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那辆老三轮车

文：耿欣然

偶尔也会怀念的呀，那辆老三轮。

人潮熙攘的集市也有风吹叶的声，十字路口的石头墩子上涂鸦了各色小人，学校旁丛丛小店今天又是促销辣条。那时脚步和时光都很慢很慢，我和世界都很小很小，吱吱呀呀的老三轮游逛在小镇，就能撑起我的天地。

我靠在“车厢”里，阳光斜射过来刺眼，避开它，偏头去找熟悉的老爷爷。他住在这条街，门前排了一列鸟笼，笼上的布一掀就涌出许多欢鸣。我面朝车尾坐着，景色像在往前跑，永不停息地跑。

喔，我瞅见家里开小店的同学正坐在门口发呆，绝不像我现在这般舒服，坐在三轮上有种安稳的颠簸。我要唤他，可三轮又快快地拐了弯——恼人！我转头——也只有在这时我才会转头，然后带些责备地睨向那佝偻着身子，一下一下蹬着三轮的“黑布”。“黑布”是觉察不到愠怒的，“黑布”只会继续用力地瞪，快乐地拉长嗓音：“到家喽！”

三轮是姥姥的，姥姥的背影，总是块“黑布”。姥姥也有七十多岁了，妈是她最小的女儿，我是她最小的外孙女。她脸上泛着乡下人常有的褐黄，一排牙大大地招摇着，笑起来皱纹荡漾，眼睛眯成两道缝。

现在都七十多了，姥姥走起路却总是匆匆的，连鞋底蹭地也发出“匆匆”的声响，一点不含糊。这确实不一般，因为，比如姥爷，只会慢条斯理地坐着下棋，一盘就是半个钟头。

可说实在呢，姥姥其实是个很烦的人。小时候住在她家，每次正儿八经铺开作业本，总会被她打断。她说要转个向斜对灯光，“这样不影眼”。那好吧，我遵命，她又非要我把椅子往前挪，怕我写着写着整个人软塌下去。我耐着性子，总算开始动笔——“喝不喝茶？”思路又被腰斩。

好不容易虫爬似的密密麻麻的黑迹布满每个格子，她眼睛眯成了缝：“俺欣然写的字真好——真工整！”她又补了个夸赞之词。于是我小小的心里填满了得意，也便不嫌她烦。

姥姥，也有些死心眼。某次，我随口夸句她的饺子好吃，她如获至宝，紧接着是一天的三顿的主食全淡出美食圈，饺子成功上位。虽然我来者不拒，但自姥姥被接到舅舅家后，表姐苦不堪言：“你知道你亲爱的姥姥我亲爱的奶奶怎么做饭吗？早饭是饺子晚饭是饺子昨天是饺子今天还是饺子啊！”说这话时姥姥恰巧路过，手里端着一盘美食：饺子。

记住的事太多了，比如“黑布”，夸赞，一天三顿的饺子。淹没了很多其他的显而易见的事，比如她已经七十多了，比如她从来舍不得吃一个饺子，比如她其实不识字。

上次回姥姥家，姥姥已被接走了。风叩开深绿的漆门，一股泥土味扑来。细碎的阳光铺满小径，蒲公英肆无忌惮地盛，枣树的叶子亮晶晶的。里屋门外还是那个我从前不知道干嘛的腌缸，窗台上仍躺着我挖蚯蚓的沾锈的小铲。天明净而波澜不惊。可是，有什么变了，有什么变了的呀！

一个人的离去，真能把一个地方的生活气息，卷走得如此彻底？找到屋角闲置的三轮，还是几年前的样子，灰头土脸，破破烂烂，除了里面不再有个叽喳的娃娃。但，当真一点没变吗？是几年前三轮就太老了，以致看不出岁月对它动的手脚？还是那个娃娃太迟钝，记太多忘掉太多，什么都觉察不到？

毕竟它那么老旧了，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负担着我呢？有些颤动是一瞬间的。我突然恐惧地想到，假若某天这三轮再也骑不动了，假若某天，这里再不会有人回来住了。我会怎样？

我会很难过，一定的。因为哪怕我只是认识到“某天”会来到的一瞬，就忍不住要哭啊。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偶尔”怀念起这三轮，而如今才真正参透？

怪我呀，怪我没心没肺，领悟不能；怪你呀，姥姥，怪你那么烦，各种细节非要照料到；怪你死心眼，只知道把最好的都给出去；怪你傻，从不知道索取应有的回报。

值得庆幸的是你还在，我还在。还有人笑着把眼睛眯成缝，里面装着我和全世界。爱最美的时候，是你发现它还来得及补救。因为三轮会骑旧，时光，永不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