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群英
每年的谷雨前后，总会有一场可人的透雨来应酬节气。春雨常常在夜间善解人意地落着，细雨蒙蒙洒个无止无休，伴着节奏分明的雨丝，农民美美地眯着眼帘，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常常是半夜起来，把豆种瓜籽用清水浸泡。
清晨，等不得雨住，便急不可耐地扛着铁锹到附近的地里随意挖上几下，然后边往家缓缓走着，边和乡亲们絮絮攀谈：透透儿的，下透啦！那种开心溢于眼神，更溢于言表。走进田野，你贴着地面静静细瞧，田野上蒸腾着千丝万缕若有若无的袅袅地气。
春天是团暖暖的火。中午时分，劳作的人头顶着一轮艳艳的老太阳，晒得脑瓜子似乎有点丝丝痒，好像就是在涌荡着春困的热浪中过阴似的。脚恍若不是自己的，手恍若不是自己的，手和脚仿佛都在沉沉睡眠着。索性咬牙扒下碍事的干净鞋袜，远远地抛出去，光着脚板踩在干土面上挠痒痒，想咚咚跳起来，想咯咯笑出声，想呜嗷吼几声，却自我按捺着把持着，愿意感应着那种受不了但又很好受的味道，春天的味道。
一只脚套了一只硬底的老棉鞋，“嚓”地把尖锹狠狠蹬进土，用力狠狠扬起胳膊，划个弧线后慢慢落下，“啪”地一声反扣进坑中，泥块被打成了土沫沫。“嚓、嚓、嚓”，绕着院墙默默地忙碌，为肥硕的大南瓜准备着房子。
铁锹很重，经过严寒的冬天，泥土像铁块一样坚硬。把铁锹尖插在地上，左脚将铁锹用力向下踩着，把铁锹的另一头像用着撬杠一样使劲地向下压着，吱吱地，土碎裂开来，把铁锹反转，将挖起的土倒扣着。空气里还飘着隐隐约约的一丝丝寒气，但是这寒气早已被劳作产生的热量驱逐到体外了。
不经意间，汗水从鼻尖、额头、后背渗出来了，把衣服浸得潮润润的。深翻的泥土暄乎乎的，像发酵的面团，每一畦，像新买的席梦思床，软软的，厚厚的，睡上去一定很舒服。把纯粹的猪粪掺和着泥土，在阳光下曝晒二十天，杀杀虫消消毒，又像充电似地蕴蓄着阳光，这样泥土才有后劲。
土地喧腾松软，黑黝黝亮闪闪，沟归沟，垄归垄，丝瓜种在大棚架旁，茼蒿、小白菜撒两垄，豇豆、四季豆结伴爬上架，苦瓜和葫芦为邻，到时候一个个架上成长。菜地里，各种各样的蔬菜蓬勃着茁壮着，就像可爱的孩子们奔跑着，奔向幸福的驿站。
夕阳把她的万根金针收回去，胭脂红的脸上透出几分娇羞，斜斜地挂在西天，依恋地望着可爱的人间。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乱石堆旁种，这样的地方荒草少，瓜长势好；枯树下也种，瓜秧能攀援而上，扯起一道风景。
夕阳就像一颗火的种子，播进了远方的那处田野。树影迅速地膨胀扩大，最终冷却了一个世界。“哗啦”一声，一桶水灌满一个埯坑，从泥土里，沁凉的水汽“唰”地反冲上来，瞬间就清凉了人的脸盘和鼻息。打针似地，凉的地气从脚心渐渐注进来，一直润泽到人的胸口窝。
挑选饱满、个儿大、完好无损的南瓜籽，丢进晒过两天的温水中，再静静浸泡一天一夜。接着掘坑撒籽，隔一尺放两粒，覆上一寸厚的泥土，足足地浇满水。每一粒瓜籽，都有着自己的位置，多好呀，不用再像以前，被装在蛇皮袋或篾丝箩里，拥挤死了。白昼里令人讨厌的春困，洗漱得一干二净了，乡村的黄金时间则是黄昏。埯坑里，一面水泼的圆圆的明镜浅浅地化了，几颗籽粒像亮亮的星星一样渗进泥土里，泥底油光光的，还散逸着点点新绿的凉气。是一个奇妙的意境，好惬意呢！
