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娶了个“二手货”做媳妇,他的关键词是——起跑线!(二)


心情舒畅了看什么都好,好事也不请自来。一个星期之后,何萍带来了好消息,她的那个姓袁的同学的确有很大的能耐,说只要马正文的老爹老娘肯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就可以多拿八万块的拆迁补偿款。八万块呢,新房子五千块多点一平方,加上原有的补偿款,一套六七十平方的房子应该是没多大问题了。现在当前最重要的是马正文要去帮爹娘租个临时住的地方,等待新房下来还要两年的时间。

本来还为找房子的事担忧,走在大街上发现房产公司的门面一个接着一个,才知道现在是全民皆房,连介绍租房的都不是过去小中介的寒酸了,名称起得高端,场面装得大气,似乎都在刻意逃避使用中介二字。马正文对着一家房产公司的玻璃橱窗看了半天,在租房信息中找了一家离自己近的且是一楼的房子。进了公司,交了二十块钱的看房费,就在老板娘的带领下去看了那家房子。

房子不大,五十平方左右,房租不贵,爹娘住着倒也合适,就准备回房产公司签合同。老板娘一边走一边兴奋地给房主打电话,回公司没多久,房主也就到了。房主年龄和马正文差不多,戴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一切事宜商定,就要签字了,那房主问了句:都什么人住呀?马正文说:就俩人,俺老头和老娘。房主好像很关心的样子接着问:令尊多大岁数了?身体怎么样呀?

马正文说:唉,老头年龄倒不算太大,七十多点,可身体不行喽,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幸亏老娘身体还行,能照顾着,不然俺的负担就更重了。不想那人听了脸色大变,说了句:大哥,不好意思呀,你看我这房子只能租半年,半年后要用的,令尊身体不好,半年后再搬的话恐怕折腾不起,要不您再看看?说完夹着包匆匆地说了声“对不起”就走了。

老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房产公司的老板娘那个气呀,说:我说大哥,有你这么实诚的吗?怎么把实底都说出来了?老马一脸的无辜,说:咋啦?俺说啥啦?他为啥不租了?老板娘说:人家一听说你老头年龄大,身体又不好,哪还敢租给你?说个不好听的话,万一要是在人家房里面……,唉不说了,你也明白。

马正文立马火了,大声骂道:他娘的,这都啥世道,又不是不给他钱?世态炎凉呀。老板娘说:哪有你这么实在的人。后面再有合适的房子你就说是你住,搬进去了他也没办法撵你,知道了没有?

马正文上了驴脾气,说:不行,俺行得端,坐得正,为啥要说谎?老板娘一听也来了气,把门一开,说:大哥,您厉害行了不。您行您的端,您坐您的正,俺这庙小,帮不了您这大神,您到别处试试吧。

接下来马正文又找了几家房产公司,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老马首先给人说明是给年迈生病的父母租房,几家房产公司不约而同地给了他同样的答案:没人愿租。这让我们的老马同志彻底没了脾气。原以为很轻松的事,没想到遇到的是大麻烦。

走在大街上,正午的阳光刺地他有些睁不开眼。怎么办?回家和老婆商量商量先搬到自己家?不行,即使老婆同意,可老爹老娘能去吗?他那住的可是七楼呀。再说,拆迁的事何萍有同学帮了忙,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让老婆怎么看自己?何萍那个姓袁的同学现在有了大本事,难道何萍就不会拿他和自己比?还是自己想想办法吧。

马正文想到了自己的同学。那个常天柱不是搞房产开发的吗,人家是大老板了,他肯定会有办法的。再说了,上次开车撞了自己,虽说请吃了一顿饭,可那能说明啥问题?他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拨通了常天助的电话,马正文却又有些忐忑,人家是生意人,自己小工人一个,又不能给人家带去什么好处,人家会帮忙吗?好在电话那头的常天柱热情有加,寒暄过后,问老马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老马鼓足了勇气说有事想求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常天助估计是在酒桌上,声音有些嘈杂:老马,你下午三点钟来公司找我吧,一会我让秘书把地址发个短信给你。

常天柱的公司在云龙湖北岸的云湖大厦。大厦三十多层,楼下门厅站着两个服务生,门前的停车场停了一溜高级轿车。马正文看了一会,发现没有停电动车的地方,就把自己的电动车远远地停在了路边,用手捋了捋头发,就昂首挺胸地走向大楼。

常天柱的公司在十八楼,出了电梯看见两个漂亮的女孩坐在服务台前,后面几个大字:天助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其中一个女孩问找谁,马正文说找常天柱。女孩说:找常总啊,有预约吗?马正文马上说:有,有,他让俺三点钟来找他,俺姓马。另一个女孩就带马正文去敲门。

常天柱的办公室宽阔大气,一张办公桌有张双人床那么大,靠后墙的一面全是书橱,上面摆着很多大部头的书。常天柱坐在办公桌前正和对面一个穿着得体的女人谈事情,看到马正文来了,那女人就起身离开。和马正文擦肩而过的时候,马正文觉得有些脸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常天柱热情地邀请老马在一个大木桩子前就座,操作着上面的茶具,给老马倒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常天柱后面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照片,上面的常天柱一身运动装,头顶太阳帽,双手戴着白手套,拄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对着马正文笑。老马看着照片,喝了一口茶,说:天柱呀,你行呀,够气派。常天柱笑呵呵地说:马马虎虎,马马虎虎。您老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啥事只管说。

老马吱吱唔唔地说想让他帮帮忙,给老爹老娘找个暂时住的地方。如果不行,就当没说。常天柱一听,想了想,说:巧了,我这还正好有套空房,前几年开发文华小区时留了一套一楼,本来想给岳父岳母住的,谁知道他们二老无福享受,装修好了想散散味再搬,不想接着他们就见马克思去了。你就让二老先住进去吧。老马一听那个激动呀,忙说:太好了,那房租多少?常天柱哈哈大笑,说:啥房租不房租的,咱俩谁跟谁呀,不就是住一年半载的吗?我还差你那点房租钱?全当给我看房子了。老马赶忙站起身,抓起常天柱的手,说:那我先替二老谢谢你了。

常天柱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摆了摆手说:自家弟们,客气话就不要说了吧。不过我帮了你的忙,你也得帮我个忙。马正文说:你还有忙要我帮?折杀我吧。常天柱身子往前靠了靠说:说真的呢,其实就一小事。刚才出去的周甜甜你还记得吗?马正文一愣,说:就刚才那女的?看着面熟,想不起来了。

