烟火,或红尘往事,或云卷云舒,或繁花似锦,或江水东流……岁月在一双燕子的吟唱中,深奥着又简单着,遥远着又亲近着。

一年春季的某一天,我家那双捕食的燕子回到屋里,房梁上的窝巢竟然不见了,连同他们的五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那双燕子在屋里飞旋﹑哀鸣。原来那燕巢粘固不牢,掉在了地上,所幸,几只小燕子完好无损。

燕子是吃活食的,妈妈认为这些小燕子活着的希望不大了。然而,我却灵感一现,找来一个纸盒还有一段铁丝,又借来一个竹梯搭在房梁上,让妈妈在下面扶着梯子,患恐高症的我,竟然顺着梯子爬了上去,把纸盒用铁丝固定在房梁上,并把小燕子一只只地放进纸盒里。我祈祷着,愿我家的那双燕子不要嫌弃这纸盒,也不要放弃哺育这些临难的儿女们。当看到我家那双燕子毫不迟疑地落在纸盒的边沿,并一一察看自己的儿女时,我竟然喜极而泣。

我家的那双燕子继续为儿女的喂养而忙碌着,一点也不讨厌我给他们制造的纸盒燕巢。他们当时还很感激地在我头上飞了几圈呢!

又是一年的春天,我家的燕子却在我的屋里上演了一场扣人心弦的戏剧。那一天,我家的燕子正在衔泥筑巢,却进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两位的长相与穿着完全不同于我家那两双燕子。他们是灰黑色的外套,棕白色的衬衫隐现着细小的黑色的纵纹,而且,还束着栗黄色的腰带。他们的叫声也和我家的那双燕子的不一样,音节并不跌宕,如缓缓流淌的河水,又如大海的涛音,他们的歌唱仿佛与水有关,我称他们为水燕子。后来才知他们是金腰燕,也叫巧燕。我家那双燕子却叫拙燕。

我家那双燕子面对金腰燕的进入,飞着﹑叫着,进行驱赶。那对金腰燕避让着,不离不弃。最后都停在我屋内的电话线上,开始了没有敌意的燕语,如相遇的两家人在促膝长谈。关于生死﹑退守﹑悲欢。关于关心﹑关怀。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甚至,生如夏花。甚至,命如浮萍。甚至千言万语﹑千辛万苦﹑千回百转……一切都已明了,一切也已释怀。

第二天,我家那双燕子依然平静地忙碌着。那对金腰燕也已选好了住址,开始衔泥筑巢。没想到又有一双燕子的到来把戏剧推向了高潮,我家那双燕子,还有那双金腰燕,以及新来的一对燕子,在我的屋子里飞旋﹑鸣叫,久久不息。我家那双燕子用博大﹑宽厚﹑仁慈的胸怀,接纳﹑包容了新来的燕子们。

三对燕子在我屋里筑巢﹑生儿育女。他们热闹着﹑忙碌着也幸福着。

我屋里的房梁上至今还保留着燕子们的泥巢。我家的那双燕子的泥巢坐北朝南端庄大气。金腰燕的泥巢像劈开的花瓶扣在房梁上,精巧﹑典雅。金腰燕的孩子们长大了,会飞了,才会从瓶口出来,闪亮登场。最后来到我家的那双燕子也是拙燕,他们的泥巢却与那两对燕子的泥巢方向相反,是背对着门口,坐南朝北。邻居老高大爷说,这叫回头燕,燕窝可治病。

 一个屋里三窝燕子的奇观,引来村人邻居们的驻足观赏。老高大爷每次抬头看我家的三个燕巢时,都不无感叹:“妮唻,你要交好运了!谁家要有三窝燕子九窝蜂,那可是喜事!……哈哈哈……

我听了,也总是笑逐颜开,仿佛好运﹑幸运﹑福运都随着燕子们的翅膀飞进了我家。坐在书桌前看书看累了的我,便迷醉着眼睛,看那一双双飞进飞出的燕子,或听他们欢快地独唱﹑合唱﹑二重唱。暗笑自己曾经的伤春,伤得竟然是多么的矫情与做作。有时燕子们故意从我肩头飞过,翅膀尖轻柔又迅速地滑过我的脸颊,让我的耳朵灌满清爽的风声。或者看我一惊,便窃笑着飞跑了。