造物主供应着光照、雨水和温度。在谷雨这个特别的时辰，我们虔诚地把瓜种丢进泥土里，大地便似孕育着婴儿的母亲一样，哄着万物扎根发芽。播种的过程，就像嫁闺女也像娶媳妇，充盈着神圣和庄严。
为了让每颗种子早点发芽，我们随身带着许多食品袋，在每一个播种处都覆盖手绢大一块，既增温又保湿。可以使瓜芽提前三四天出土露面。称心如意的年轻农民吹着口哨，吹出了一支清脆嘹亮的迪斯科。一手端一只印着青花的白瓷碗，一手拣几粒噘着小嘴的南瓜籽，大头朝上，一丝不苟地点进泥里。
又在上面撒上一层薄薄的细土。许多人家都在下种。一扬手，一弯腰，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手不停地挥洒着。于是，酣睡着的生命种子，在那动人的一瞬间，便带着播种人手掌的温度，带着阳光的重量，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这种姿势带着新翻泥土的芳香，以最优美的角度切入我的目光，以最佳的位置触动我的心事。
不知不觉中，夜晚的薄雾已经轻轻漫上来了，眼睛淡淡地搡进一层紫微微青虚虚的烟，离开了泥土，就再也看不清它是啥样子的。奇了，怪了。这时，院子周围的南瓜已经种完了，脚冰凉了，就埋进暖融融的土里。人还蹲着不想走，痴痴地尽力拨开夜幕苦苦探寻。母亲摸了黑慢悠悠地走来，柔和的话音儿极软，那是满意活儿做得好：“吃饭不？完了吗？”
几天朗朗刺眼的日光，亮亮地照晒着，夜里却乍然间细雨淅淅。早晨醒来，一骨碌翻起身，顾不得穿鞋，光着脚踩着湿泥巴去院子打量。苗都出齐了，小生命展开油绿的手掌,拱破地皮儿了!一只只淡黄的泥泞的盘子里，装满了一颗颗鲜绿色的星星。先是嫩嫩的身子拱起来，壳欲脱未脱，似乎很委屈的神态。一夜的功夫，挺直了身子，叶瓣仍一半含在壳里，像双手合什的架势。哦，瓜苗儿，你是对我的呵护心存感激？还是要表现出对生活的尊重？又过了一夜，壳子脱落了，叶瓣对称撑开，夹一尖儿粉嫩的芯。
几天后，叶伸茎长，那生出的三瓣四瓣叶片，叶根绿得浅，叶瓣绿得深，了了分明，脉络清晰，在芯间，依稀可见根须儿了。转瞬间，苗儿很快抽出蔓儿，纠缠着往上攀缘着，又拉出来几根藤，叶大如盘，翡翠般青碧，在微微的斜风里，却又像数不清的蝴蝶飞舞着。在不起眼的空隙之地，南瓜的茎就像一片片犁铧，犁向四面八方，可着劲长，长一节，便生出一些须根，扎根下地，匍匐向前。满地铺张，藤缠蔓绕，一派“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的轩昂气宇。
一个月之后，绿色便密密实实封严了院围。大门口一棵瓜，两条龙在柴门以上的横杆腾云驾雾，曲折蜿蜒，云是一片片圆形的绿，雾是七八朵金色的黄。阳光淋漓尽致，月余之后，绿色便罩住了整面墙，整个棚顶，变成了一堵亮丽的绿色墙壁，也就成为绿色凉亭。
硕大的绿叶下已经结了鹅蛋大小的小瓜，望着就惬意舒心。在满月的夜晚, 很多小虫儿在茂密的瓜叶下欢快地鸣叫着。硕大的南瓜花、丝瓜花绽放得极为明亮，如少女的笑靥，颇有风情；冬瓜花虽不大，但像金子一样内敛，显得格外有气质；那些葫芦、瓠子花，都像玉石一样冰清玉肌。
这些花儿迎风招展，竞相开放，惹得蝶儿蜂儿魂牵梦萦，整天都在嘤嘤嗡嗡的，搅起一阵阵扑鼻的清香。南瓜的藤蔓缠绕在高高的围墙上，阔大的绿叶覆盖着构筑一道绿色的墙，绿墙上点缀着艳丽的黄花，还有一簇簇的深蓝色、玫瑰红色的牵牛花儿。老绿的、暗绿的、绿上浮层灰白的、暗红暗黄夹绿的各色的南瓜，在叶片下、叶隙间，半羞半傲、半遮半掩地展露着。