常天柱说:你可是贵人多忘事呀,上次在银湖大酒店吃饭你还跟人家碰了几次杯呢。马正文一拍脑袋,说: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她,怎么了?常天柱说:兄弟你也不是外人,我啥也不瞒着你。甜甜跟了我好多年了,兄弟我也没白着她,文华小区里面就有一套房子长期给她住。可她非要求我离婚娶她,结发之妻不可抛呀,这可是原则问题。可这小蹄子觉得无望后就想另起炉灶,最近有人给我汇报说跟个什么小白脸勾搭上了。真她娘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给我帽子戴。今后你爸妈也住那片了,你以后勤留点神,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给我电话。

马正文一听就来了气,说:你这本来就干的是缺德的事,我要帮了你这忙,不就是助纣为虐吗?不行。常天柱说:兄弟,死脑筋呀,大老板哪个不花心,帮不帮忙想清楚哟。马正文望着常天助手里晃着的钥匙,只好笑笑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住了你的房子就得服你管。行,这忙我帮。不过,你也真行呀,三妻四妾,五宫六院,门外那几个小妮子是不是也都让你临幸了?常天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马正文说:你小心点呀,常言说地好,兔子不吃窝边草,窝边草都吃光了小心你的窝也没个遮挡。常天柱哈哈笑起来,说:兄弟,要说咱这帮在铁路的同学,除了你之外最低也都混了个副科级了吧,知道啥原因不?脑子不开窍。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这样想,兔子可不这样想呀,自己不吃,难道想让别的兔子来吃?还有窝边草也不一定这样想呀,谁吃不是吃,谁给好处让谁吃呗。

马正文说:还是你脑子开窍。这么说你目前的身价也是靠你这灵活的脑子得来了喽?常天柱靠在沙发上呵呵一笑,说:老马,你进步了,进步了。你相信白手起家吗?当年俺也是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靠的是什么,知道不?老马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常天柱说:这个,告诉你,这一要靠关系,二要靠胆量,但最主要的是要靠脑子,脑子,知道不?文华小区是我最早开发的小区。

当时我的全部家当只有几十万块钱,能搞起那么大个小区,靠的全是这三条呀。先通过关系把买地合同搞到手,然后拿着合同去银行贷款,再用贷来的款交买地的钱。房子还没盖就先预售,然后用预售得来的钱盖房,哈哈,明白了吗?

马正文听的是目瞪口呆,原来发财竟是这样简单。一面啧啧地赞叹,一面盯着对面常天柱的大幅照片。照片上常天柱双手上的白手套格外显眼。

离开常天柱的公司,马正文一直在想,都说常言说的好,可这常言也害人呀。常言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不照样有人吃?常言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钱会不会这么想?钱给鬼不会祸害人,给人就不一定了。

搬家的时间选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马小文本来是要回家的,可快毕业了,别人都忙着找工作,他却和几个同学不知道在神神秘秘地捣鼓着什么,偶尔回家时除了要钱就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只要不再迷恋游戏就行了,找工作的事到时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老马这样安慰自己。

搬家是大事,郊县的妹妹正梅赶来帮忙。为了防止老爹吵闹着阻拦,就让正梅用轮椅推着老爹去外面转转。马正文找了几个休班的同事,又电话叫了一家搬家公司的卡车,很快就把家里拾掇地干干净净。

临出发时,马正文的老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自己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汽车刚发动,马正文好像想起了什么事,马上把汽车叫停,从何萍的包里拿出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了起来。邻居刘大妈跑出来,看到搬家的情况,对马家母子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吆,这么存不住气呀,不是说好了都不搬的吗,怎么又变卦啦?托人了吧?马正文老娘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正文怕老娘说漏了嘴,赶忙答话:大姨,你不知道,俺爸有病,住在这里整天吵吵闹闹的,对身体不好,俺急着搬走还不是想让老头多活两天?

把所有东西都搬进房间,全部拾掇好之后,正梅才推着老爷子进了这个临时的家。房间有一百来平方,装修的相对豪华,除了没有家具之外,其余生活设施一应俱全。

马正文怕老爷子生气,战战兢兢地对爹说:爸,怕你老人家生气,事先没给您说,这房子是我同学借给咱住的,也不要房钱,你看房子有多少呀,三室一厅,正梅、正武他们来了都有个落脚的地方,你老千万别生气呀。老马头坐在轮椅上,东瞧瞧,西看看,脸本地像关公,末了抛出一句话却让大家全笑起来:臭小子,谁说我要生气了,快死的人了,能住上这样的好房子,值了。

老人安顿好了,马正文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老人的家里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正梅就留下帮父母干活。马正文喊着几个帮忙的哥们一块美美地吃了一顿。之后就和何萍一块一摇三晃地回到了自己的家。

推开家门,马小文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老爸进家,赶忙起身把沙发让给马正文,转身又端来一杯开水,说:爸,你喝多了,喝点水解解酒。父子较劲了两三年,很少有交流和沟通。看到儿子这么懂事,马正文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摆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沙发,说:儿子,过来坐,爸有话对你说。

马小文顺从地坐在小沙发上,说:爸,以后少喝点酒。马正文说:不提这个。你马上就毕业了,老爸没本事,也没给你找个合适的工作,这以后咋办呀?马小文说:爸,我今天就是要给你说这事的。妈,你也过来,我想给你们说说我的想法。何萍换完衣服,穿着肥大的裙袍坐在马正文的旁边,说:儿子,你自己找着工作啦?行呀,儿子。

马小文说:爸,妈,工作暂时没找到,我和几个同学商量了,我们想成立一个公司。马正文问:啥公司?马小文说:我们的公司属IT行业,主要是电脑程序开发,开发应用程序和电脑游戏什么的。马正文最听不得游戏二字,大声说:游戏游戏,我看你这辈子是离不开游戏了。玩物丧志呀,玩物丧志。

马小文却出奇的有耐心,说:爸,说您落伍了吧,你还不相信。我们现在是做游戏,不是玩游戏。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一个好的游戏一年能挣多少钱知道不?那可是用亿作单位来统计的。