我完全相信老高大爷的话,我家的燕子们不仅给我带来了好运,而且,世间的苦和难﹑忧和愁﹑悲和伤,都会在燕子的呢喃中一一融化。以及所有的阴霾﹑蒙尘﹑灰暗﹑寒冷,都会被燕子的尾翼一一剪除。

燕子们比翼齐飞,如影相随,恩爱相惜。他们轻挥着羽翼翻过一页页岁月的经书,诉说珍重﹑珍爱﹑珍惜。期间的沧海桑田﹑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都浸润在双栖双飞的生命画卷里。

 三

每个春节的大年初二,不论阴晴,不论雪雨,我们都要齐聚父母堂前,我们围着年迈的父母,有话不完的亲情。就像一群燕子叽叽喳喳,扯东道西,没完没了,依依不舍。

我们的父母终有一天会老去,就像老去的燕子一样,走了,再也飞不回来。就像在我家住了五六年的金腰燕,第七个春天里,再也没有回来。

那对金腰燕或许遭遇了不测,或许另寻了家园,或许到了正常的生命寿限。连最后来的那一对燕子也只是暂住了两年,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在他们走之前,一定暗示过我,一定与我话别过。可是我没有在意。我以为他们走了,第二年,又会和春天一起来到。就像我的父母如果走了,我会觉得他们也像活着一样,一直在我身边。

但愿他们一切安好!

现在的乡村已经远离了乡村,现在的家园已经远离了家园。成排的被一体化的水泥楼,成条的被污染的河流,成片的被化肥农药浸泡的田野,成朵的被雾霾笼罩的云彩……我不知道有多少燕子还在背井离乡,还在居无定所,还在艰难跋涉,还在苦苦寻觅,还在生死离别……我更不知道,还有多少燕子像我家的金腰燕和回头燕,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对我说燕子能给我带来好运的老高大爷,查出胃癌到离世还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在的时候经常说起小日本的侵略﹑战乱﹑逃荒﹑洪水……说起打河工﹑割湖草﹑拔兔酸子﹑挖毛糙梨子﹑捏杂草团子……以及现在每天早晨,熬在火炉上的一把小米﹑一把大米﹑一把红豆﹑一把黑豆﹑外加一把花生米子的温暖和香甜……他叙说到这儿时,那摆动满头白发以及花白的胡须的神情,分明像一只忙碌而快乐的燕子。

村里像他这样离去的还有很多。他曾跟另一位也得了癌症的村民炫耀:你的癌,不如我的癌。他以为他的癌就像他的为人,好心﹑正直﹑善良,知大恩,明事理。他却难以理解他的癌像所有的癌一样冷酷无情。就像毫无防备的燕子迎头撞上了飞驰的汽车;就像没有戒心的燕子喝了有毒的河水……

人走了,家园还在。只是,家园多了些许清冷与落寞。燕子走了,春天还在。只是,春天少了些许欢快与明丽。

两年前的春天快到的时候,我要建新房子了。本来得把老房子拆去的,可是我怕我家的那双燕子因此而找不到家园,因此而遭受凄风冷雨,因此而流离失所。我决定把老屋保留下来,让建起的新房与老屋相通,给燕子留条燕路。

当新房的封闭式玻璃门安装完毕,我竟然辗转反侧整夜未眠。那两扇明亮的玻璃门,阻挡了我家燕子的来路。我让工人在玻璃门上割开一个洞,工人无奈地笑了:姐,就为那燕子吗?割开,燕子也不一定打那儿飞过啊……

我只好决定:当燕子到来了,每天早晨都把玻璃门为我家的燕子打开,直到他们秋末南迁的时候。

新房子建好后,这个春天,依然是麦苗返青﹑油菜花黄的春天。广备家的杏花开过,李云家的桃花又开;桃花落了,后全家的梨花又开;梨花落了,我家的梧桐花又绽开在枝头。每天早晨,我把门前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并顺手把玻璃门打开。我在等待我家那双燕子的归来,就像等待我久别的亲人。

