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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二大娘和她的老院子

文:张涛

村子里突然来了几个提着漆桶的中年男人,半天的功夫,各家的房墙上都被毛笔标上了红漆数字码子1、2、3……,没打圈,也没写“拆”。等这几个人走后,人心波动,颇有惊喜也伴随猜测——

有人说:

“可能要拆迁”

“我看不像,咱这八不沾边的地方,拆了干嘛?”

“可不要这样说,太阳轮流转!”

“咦——做梦去吧!”

也有人说修路,谁也估不透是啥用意?心中窃喜却不漏声色,各人打着小算盘。胆大的人做出果断,悄悄在废旧市场买了旧砖旧瓦旧门窗旧梁头旧楼板沙子水泥,在院子里空处能盖的尽量盖上,不能盖的也要搭上一个厦子,然后将家里的废旧物品,新旧三轮车,手扶拖拉机通通挤了进去。

精明的人见有人盖自家也跟着盖,胆小的人就盖一间茅厕和一个宽敞的洗澡间,干干净净的简装修。也有的干脆把整个院子卡严了楼板,黑漆漆的透不进一丝阳光。

——干嘛?一旦拆迁了就得按平方赔。

乡里人也学精了,看着城里人因拆迁发了财,脑子里自然也灵活起来。

唯独前边二大娘家的一片院子没有动作。二大爷死了二十年了,二大娘也走了七八年了,房子一直就搁在那里。这是解放前村子里一个大户人家留下来的老宅,房屋院墙都高于一般人家的房屋,墙皮是砖里层是泥胚,青砖青瓦,砖也是那种很大很厚的砖。

据说二大爷家祖辈贫穷,土改时分给了二大爷家。因这几年无人居住老屋经不得常年风耗雨淋,现已剥落的部分坍塌。院子里有个天井,一到春天长满的杂草一人多深,屋顶上长了一棵楝子树,树到不大,根须却从屋顶绕道屋檐穿插到墙上一直耷拉到地面上了。屋檐的周圈长了一些野马齿笕和狗尾巴草。如果是一人走进院子里肯定会觉得头发竖起头皮发麻身上渗出一股凉凉嗖嗖的阴气来。

二大娘的门口就是村子里正街,一条泥路通往农田,也通往邻村。出工的,赶集的,走亲戚的必经她家的门口。她家的东边相隔三四米处还有一户刘姓人家,当年嫌她家房子太高压住了他家的气脉,前几年赌气盖了二层楼房,高深的院墙均用水泥粉得灰亮灰亮的。西边就是二大爷的远房侄子——也是嫌这院子扎眼早就将宅基垫了一米多高也建了楼房。远处看,二大娘的院子好像卡在两座山的夹缝里,总显得不是那么协调。因此,两边的巷口形成两条黑熏熏的胡同口子。

二大娘活着的时候,偶尔也有下田的人热了口渴了去给二大娘讨碗水喝。说:

“二大娘,有茶没?讨碗水喝”

“有的,有的。”

二大娘不吝啬,从一个很旧了的竹皮热水瓶里倒出两碗开水,然后再挖上一两勺白莎糖搅匀了让你喝,直喝得头脸出了汗往下滴解渴了才算过瘾。刚要抬脚看到二大娘院子里栽的几颗黄瓜长的半尺长了,走过去可啪扭下来就往嘴里填,咯喽咯喽咀嚼着:

“二大娘没牙了还种黄瓜。”

另一个跟着来的会说:“不种你咋吃的!”

吃着的便说:“也是,嘻嘻!”