马正文说:别净说那些没用的,还用亿来统计,你能自食其力爹娘也就满足了。开公司说的容易,你哪来的钱?你哪来的关系?马小文说:爸,我们是没有钱,但我们有技术。我们虽不是大学生,但我们在学校里学的电脑技术是应用型的,不像大学生们学的高精尖,到了现实中却大都用不上。

现在市里面对科技企业大力扶持,新成立了个大学生创业园,给我们提供房子,第一年几乎免费。你光想着让我上班,上班又能挣几个死工资。我需要爸妈的鼓励,需要爸妈的支持。不闯一下怎么能知道是不是能成功。您不是老把起跑线挂在嘴上吗?我觉得我们现在就是重新站在了起跑线上,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我们需要的是不仅仅是关系,还需要胆量,更需要用好自己的脑子。

马正文的大脑正在经受着酒精的刺激,听到儿子说的话,忽然觉得这几句话有几分熟悉。想起来了,马正文想起了他的同学常天柱曾经在他面前炫耀过的话。是呀,关系不关系的和咱没大牵扯,反正自家也没什么亲戚当官。

可自己上了二十几年班还混到目前这个样子,难道仅仅是缺少关系造成的吗?胆量,首先是胆量,多少年了,做什么事不是前怕狼就是后怕虎,脑子都用在算计小事上了。现在儿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起跑线,难道还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吗?

沉思了很久,马正文对儿子说:唉,爸知道自己跟不上时代了,这辈子也错过了不少,到了现在再不能在你身上重演了。如果你觉得有把握就去干吧,我和你妈支持你。

马小文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好一会才喃喃地说:爸,谢谢您了。眼睛里也似乎有些亮闪。

夏天真的到来了,广播里天气预报的数字每天都在拔高。走在大街上,感觉自己是在蒸笼里的馒头,底上都热。底下热是因为柏油马路反射的热度,袅袅升腾。上面热自不必说,毒辣辣的日头让人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但现在市地的马路想找个遮蔽阳光的地方的确太难,以前道路两旁遮天蔽日的泡桐树全都换成了什么香樟、女贞之类的,据说这些个树种本是长在南方,在本地勉强成活,却长势不快,但成本很高,很值钱的。

马正文休息的时候经常去文华小区看望父母。虽然头顶烈日,但心中却似乎格外地爽快。父母安置好了,儿子的事也不让自己操心,还有什么比这些让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感觉更爽快呢。

小区大门前正在修路,好好的马路挖了一个大沟,几名工人挥汗如雨地忙着。旁边有个修鞋的摊子,几个老头围聚在一个大遮阳伞下,天南地北地扯着龙门镇。马正文从旁边走过,听到一个老汉说:哪来一群孬龟孙,各处都要把手伸,先砍树,后扒路,弄得老头没地儿蹲。接下来一群老头哈哈地笑。

马正文心里也觉得好笑。市里这几年市政建设的确很多,各处不是扒房盖楼,就是修路建桥。报纸上也在连篇累牍地宣传城市规划,大有从三线城市迈向二线城市的节奏。

更有好事者造谣国家要重新规划省区划分,说什么要成立什么淮海省,徐州就是省会,周边苏鲁豫皖的几个城市都要纳入其中,还煞有介事地在网上发布了所谓淮海省的行政区划图,一时间让不少徐州人兴奋不已。虽然纯属扯淡,有关部门连出面辟谣都觉得不屑一顾,但仍有人乐此不疲地四处传播。

进了小区大门,马正文贴着墙根往父母的住处走。文华小区建成没几年,绿化虽然还可以,但路两旁的行道树还没有长起来,只好顺着墙边仅有的一点阴凉躲避着头顶的烈日。

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身着一身天蓝色的长裙,头戴一顶大草帽,脸上还扣着一副大墨镜。马正文紧贴着墙壁站住,好给那姑娘让路。姑娘走近后,却停住了,说:是马大哥吧。马正文一愣,点了点头,但却是一脸的迷惑。那姑娘摘下墨镜,说:马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常总的手下,小周呀。

马正文想起来了,对,是常天柱的秘书,好像叫什么周甜甜。

周甜甜甜甜地笑,说:马大哥,你到这干啥来了?

马正文给他说了父母住在这里的事。周甜甜继续甜甜地笑,说:那太好了,我也住在这,以后有机会我去看看二老呀。说完,周甜甜和马正文握了握手,道了声再见,就踩着高跟鞋,答答答地远去了。

老马同志立在那里,看着远去的周甜甜,把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淡淡的脂粉味和汗香味,让老马有些心旌摇荡,竟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

马小文的公司顺利开张了。

公司坐落在市区一幢重新装修过的大楼里,楼上有几个大字“青年科技创业园”。没有领导剪彩的派场,没有鞭炮齐鸣的热闹,几个年轻人理想中的大船默默地在这个大楼里启航了。市工商局和税务局的档案里又多了一家可以纳税的企业。

马正文和何萍惦记着儿子的公司,这天趁着两人都休息的时候,一块到这幢大楼里看看。事先没有跟马小文打招呼,两人不知道儿子的公司在几楼哪个房间。在一楼的大厅里,一面墙上挂满了各个公司的房间号码。两口子在墙前看了半天,老马忽然看了一个公司的名字:起跑线科技工程有限公司。老马大笑起来,对老婆说:何萍,快看,这个公司肯定是儿子的。何萍凑过来看了看,说:行,儿子受你影响不小呀。

马小文正和几个伙伴开会,看到爹妈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忙招呼着进屋,对几个伙伴介绍。几个年轻人站起身来集体向老马和何萍鞠躬。老马想起单位里领导下基层时的阵势,就模仿着领导的样子,频频点头,并挥手示意大家就坐,末了,还不忘给几个年轻人鼓劲,说:孩子们,你们好好干,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未来是你们的。有什么困难跟家长说,我们做家长的一定大力支持你们。几个年轻人听了哈哈大笑,搞地马小文很没面子,脸色通红。

有个戴眼镜的小女生笑嘻嘻地说:叔叔,阿姨,中午饭时儿马上就到了,你们现在就支持一下我们呗。

老马有些兴奋,大声说:好好,中午我和阿姨请大家伙一块吃饭。

马小文正有些郁闷,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纸,顺势向那个女孩的头上扔去,笑骂到:支持你个头呀,请你吃个大头鬼。又引来一片笑声。