在梧桐花开的第三个早晨,我忽然听到燕子的叫声。那叫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响亮﹑时而轻微。那熟悉的叫声分明来自我家门前的电线上,顺着叫声望去,果真是我家的那双燕子!一胖一瘦。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嗓子眼了。我怕他们以为我不在乎他们了﹑怕他们以为我丧心病狂地把他们的家园给毁坏了,因此而离开,不再回来。我焦虑地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站在门前低首曲胸﹑低眉现眼﹑低声下气地做着迎接他们进屋的姿势。当时的我一定显得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可是,我家的燕子丝毫没有取笑我的意思。他们还特意为我唱了几首歌,“吱”的尾音总是拉得很长﹑很嫩﹑很脆,如花开;如流水;如明月;如清风;如拨弄琴弦的手指,拨动着我的心弦。

在我沉醉的时候,我家的燕子欣然起身,从打开的那扇玻璃门处,翩然飞进了屋里,并在新房子里盘旋了几圈,然后,胸有成竹地像箭一样射进老屋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为他们做的努力,终归没有白费。

他们到来后的每一天早晨,我都早早地起来,把玻璃门打开。整个春天﹑夏天和秋天,我都不再远行。如果不得已出门了,我也是早去早回。直到秋末,我家的燕子迁徙南去,那扇为燕子在白天就一直打开的玻璃门,才被我轻轻合上。

今年的春天又来到了,一夜的春雨把吐绿的万木,冲洗得洁净而鲜嫩。大地氤氲着潮湿而芬芳的气息。那散发着青草﹑花瓣﹑水滴气息的湿泥,被归来的燕子,一粒粒地衔起,建筑新巢,或修补故园。

谷雨过后的第十二天,也是我为我家那双燕子的归来,第十二次地把玻璃门打开。广备家的燕子已把旧巢补好,李云和后全家的燕子已开始下蛋抱窝,我家门前的梧桐花已开始一朵一朵地坠落,可是,我家的那双燕子还没有归来。

我想起去年夏天,我家那双燕子孵出的第二窝雏燕长大飞走后,我家那双燕子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双双飞进飞出,不久,却只剩一只了。好多天过去了,依然还是一只。

开始,我以为那只燕子可能生病了,趴在窝里休养。或者,出了一趟远门,两天就回来了。直到冬至,那只孤独的燕子依然在痴痴地等待。我的心猛然一沉,那只燕子或许遭遇了劫难。我时常看到公路上被飞驰的汽车撞死的燕子。我也时常看到田间地头,不知是吃了什么虫,喝了什么水,而死去的燕子。我是多么不愿燕子们遭遇如此不幸,可是,我家的燕子会逃过这样的一劫吗?

一只燕子的寿命是十一年左右。我家那双燕子来我家也整整是十一年了。我宁愿相信那只燕子大限已到,欣然接受了自然的法则。我却不愿那只燕子遭遇不测和疼痛;遭遇来不及的话别。

剩下的那只孤独的燕子,是在下着冬雨的第二天离开的。就像我不知道金腰燕和回头燕去了哪里,我同样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许向南迁徙了。或许寻找那只没有消息的燕子去了。走时,他一定无数次地回望着他们的家园——那承载着他们一生幸福﹑甜蜜和恩爱的家园。

今年的这个春天,从谷雨开始的早晨,我都把门前打扫干净﹑洒上清水,并顺手把玻璃门打开,等着我家燕子的归来……这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也成了我春天的主题。

广备家的燕子已开始抱窝了。接着是李云家的﹑后全家的,以及更多的村人家的。街头巷尾,河流阡陌,已很少看到燕子的身影了。燕子们正在铺着羽毛或细草的窝巢里孵育着幸福﹑守候着希望。

明天就是立夏了。我家的梧桐花快落完了,地上一片耀眼的粉紫。我家的燕子至今还未来到。没有燕子的春天,是否还叫春天呢?

我总是向着南边的天空和田野守望。我似乎听到了我家那双燕子婉转的歌唱;我似乎看到了我家那双燕子轻灵的身影。他们披着朝霞,把阳光﹑雨露﹑清风﹑花香﹑以及整个春天的欢乐和美丽——都给我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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