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板车

文：谷雨

前些日子回家，看到老屋的墙上放有一架板车，倚墙直立。心生好奇，便问父亲，这板车从哪儿来的。父亲说，家里的板车当然是从家里来的。我越发惊怪了，板车这么个庞然大物就在眼皮底下，我居然没见过他的踪影，难不成会隐身术。父亲慢悠悠地说到，板车一直搁到仓顶上，没在意自然没发现，这有啥好奇怪的。

我便夹枪带棒煞有介事地问道，“莫非你想重操旧业，出去拉货?都七老八十了，不比年轻力壮的时候，可劲别逞强了”。

父亲一时没搭理我，只信步踱到板车边，用力拍了拍，叹了口气，“老家伙，对不住了，这两天得把你劈了当柴火”，接着就撇过头来对我说，“冬天快到了，锅灶里缺粗壮的柴火，得提前备好。板车的木料结实，一时派不上用场，长期闲置又占地方，生生炉子，烧烧火一举两得，你说呢？唉，人上了年纪就一无是处了。想当年，拉起板车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一把好手。现在呀，也只能打量打量这老家伙了……”

听得出来，父亲心中隐隐的痛。岁月已逝，板车已老，风华不再，当年跟父亲经常一起拉车的小姑父都去世差不多20年了，这隐痛里分明是对年华逝去的嗟叹，也是对人世沧桑的伤怀。

隐约听父亲说起过，七八十年代，那时我还没有出生，父亲曾跟亲友结伙，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一起拉着板车替人拖货，往返于县城和老家一带，单程足足三十来公里，全靠肩拉手推。由于全程步行，负重跋涉，一天最多跑一趟，还得起早摸黑。

空车去，载重归，前呼后应，往来不绝，在我的想象中，这盛大的场景，也许就是骆祥子大步流星气壮如牛地跑起来的人力车，或是神秘悠远的茶马古道驼铃阵阵了。其实，这一路奔走下来，完全不是想象中的乐趣和兴味。

就拿走路来说，这几年健身步走风靡一时，大多数步行者，十公里下来直是气喘吁吁，叫苦不迭，而父亲打一个来回就是六七十公里，折算步数就是小百来万步，完全是铁的意志了。我曾经最远的徒步记录是20来公里，两手空空轻装上车的那种，整整走了一上午，浑身都走散架了，老胳膊老腿完全听不得使唤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当我晃晃悠悠走个两万步便能轻松刷新步行排行榜榜首时，不禁高山仰止起来，20000步不过是父亲每天负重前行的零头。这么想来，父亲简直就是一直在跋山涉水的苦行僧了。

拉车时，肩拉手拽脚蹬，肌肉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一旦遇到上坡，还得咬紧牙关，奋力前驱，丝毫懈怠不得，毕竟负重上下坡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稍有不慎，还会人仰车翻。只有随时保持重心，即时掌握平衡，才能稳步向前。

拉车不比我们走步健身那么无拘无束，隔三差五任个性也是悉听尊便，拉车是要因之养家糊口的，除了刮风下雨，天天得出车，拉一天车方才赚一天工钱，由不得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悠闲自得。那根皮带拉绳一套上肩脖，就只好日复一日，不管不顾，拼命往前了。

那些年，父亲赶的路几乎都是尘土飞扬的石子路了，坑坑洼洼，磕磕绊绊。到得上坡路，人又乏，货又沉，车子重心后移，非得有人在后助推不可，不然前面拉车的必然压不住车把，稳不住重心，车子就会坂上走丸地滚落到坡底，酿成事故。这时候其他的车夫按住自己的车在坡底，然后一辆一辆的上坡，等上得坡来，再推送另一辆车，如是抱团循环，方能“渡劫”，耗时费力伤筋骨。

下坡看起来容易，但满载货物就不可小觑了。遇到陡坡可得百般小心，此时车子重心前置，车身的重量完全压倒车把上了，所以得用力把车把翘起来，使车子重心回位，然后让车子凭着惯性下坡。

此刻，车子的势能大，下坡的动能就大，通过车尾安装的一个橡胶轮胎摩擦地面来制动减速就很必要，万一速度过快失控的话，就不是人拉车，而是车赶人了。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拉车也是得要有匠心的。

说到板车，这笨重的家伙早就从生活中消失了，侥幸硕果仅存的板车也只是主人恋旧，舍不得丢掉，就跟父亲一样，视如老友挚交，是越陈越香的佳酿。早年，交通不便，车辆稀罕，有不良于行的老者需要出远门，或者身体抱恙的病患需要紧急送往医院，板车便派上了用场，成了应急的公交车和救护车。

坐板车的体验，我小时候有过很多回，一般多是上粮站缴公粮，那时种田，每家每户都有固定的征购任务，俗称公粮，没几年前方才取消。公粮一般计户摊入到田亩，完不成任务就要被催缴，催缴不成则要被收没收田地。而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子，金贵得很。

所以，交公粮这法定的义务，耽误不得，我们也都奉公守法，早早就送交上去，以致每到交公粮的季节，粮站里排了好长的车队。早去早回，所以我们每次交公粮都趁着夜色蒙蒙就开始装载、打包、捆扎，然后推车上家门口的陡坡，再转入乡村公路，奔向粮站而去。

粮站距家十里路左右，公粮非交上好几百斤，最便捷的交通工具莫过于板车了。一到交公粮的时节，我们历来都是全家总动员，父亲在前拉，母亲则是供随时调度的机动部队，上坡到车尾推车助力，下坡时就跑到车头处，帮父亲一起稳住车把，平路就跟父亲轮换着拉车。我就黏在车尾后面，暗暗发力，当然很多时候是做着无用功。

到了下坡就最是我的开心果路段了，因为这时父亲总要吩咐我爬到车子上当“压舱石”稳住重心，一爬上车，我就可劲撒着欢，美意得很。当然，回程就更轻快了，车子卸了货，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躺在车上，仰面朝天，享受着蓝天白云之下惬意的“自由行”。

世上哪里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事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想到了儿时坐板车的画面，也便懂得了这句话的内涵，也才真正理解了父亲这么多年艰苦的付出。一架老朽的板车，一个迟暮的父亲，仿佛就是两个融合的意象，总让人无端的

想起臧克家的那首诗：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

他横竖不说一句话，

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

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

他有泪只往心里咽，

眼里飘来一道鞭影，

他抬头望望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