有个平头小伙子过来和马正文握了握手,说:叔叔第一次来,我给您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情况,展望一下我们公司的未来。马正文说:好好。小伙子说:我们公司现在共有合伙人五个,小文就是我们的老总,他在公司说一不二。

我们公司主打网络科技,计划用半年的时间完成原始的积累,一年的时间完成品牌的创立,二到三年的时间将产值达到五百万……我们的老马同志听得心情有些激动,不断地感叹自己缺少年轻人的魄力。

在小文送父母下楼的时候,马正文郑重地说:小文,爸没啥本事,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尽力。现在还有什么困难吗?马小文苦笑了一下,说:爸,万事开头难,困难肯定是有,当前最缺少的就是起动资金。马正文说:你不早说,你爷爷的房屋拆迁款还在存折上躺着呢,一时半会也上不了房,你先拿着用吧。马小文说:谢谢爸,我们会想办法的,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向您伸手要钱的。再说现在还不是用钱的时候,如果真的需要,我会向你开口的。老马沉默了一会,说:也好。

去了儿子公司一趟,马正文似乎对电脑呀、游戏呀什么的看法有了一定的改变,看到公司的年轻人朝气蓬勃,大楼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马正文觉得儿子的未来正在向着他们自己既定的目标一步步跨进。平时也有意无意地留意起IT来。知道了这里面有个马云,有个马化腾,还有个张朝阳……,幻想着有那么一天,儿子也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炎炎夏日终于过去了。当人们关上空调,扔掉蒲扇,忽然发现秋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来了。可惜这里的秋天时间很短,人们还没有察觉果实累累、充分享受秋高气爽的时候,厚装已悄悄地穿上了身。还没到元旦,北风就吹着号子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不禁让一些多愁善感的人大生感慨:这一年就要接近尾声了,这一年,自己收获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这天马正文去给父母送毛衣。毛衣是在郊县的妹妹马正梅织的,郊县虽然不远,但正梅来一次也不容易,所以就托人把毛衣捎来。住在文华小区常天柱的那间大房子里,老马头和老伴幸福感陡增了许多。虽然心里也知道这房子不是自己的,但心目中未来的拆迁安置房似乎也不比这差多少,心情好,吃饭就香,老马头的身体状况也一天好似一天。

马正文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又有些不甘,为啥人家能有这样的大房子,一样的同学,人家混的咋就比自己好那么多?人比人气死人,他又想起了让他伤心的那三个字:起跑线。

帮着做好饭,陪着父母吃完,又随便闲扯了一会,马正文觉得有些无聊,便起身准备回家。刚出小区门口,远远地听到一辆大排量的摩托车自远处驶来,到了小区门口来了个急刹,“嘎嘎”的停车声引来路边聚在一起打牌的人的不满。开摩托车的人一条腿撑住地,一手摘下头盔,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小伙子。

后座上下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姑娘摘下头盔交给小伙,亲昵地和小伙告别,末了还在小伙子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小伙子掉转车头,突突突地开走了。姑娘迎面而来,马正文才发现是常天柱的女秘书周甜甜。周甜甜也发现了马正文,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尴尬。马正文忽然想起常天柱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原来这小妮子还真的不老实,马正文心里暗想。

周甜甜脸上划过一丝惊慌后迅速地堆满了笑容,说:马大哥,这么巧,又碰到你啦。两人寒暄了几句后,周甜甜极力邀请马正文到家里坐坐。马正文拗不过,只好跟在后面来到了周甜甜的家。周甜甜的家就在马正文父母住的楼后面一幢。第一次跟随一个单身女子到了人家的家,马正文有些局促不安,周甜甜倒是又热情又大方地极力招待。

对于自己和常天柱的关系,周甜甜倒是没有丝毫隐瞒。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周甜甜从头到尾给马正文说了个一清二楚。说到最后,周甜甜突然黯然神伤,落下泪来,说:马大哥,你也是知道的,我和常天柱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他不会因为我离婚,而我都快三十的人,总不能不明不白地这样耗下去吧,我们女人就是命苦,男人把我们玩够了,玩腻了,说不定哪天就像扔一块抹布一样把我们给扔了。

马正文一开始的不屑和厌恶,在周甜甜声泪俱下的攻势下,顷刻间踪迹全无,代而替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常天柱呀常天柱,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可以随便玩弄女人?他想到了常天柱交给自己的任务,去你妈的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还想让我助纣为虐,门都没有。马正文心里恨恨地想。

想到这,马正文似乎忽然明白了周甜甜邀请自己上门的用意,但心中陡生的英雄救美的豪情让他不以为意。马正文对周甜甜说:小周,你不用担心,今天我啥也没看到,我也不会对天柱乱说啥。

周甜甜的脸上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说:马大哥,你人真好。说完身子往马正文身上靠了靠。马正文经不住这阵势,往后让了让。周甜甜笑了笑,说:马大哥,其实常总人挺好的,脑子也灵活,挺能挣钱的。现在公司又开展了新业务,急需用钱,如果马大哥手里有闲钱的话,可以放贷给我们,比银行利息多的多。

马正文笑笑说:我哪有多少闲钱呀,工薪阶层一个。周甜甜说:钱多钱少没关系,放在我们公司,利息高的很,现在存银行才几个钱,存上一年的固定利息也不过是三个点。现在房地产多火呀,把钱人我们你也相当于是我们公司股东啦。我们公司给二十个点,而且随用随取,不耽误你用钱的,马大哥要有兴趣的话可以到公司看看嘛。

老马未置可否,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老马就此告辞。

回家的路上,马正文又想起了周甜甜说的贷款的事。并按着周甜甜说的利息计算了一下收入。如果存上五万,一年的利息就是一万,存上十万,那一年利息就是两万,真有这么多吗?马正文感觉自己算错了,就在路边找了一根草棒,像个小学生做作业一样地算起来,算了好几遍也都一样的结果。老马心里不禁一热,还真有这好事?这么多利息他常天柱怎么还?靠啥挣钱?老马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盖房子的工地,还真是,现在到处都在盖楼,房价也是一个劲地往上窜,他常天柱要是不挣大钱,怎么会付得起这样多的利息?