清晨，太阳刚刚露出脸来，露珠尚未消失，赶到绿墙的前后来回走着，似有雄壮的生命进行曲在奏响。在天空刚刚褪去湿漉漉的外衣，蝉儿也才试着在蓊郁的树上胆怯地发出几声鸣叫，太阳还没来得及使出热腾腾的牛劲，南瓜金灿灿的喇叭形的黄花，就灿然地开放了！状若喇叭，或直立，或斜卧，颤巍巍地沐浴在初夏的南风里。
跟着，七星瓢虫挪着零碎的脚步，沿着金丝绒般橘红色的南瓜花瓣，向花心亦步亦趋。偶尔停下来，歇一歇，望望前方，看看脚下，原来，通向锦绣前程的，却是这样的金光大道！这时蜜蜂也赶来了。它先是嗡嗡作响地在上面盘桓，张望着盘踞了越来越大地盘的南瓜那小绿草绳般的藤蔓，以及那茂密的浑身长满嫩毛刺茂盛的绿叶，然后出其不意、诡秘莫测地，悄悄钻进花心。
眼光跟踪其后，就会赫然发现，这平素看着诚实勤劳的家伙，竟在用毛茸茸的脚，轻佻地拨弄花蕊。当你差点要发火地冲这“好色”的家伙大喝一声时，喉咙间突然凝滞了，霎时想起了，这朵花，经它这一“拨弄”，就要结果实了！南瓜花盛开在最热烈的季节。有人说那是黄金的杯子，一盏一盏斟满阳光，即使是阴天下雨的日子，它们举起的，依然是一派辉煌。
闲暇时松松土、拔拔草，浇点水、施点肥，这些日常的功课，既能排遣无聊，又能活络筋骨，让人乐而不疲，身心俱畅。还要找来小竹竿之类的材料给瓜藤搭上支架。不久，藤蔓向高处远处不断延伸，东一垅，西一垅，恰似一道道密密匝匝的“绿色长城”，而且围绕着房屋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确是一方难得的景致，是一首田园诗，是一幅画的意境。
早晨，年轻的农人扛着锄头耕耘而来，大地万顷碧波之上是自家的一座绿色的城堡。四周绿墙森森，仅仅闪露出一脊新房的瓦顶。农人才从梦境的田野里走出，又回到诞生梦境的地方小憩。
吃过晚饭，捎带着就给南瓜上了充足的夜水。只有夜色氤氲。黝黑的夜幕里飘忽着几朵灯火。人就很舒缓地随意坐卧在门外的道路上。这个夏天，门外的地面被人来回踩踏，几经雨泼，又被太阳晒干，已然变得水牛皮般坚实光亮了。母亲用笤帚打扫过好多遍，不起一星尘土。不用铺垫席子便可以尽情躺着，光了脊背贴过去，滑溜溜的凉意蔓延着，骨架立时就松动了，睡意朦胧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鼾声如雷了。
有露水从天空悠然落下，激灵灵地醒了，吸溜着鼻子，咂咂口唇，吐吐舌头，淡甜的味儿，再细品，还是淡甜的味儿。人便愣愣怔怔地诧异了：夜空月明星稀，没有一丝云彩，怎会是雨点？仰望，头上有稠密阔大的瓜叶做棚，更不是夜露。抓耳挠腮想得奇奥玄妙之时，蓦然就一拍大腿“哎呀”大叫，原来是傍晚浇在地上的水，早已顺着瓜藤一点点攀援空中，又从蔓尖一滴滴乳似地轻轻点落呢。
南瓜花静静开着，小南瓜躲藏在南瓜花下面，有点内向羞怯的意味。一开始只是粉嫩青翠的一小粒儿，假如雨水适宜，不出数日，就会像拳头一样大小，光洁诱人，油嫩水滑。随着南瓜的生长，一些南瓜花慢慢萎缩、坠落了，三、五分熟的南瓜还挂在那里，大大小小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整个夏天，南瓜花一茬又一茬地绽放着，南瓜粒儿一个又一个地长大。长大的南瓜有的被带进了厨房，摆上了餐桌；有的避在棚子架中，或侧卧，或悬起，或盘踞......日复一日，专心致志地汲聚着日月风雨精华。茂密的瓜叶把花朵掩了，把果实掩了，安宁静谧的夜晚，小孩子在里面捉迷藏；下雨的时候，狗儿猫儿便在叶下躲风避雨。
盛夏一到，南瓜花开了，餐桌上又添了一道可口的菜。清晨沿路散步时，我们采摘了一些刚盛开的雄南瓜花，放锅里用大豆酱稍微一炸，用来喝粥吃饼子，那味道实在美极了！南瓜秧的主蔓也长出很多的副蔓，这样的副蔓消耗营养，一般都要掐掉。但是不要扔掉，剥去一层薄薄的外皮可荤可素，可炒可拌，口感甚好，营养全面。
一场蒙蒙的轻霜稍稍打过，田野里看似坚固的金纱帐突然倒了。绿色的城墙一夜之间就枯了，萎了。圆大的瓜叶仅仅剩了一片赭色的灰烬，一圈花肚皮大南瓜被暴露出来，就像一圈好看的大灯笼醒目地悬在庄稼院的周围。绿草也变得失神枯黄。老南瓜安安稳稳地坐在草丛中，犹如一尊弥勒佛正捧腹大笑。不足为奇，粉白的冬瓜隐于枯叶之间，憨憨地如同一个藏猫猫的小胖妞。
老丝瓜呢，垂头丧气地吊在枯藤上，仿佛欠了人家一屁股的债。终于瓜熟蒂落，南瓜披红抹绿，呆呆笨笨，憨态可掬。南瓜其实是不怕老去的，不像有的蔬菜瓜果，岁月一刀一刀仔细地刻着，不再水灵之后惨不忍暏，而南瓜却是老的味道更醇厚。
远远望去，沟底、坎下、坡上，深红色的南瓜星罗棋布，磨盘状的南瓜，狗腰状的南瓜，枕头状的南瓜，有的秀气俊俏，有的憨头憨脑，卧了一地，滚了一地。东一个西一个尤为显眼，就像是为季节添上的标点符号。然后，我们就背上篓子去收瓜了。往往三五个就装满一篓。住处的墙顶、窗台、房顶摆得到处都是，此刻，瓜皮看起来像木头，用刀劈还夹刀，用手指掐不动，需放在屋外多晒几天增增甜度。
田野的庄稼都收完了，但是还迟迟疑疑地，不情愿摘下那些老瓜，留着听行人说很多有关它们的动听的语句。瓜皮都布满了沧桑的纹路，敷上了一层薄薄的的白霜儿，调皮的孩子就翘着指尖在上面描画喜爱的图案。广袤的泥土里还储蓄着相当多的养分，让果实多淀一些糖，再饱满壮实些许。如果不是挨近冬天，瓜是可以一直这样留着的。
农家的屋子里，南瓜一个摞着一个，依偎着粮缸。有的弯弯长长，像一只只大枕头；有的滚圆壮硕，像一个个巨磨盘。寒风肆虐的冬季，望着挤挤挨挨聚在一起的南瓜，一家人心里一定暖烘烘的。吃南瓜时，我们掏出瓜籽放在窗台上晾干，用手一撮吹净干膜，就是一堆鼓胖胖、白花花的瓜籽，冬天里没事炒上一锅，能磕好几天，更能香个十天半月。逢年过节拿出来，还是应付小孩子们的珍品。真是：半升锅里煮山河，一粒米中藏日月。
早出晚归，瞅一眼南瓜藤上的风景，心里涌动着丰收的喜悦。在潇潇春雨中,我谛听南瓜细长身肢舒张的声音；在盛夏的熏风里，我观察南瓜伸出卷须时生命的颤动。施肥呀，浇水呀，松土呀，搭架呀，小心侍候到夏末，欣喜地看到小黄花儿了！看它擎着黄亮的铜喇叭，吹着收获的序曲，我思绪翩然了，想到瓜儿的沉甸、硕大和甜美…… 硕大丰润的南瓜，有着和黄土地一样的色泽，叠加着阳光的色彩，成就了庄户人的肤色。
虽然南瓜永远长不成西瓜，但是，静静积蓄，经久不息，也就可以成为一个好南瓜，生存的价值丝毫不会弱于西瓜。有南瓜相伴，居家的日子就安贫乐富、沉稳踏实了。
那股清闲淡泊的烟火味道，清晰又亲切，灵动而温馨，满屋子里飘着漾着，家常可心，温贫暖老。太平盛世，岁月苍苍，种瓜得瓜，瓜瓞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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