想到这,老马彻底心动了,如今老爹老娘的拆迁款还在银行里的躺着呢,一时半会也不会用得着,不如拿去生个钱。

回家后,马正文按捺不住激动,给休息在家的何萍说了集资放贷的事。何萍有些将信将疑,后来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们超市里的潘经理好像也经常说这事,他有个同学开了家金融投资公司,干的就是集资放贷的事,听说没撑半年就买上小轿车了呢。

在何萍这里得到了佐证,马正文更加坚定了信心,说:要不我们就把拆迁款先拿出来送过去,反正房子一时半会也不会下来。何萍有些游移不定,说:管不,别有什么风险?

马正文说:现在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都小心翼翼过了一二十年了,钱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说完,老马推开窗户,故作深沉地眺望着远处开发房产的塔吊,仿佛在展望着光辉灿烂的未来。何萍只好说:随便你吧,你觉得行就行。

在云湖大厦的十八层,马正文没有找那个笑地很甜的周甜甜,而是直接去找了他的老同学常天柱。因为他考虑了很久,感觉周甜甜的话还是有些不靠谱。钱哪有那么好挣的,他想从老同学这里得到一些佐证,再怎么说这是老同学,总不会骗自己人吧?

常天柱办公室里那幅戴着白手套的巨幅照片已经被下,取而代之的是和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的合影,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常天柱也不再是从前的那幅随便模样,竟然穿上了西装,还打着领带,俨然一幅成功企业家的形象。

听说马正文是来打听投资的事,常天柱仰天大笑,说,老马呀,我说你真是开了窍了,我还以为还是以前那个榆木疙瘩呢。来就对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光靠死工资,只能穷到死,钱放在银行里,能给你几个钱,放在我这里,你就相当于成了我公司的股东,我公司几百号人全都为你打工了呀。

马正文挠了挠头说,你的公司还缺钱呀?再说你不是能到银行贷款吗?

常天柱又哈哈一笑,说,老马,现在什么时代了,现在是法制社会,规矩多了,制度严了,以前那种模式已经不可复制了。银行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贷的了。不过,老马呀,我是真心想帮你,你看这样吧,你来我公司上班吧,集资是集资,上班归上班,我任命你个部门经理,主要是去拉业务,拉来业务我给你分成,你看如何?

老马有些心动,嘴上却说,笑话,我哪是那块料,再说我还有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铁路上那份工作,撑不着我,可也饿不死,好歹也算份保障吧。

常天柱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让你辞职了吗?你可以兼职呀,你现在还在三班倒吧?休息的时候来呀,再说拉业务也不能全坐在办公室里,平时打个电话就能办成事了呀。

老马呵呵笑了两声,说,那你就看着办吧。

就这样,老马从爹娘的拆迁款里拿出了十万块,充了集资款,说好只存半年,从此做起了发财梦。还在常天柱的公司里任了个部门经理,又过了把当领导的瘾。在云湖大厦的十八层,老马时不时地在各个办公室里转转,所到之处都有人向他点头示意,还客气地叫上一声“马经理好”,这让长期奋斗在铁路生产一线的老马同志非常受用。

只可惜我们的老马同志天生愚笨口拙,四处忽悠人、拉业务的事压根不是他的强项,几个月下来也没给公司拉来几笔生意,好在常天柱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也没说什么,每个月照样发给他个基本工资。

半年过去了,马正文想着他那投在公司里的十万块钱,到了财务部结算,果然结了十一万,才半年时间,就有一万块钱的利息,这可是真金白银呀。望着卡上多出来的一万块,老马当机立断,继续投,不仅继续投,还把爹娘余下的拆迁款全部投了进去,共计二十多万。出人意料的是,这事,老马竟然没和他的老婆何萍商量。

这半年里,老马的儿子马小文也没闲着,他和他的一帮小伙伴们早出晚归,日以继夜,公司竟然开的小有成就。

这天晚上,老马和老婆一块从文华小区父母的暂住地回来,远远地看见前面的树影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亲嘴。老马有些看不惯,嘴里嘟囔到,现在的年轻人呀,真不像话,也不看看是啥地方?何萍眼尖,对老马说,嗨,我怎么看是你儿子呀?老马定眼一看,可不是吗?养了二十年的儿子,还能看错?

老马不顾老婆的拉扯,快步走到两个年轻人身旁,大声的咳了一声。马小文看到爹妈来了,很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那姑娘倒很大方地向老马和何萍鞠了个躬,嘴上甜甜地叫了声叔叔阿姨。

马小文凑过来对老马说,爸,有点事想求您,不知道行不?

老马故作严肃地说,你不说啥事,我怎么知道行不行?

马小文说,公司前段时间接手了一项政府的信息工程,快结束了,做成后少说能挣个几百万,不过目前缺少硬件投入,还差一百万。

马正文眼睛一瞪,多少?一百万,你杀了我卖肉也值不了那么多钱呀?

马小文说,我没说让你拿一百万呀,我们公司五个股东,一人二十万,不就解决了吗?爷爷奶奶的房子还早着呢,拆迁款能不能先让我用用?顶多用一两个月,到时候我付您利息还不成吗?

马正文没吭声,何萍一旁急了,用手捅了捅马正文说,当初你不是说要帮你儿子的吗?光说漂亮话了,总得有实际行动吧。

马正文撇了撇嘴,我说不帮了吗?爸别的本事没有?这点钱,不算话下。

马小文激动地过来给了老马一个熊抱。旁边的姑娘也连连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第二天,马正文来到常天柱的公司,想找常天柱说说把钱提出来的事。常天柱正组织公司几个高层开会。透过会议的玻璃门,马正文似乎觉得里面的气氛有些严肃,好像在讨论什么大事。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了,马正文向常天柱说了提钱的事。

常天柱听说老马要提钱,爽快地答应了,说,这不是小事吗?别说是你老同学,就是一个普通的投资人来,我们也会办理。不过公司目前有些忙,年底了嘛,大家辛辛苦苦干了一年,都为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刚才公司开会定了一件事,为了鼓励公司的员工,公司决定下周安排一下公司的中层去韩国旅游。

老马呀,虽说你在公司里也没拉来什么业务,但好歹也算个中层吧,有这好事我怎么能忘了老同学?那个吧,你回去给单位请个假,让嫂子也请个假,一块去,来回费用全算公司的,再找小周联系办护照的事,下周一块跟着去韩国转一圈。钱的事,等从韩国回来再提也不迟。

本来想再说什么,可看常总说的一派关心倍至的样子,到嘴的话也就咽了回去。马小文的事不会那么急吧?再说还能到韩国转转,回来再说吧。

在韩国旅游的一星期时间里,老马和老婆何萍着实开心了一回。你想呀,平时国内的地方都没去过几个,现在冷不丁地走出了国门,到了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的地盘,那是什么感受?到哪都是三个字,饭店里是吃吃吃,景点里拿出相机拍拍拍,免税店里买买买。

不过老马也不是有钱人,充不了大头,买的都不是值钱货,用老马的话说,咱都到韩国了,总得给亲戚朋友带点纪念品吧。买的最贵的东西莫过于何萍挑的化妆品了。老马揶揄地说,你就省省吧,就你那大肥脸,抹啥都没用了。何萍气地照老马肩膀上就是一巴掌,说,你知道个屁,你以为是为我买呀?没看你儿子都谈朋友了,我是为你未来的儿媳妇买的。

十一

从韩国回来的第二天,马正文惦记着儿子公司的事,一大早就赶到了常天柱的公司,可在云湖大厦十八层,大门紧锁,一个人也没有。想着可能是都刚旅游回来,还都在家休息,也就没在意。第三天单位上班,第四天又去,可仍然是大门紧锁,和前天去时有所不同的是,门前聚了不少人,都是拿着票据嚷嚷着来提钱的人。

马正文有些急了,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最近集资出事偶有耳闻,难道会轮到自己身上?不会呀?公司的经营应该一直很好的呀,不然怎么还会组织到韩国旅游呢?赶紧拿出手机给常天柱打电话,可是,手机听筒里传出的是一串标准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拨打周甜甜的电话,同样是那一串标准的女声。

在门口聚集的人中有人认出老马来,大声说,这个是公司的人,好像还是个经理,不能让他跑了。一群人过来围住老马,大声诉问,你们搞什么搞,都好几天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想跑路吗?门都没有。后面有人跟着起哄,还我血汗钱,还我血汗钱。

老马的心霎时凉了半截。好像是真出事了,这可怎么办呀?儿子公司的忙是帮不上了,爹娘的房子也没啦?这可怎么办呀?面对愤怒的众人,老马连连摆手,大声地辩解,我哪是什么经理呀,我也是上当受骗了呀。

慌乱中有人拨打了“110”报警,警察过来询问了多时,最后把老马带到了派出所。警察的到来对于老马来说有两个好处,一个是帮他解了围,另一个是得到了常天柱跑路的确切消息。派出所里,民警给他做了半天笔录,还电话通知了老马单位的车间主任来领人,时近黄昏,老马才跌跌撞撞地走出派出所大门。

本来要上夜班的,车间主任拍了拍老马的肩膀,关心地说,晚上别上班了,回家好好休息,事已至此,一定要想开啊。

老马失魂落魄地走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对于后期集资的事,老马没有向老婆讲,他当时觉得,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好事,说了老婆不反对倒好,要是反对,这钱就没法继续挣了。再说常天柱给自己安排了个经理的位置,自己虽然对公司贡献不大,人家还每月照发工资,如果把钱抽出来,能对得起老同学的关心关照吗?现在倒好,一切都成了泡影,钱没了,爹娘的房子没了,自己哪还有脸回家呀?

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了云龙湖边上。傍晚的云龙湖,华灯初上,暴走队的队员们正在集结,散步的人们三五成群,人人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欢快的笑容,那是对生活无限憧憬的笑容,那是对未来信心满满的笑容。

老马感觉,这一切本来也是属于自己的,可现在,这一切似乎都离自己很遥远。老马的心里一直在回想着这半年多来的遭遇,难道是自己命中注定要穷困一辈子?还是上辈子做错了什么事遭到了什么报应?钱没了,房子没了,一切都离自己远去,自己怎么去面老弱的爹娘?怎么去面对需要自己帮助的儿子?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云龙湖的水面在远处灯光的映衬下,水光粼粼,波澜不惊。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了。老马打定了决心,他不想继续活在这个世上了。在慢慢踱向湖边的时候,他扔掉了自己的手包,里面还有他投资贷款的票据。他脱掉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有他用了好多年的破旧手机。站在水边,他默默地想像着,也许明天有人会发现他的尸体,发现的手包,里面的东西会引来人们的注意,隔天的晚报也许会登载他自杀的消息,人们会从他的死因得到一定的启示,也许这是最后为人类作出的一次贡献吧。

这个包你还要不,这衣服你还要不,不要我可拿走了。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老人,站在那里,一手拿着他的包,一手拿他的外套,正满怀期待地望着他。

滚。我们的老马同志大吼一声,跑过去夺过包和衣服,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一连几天,老马都守在文华小区周甜甜的楼下。他没有办法联系到常天柱,也不知道他的住处,只好守在这里,期待着能见到她。他知道,只要能见到周甜甜,就能打听到常天柱的下落,也就有希望要回自己的钱,这是唯一的办法。他已经不想死了,他要用自己的方法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甚至感觉有些愧对那位拾荒老人,也许没有他,自己早已经魂归天国了。

终于有天的傍晚,周甜甜的楼下开来了一辆搬家公司的小货车。周甜甜带着几人工人往车上搬东西。等着忙的差不多了,老马出现在了周甜甜的面前。

在周甜甜空荡荡的房间里,周甜甜声泪俱下地告诉了老马一切。原来常天柱的公司早已资不抵债,只能靠在社会上融资拆东墙补西墙。安排去韩国旅游也是为后期跑路做准备,拖延时间。除了那天开会的几个公司高层之外,公司其余员工也都蒙在鼓里。

这房子也不能住了,常天柱早就抵债低给了别人,房子的新主人都催了好几天了。周甜甜说。

那常天柱现在在哪?我去找这个龟孙子。马正文咬牙切齿。

家里肯定是找不到他啦,他哪还敢住在家里,估计是外逃了。要不你去他老家看看,我知道他老家的地址,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周甜甜说。当初我也有责任,当初要不是我给你说这些事,您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我也啥都不知道,我也是被骗的,您不会怪我吧,马大哥?

望着周甜甜满脸的梨花带雨,老马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别说了,说这些还有用吗?

十二

阴霾的天气让人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顺着省道一路打听,马正文骑着他那辆破旧的电瓶车,顶着凛冽的北风,终于找到了常天柱的老家,常官屯。

第一印象马正文感觉他没有找错地方。因为在村口,他看到了一条不算宽的水泥路,路旁树了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马刻的倒不是常官屯的村名,而是醒目的三个字:天助路。看到常天柱这小子发迹时还真的是不忘乡亲。少年家贫,发愤苦读,白手起家,荣归故里,架桥修路,惠泽乡邻,这或许就是不少成功人士的还乡模式吧。

顺着水泥路往村里走,身边不时有轿车、拖拉机等等各色车辆驶过,焦急的心情暂时平复下来。马正文想着如何在这个陌生的村落里找到他迫切想要找到的人。常天柱打小机智过人,难道他会窝在这里等人上门?人常说狡兔三窟,如今世界上想找到常天柱的少说也有上百,有的人甚至想挖地三尺,他常天柱难道会待在这个地方坐以待毙?想着想着,马正文有些灰心,但来也来了,找找看吧,死马全当活马医了。

进了村里,路旁是一家小学校,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学校门口有一家小卖部。马正文放在电瓶车,溜进了小店,环顾了半天,目光落在了货架上的一摞小学生作业本上。店主问他买什么东西,马正文说,作业本,那一摞,我全要了,用个黑塑料袋给我包好了。

出了小卖部,往前没走多远,路边几个老头靠着墙根晒太阳扯闲篇。马正文客气地上前逐个上烟,再挨个给点上火,然后谦逊地问常天柱家住哪。有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品着香烟,眯着眼看了看马正文,嘴里嘀咕道,怪了,这几天怎么净是找这个小子的,有钱人就是朋友多啊。有位稍显年轻点的对马正文说,走,跟我走,他住俺家屋后面,我正好回家,带你去吧。

马正文千恩万谢地跟在人家后头往常天柱家走。那人一路上嘴也没闲着,老是问马正文来找常天柱干什么。马正文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是常天柱的老同学,今天顺路,正好来看看常天柱的父母。那人半信半疑地止住了脚步,指了指前面,说,前面那个大红门就是他家,你自己去吧。

马正文在大红门前停下,上前使劲地敲了敲门,里面顿时传来一阵狂烈的狗叫声。等了半天,大门旁边的小门才闪开一条小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伸出头来,东张西望地看了看,见只有马正文一个人,才板着脸问,你找谁?

马正文裹着蓝大衣,两手抄在袖筒时里,满脸讪笑地说,大姨,我是天柱的同学,叫马正文。老太太赶紧想把大门关上,嘴里嘟囔着说,这不是他家,他不在这里。马正文赶紧用手把着门不让关,小声地说,大姨,我真是天柱的同学,我们一块在南京上了的中专呢。

去年我给孩子买房子缺钱,跟天柱借了二十万,前几天天柱打我电话让我把钱送到这里,我七拼八凑才把钱凑够。也不知道天柱怎么要得那么急,打电话也打不通,只好先送这里来了。说着,马正文敞开他的蓝大衣,里面露出黑色塑料袋,里面的作业本有棱有角。

老太太一听这话,一看这架势,脸上立马多云转晴,赶紧开开门把马正文让进院里,随后又把门锁上,乐呵呵地说,大侄子,你等着,我给你叫他。

老太太慌里慌张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马正文这才有心思打量起常天柱家的老宅。院子挺大,楼上楼下各五间房,东西还各有两间厢房,里外建筑虽没有雕梁画栋,也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是红砖黛瓦,粉墙琉璃,大有一幅江南民居的气质。马正文不禁称叹,嘴里骂道,娘的,坑地别人家破人亡,自己家搞地倒跟故宫似的。

二楼一间房子的窗户轻轻地拉开,常天柱从里面探出了头,四目相对,马正文着急地用手指了指常天柱,就要破口大骂。常天柱用食指竖在嘴边,示意马正文别说话,并小声地说,我马上下来。

常天柱刚从楼梯上下来,马正文上前,一手抓住他的衣领,一手就要挥拳头。一旁常天柱的母亲不干了,顺手抄起个扫帚照着马正文就打。嘴里嚷嚷着,你不是俺柱子的同学吗?你不是给俺儿送钱来的吗?常天柱一边挡着不让马正文打自己,一边挡着母亲不让她打马正文,嘴里着急地小声叫道,娘,你就别给添乱了,他真是我老同学。

老太太放下扫帚,马正文也只好放手。常天柱把他拉进堂屋的客厅,给他倒了杯水,说,老马呀,我知道你找我为了啥,我对不起老同学,对不起信任我的人,我他妈都是活该。说完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都是贪心惹的祸。当年常天柱搞房地产开发挣了笔大钱。正巧有人向他借款,款子如期还了之后还加付了一笔可观的利息,这让头脑灵光的常天柱看到了可以暴富的光芒。在房地产行业逐渐规范、产业竞争日益激烈的情况下,他迅速转型,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用他的思路就是,开发商挣老百姓的钱,他挣开发商的钱。通过高息吸收投资者的钱,再以更高的利息放给用钱的人,等于自己开了家银行呀。

那怎么到了现在的样子了?马正文不解的问。

常天柱又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叹了口气说,放出去的钱收不回来,维持不下去了呀。

那怎么办?我的钱怎么办?我老爹老娘的房子怎么办?马正文吼道。

常天柱点了一根烟,冷冷地说,事到如今,我也是没办法呀。当初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我拉你了吗?说白了,你也是贪心,要是不贪心,怎么会到现在?

马正文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巴掌,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放屁,当初你那个姓周的小妮子骗我,我不太相信,就去问你,在你办公室里,你恁娘给我吹得天花乱坠,还给我封了个什么狗屁经理的头衔,这些你都忘了吗?我贪心?我承认我贪心,可我不是穷怕了吗?我他妈的不是信任你吗?

常天柱扑通一声跪在了马正文面前,满眼泪水地说,老马,别逼我了,我都到绝境了,再逼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老马也不含糊,扑通一声也跪下了,说,天柱,不是我逼你,是你害我呀,你不能不管不问呀,我这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让我以后怎么给他们交待呀?我老爹都瘫痪在床好几年了,借住的你的房子,你不是不知道。儿子技校毕业自己创业,眼看刚有点起步,正需要我这当爹的给点帮助,可现在我是老的顾不上,小的也帮不了,你不是不想活了吗?我他妈得死你前面。

老马说到激动处,看到茶几上有一把水果刀,顺手拿了过来,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大声说,姓常的,今天你要不给我钱,我就死在你家里。

常天柱站起身,对着马正文连连点头,说,好,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说完就出了门。还没等马正文缓过神来,常天柱手里拎着一把菜刀进来了。

常天柱也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咬牙切齿地说,好,老马,你不是不想活了吗,今天我陪你一块死。你那点钱算什么,你知道我多少钱没了吗?说出来吓死你。算了,不说了,老子本来就不想活了,今天有老同学陪着一块死,到了阴间起码也不感到寂寞了。

马正文有些懵了。他本来只是吓唬吓唬一下,不想却把常天柱逼上了死路。常天柱手里的菜刀围着脖子轻轻地一转,一条红线出现在常天柱的脖子上。马正文慌了,他赶紧上前从常天柱手里抢过菜刀,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大声说,天柱,天柱,千万别这样,钱我不要了还不行吗?钱算什么,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呀,有啥困难咱们一起扛,还不行吗?

常天柱抱着老马哭了起来:谢谢你老马,还是老同学,谢谢你。我不死了,钱我也要还。说完,常天柱站起身,进了里屋,拿了一个文件袋,交到了马正文手里。

马正文不解地问,这是啥玩意?

常天柱说,你刚才说你老爸借住我的房子提醒了我,我不是还有那套房子吗?我现在也不敢出门,这套房子的房证你拿着,一会我写个委托证明,你去把那套房子帮我卖了吧,卖了钱先还你的那二十几万,剩下的你帮我存着,我需要的时候向你要。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事情就这么解决了。拿回了本来就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们老马同志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他紧紧地抱着常天柱,两手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的肩膀,哽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送走了老马,常天柱锁上大门,顺手把院子里小桌上的一瓶红墨水扔进了垃圾桶,那是他当小学老师的弟媳妇批改作业用的。拾起地上的菜刀,拿了块抹布擦拭着上面的红色,常天柱默默地想,这地方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十三

骑着他那破旧的电瓶车,马正文感觉浑身轻松。天空已然放晴,阳光照在身上,感觉暖暖的,北风也刮的不是那紧了,马正文加快了速度。

马正文一边骑一边想,这人活在世上也挺奇怪的,没钱的人想有钱,有钱的人还嫌钱小,人的贪欲真是无法填满。要说人还是实在一点好,钱要挣,但要挣的光明正大。不像常天柱似的,干的都是投机钻营、损人利己的勾当,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都是报应。想想常天柱也挺可怜的,有钱时风光的很,宝马、美女、豪宅,该有的都有了,没钱时到处躲躲藏藏,有家不能归。

马正文想起了常天柱交给他的那套房子。那套房子少说也能卖个六七十万,除去自己的二十几万,还剩下四五十万呢。常天柱让我给他保存着,狗屁,不给,被坑的人又不是我一个,剩下的钱我要替常天柱还了去,我这叫替天行道,也是替常天柱赎罪。想到这里,我们的老马同志立刻觉得自己身上肩负了神圣的使命,忽然感觉自己高大起来。

接近市区了,前面路口的信号灯绿灯转成了黄灯,马正文前面两个同样骑电瓶车的人加快了速度,想闯过去,马正文也准备加速跟上。有人对国人过马路总结为中国式过马路,一点也不假,凑够一撮人就可以过了,与红绿灯无关。可怜我们的老马同志,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电瓶车已经骑了好几十公里,电已用完了。

往南去的信号灯已经转成了红灯,东西向的绿灯亮了,车辆也随之启动。可怜的老马同志骑到了马路中间,电瓶车宣告罢工,再怎么加速也加不起来了。东面一辆远远而来的小车看到绿灯亮起,丝毫没有减速,看到停在马路中间的电瓶车,想刹车也晚了,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马正文的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好几翻,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地上。

在落地的那一刹那,马正文的魂魄腾身而出,飘飘忽忽地升到半空。他看到自己躺在地上,平静而安详,四面八方的人向他的身体拥来,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议论者。他大声地呼喊,我没事,我真的没事。可是,没有人理他,没有人感觉到他在空中的存在。

那一刻,马正文忽然觉得莫名的焦躁。他从空中下来,想把躺在地上的自己扶起来,他对着自己大喊 ,快起来,你这个笨蛋,你不能就这样结束了,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可是躺在地上的自己没有任何反应。

他看见警车飞弛而来,几名警察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人不行了。有个警察在咔咔咔地拍照,还有几名警察把他那已经四散的电瓶车收拢到一起。肇事司机不住地向警察解释着什么,马正文上去就给了他一个耳光,大声骂道:你恁娘耽误了我的大事。可那司机毫无反应,仍然是一脸的无辜。

那一刻,马正文又忽然觉得莫名的恐惧。难道自己这是死了吗?死亡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自己就要告别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让他疲惫,让他伤心,可这世上他还有很多牵挂,很多眷恋,很多希望,难道就此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他感到有点不寒而栗。

一阵北风吹来,马正文感觉有些身不由己。他从警察身边飘过,从肇事司机身边飘过,从围观人群中飘过。他大喊,大叫,大骂,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乘着风,他慢慢地飘到了市区。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父母,爱人,孩子。这一会,他忽然很想见见他们。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在文华小区的楼下,他看到父亲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母亲坐在一边,手里端着菜筐,默默地择着菜。

在超市里,他看到老婆何萍手里拿着无线电台,挪动着肥硕的身体,神气地逡巡在货架之间。在儿子的公司,他看见一群年轻人欢呼雀跃,兴高采烈,马小文被他们围在中间,俨然一个战胜归来的英雄。

半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午,风和日丽。西郊新开业的凤凰山陵园迎来了第一位入住者。透过镶嵌在墓碑上的照片,马正文默默地注视着前来参加他葬礼的亲朋好友。何萍明显消瘦了一圈,她蹲在墓碑前,点燃了一把纸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老马呀,你不是老说啥事都赶不上趟吗,这次咱儿子随了你的心愿,他公司的生意做成了,他花了大价钱给你买了这里位置最好的墓地,还是第一个,你就安心地在这里住下吧。

马小文从包里掏出常天柱的那本房证扔进了火里,何萍赶紧要从火里拿回来。马小文阻止道,还要它干什么?姓常的那狗日的早挂了失,留着也没啥用啊。

一群黑衣在马正文的墓前鞠了三个躬。纸钱慢慢地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一阵微风吹来,灰烬随着微风,围着墓碑转了一圈,最后四散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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