“你还真好意思!”于是,你一嘴她一牙逗着才回田里去……

“渴了再来哈。”二大娘也跟着笑着。

“好的,二大娘。”

然后二大娘走到锅屋里添了水,抱了柴点着火呱哒呱哒拉着风箱为再来讨水的人准备着茶水。

院子门口每天被二大娘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大门外边除了两颗年久了的黑槐树,几颗扫帚菜,一直垛着两个柴禾垛——一个干树枝垛一个陈旧的麦秸垛。干树枝垛码得整整齐齐圆溜溜的。

麦秸垛的周圈常年卧着一群土黄色芦花色褐红色的大屁股母鸡,吃饱了打盹,睡醒了就咕咕咕咕挠地上的麦糠,一片狼藉后大摇大摆慢慢悠悠走进农田里打野,半天回来了继续挠地上的麦糠。

二大娘却不厌其烦地拿着一把用干扫帚菜棵子捆成的扫帚(二大娘的门口总是长着几颗一人多高的扫帚菜,墨绿色,嫩的时候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用开水淖了凉拌),一遍一遍再把麦糠扫回垛里去,且嘴里和这些鸡婆子唠叨着却又好像自言自语着……

一日三餐里也见二大娘的烟筒冒着袅袅灰白的浓烟,却看不出柴禾垛怎么见少。只要不是阴雨天,二大娘在家蹲不住,常年围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老兰色粗布围裙,驼背在村外的河沟沿上树林子里转悠,回家了围裙里兜着的不是一把干树枝就是一把野菜,这大概就是她一顿饭的所需了。

收麦子收玉米收豆子的时候,二大娘也是用围裙兜拾满了往屋里送的。

因为两条胡同,二大娘的门口也是孩子们的世界,每逢星期日或者月朗高头的晚上,东西两头的孩子就聚集在柴禾垛中间和两个小胡同里捉迷藏,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玩摸瞎瞎,二大娘怕孩子们玩火就搬了一个小马扎子坐在大门旁边守着,直到孩子们气喘吁吁玩得尽兴散去,才肯放心回屋休息。

冬日里,二大娘就不出门了。很少有人在冬日里看见过她,她的院门是两扇很厚的老式黑漆木门,经年残轮早已失去了往年的威严,开关时吱吱嘎嘎。不出门的时候里面是反插着的,一般没人打搅她,就是偶尔有人想起她时便敲敲门板看她是不是还活着。二大娘便咳嗽几声并不起来开门,或者到了该做饭的时候升起火来,烟筒里冒出高高的浓烟,敲门的人听到咳嗽或者看到烟筒里冒烟便放心的离开了。

一直到了腊月二十左右时,村子里有了年景,家家户户开始操办年货忙年了,听到远远近近的邻居噼噼啪啪剁肉馅子或者有孩子间断放炮竹的声音,二大娘才将大门打开来。冬日里捂白的脸有点像土窖里入春的萝卜生出的嫩芽,黄白浮肿。她拄着拐杖站在路边上,见着有赶集的从门口经过,就颤颤巍巍的从腰间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钞票,让人帮她割二斤猪肉,买副春联或者其他的一些所需。

至于二大娘是怎么过年的好像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二大娘一辈子不会和发面,蒸出的玉米面的团子像生了锈的铁疙瘩,包一顿扁食就是过年了。乡邻们只顾在充满喜悦的年味中相互走动着问寒问暖,二大娘确乎是被人遗忘了的。大年初一二大娘又把大门紧闭上了,似乎她把自己关在了年外。

有人说二大娘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她嫁过来的这个村子,一辈子没有坐过汽车,一辈子没见过火车,一辈子更不知道天上还会有拉人的飞机。一次她的邻居张婶被儿子接到北京去见世面,回来时二大娘羡慕地问张婶:

“北京有多远,是走着去的还是骑自行车去的?”

引的年轻人哈哈大笑。二大娘坐过两种交通工具——自行车和平板车。

张婶说:“二嫂,是坐火车去的。”

“噢!”

“是的,二嫂。”

二大娘迷惑了好一阵子。

见人便问:有没有坐过火车?火车有平车(当地拉货的平板车)稳当吗?于是,又引得人一阵哄笑。因为二大娘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是平板车,二大爷活着的时候总是拉着平板车下田干活,总是在收工时薅了一抱猪草装进平板车里,总是二大娘舒舒服服地坐在猪草上面去,车子一荡一荡的,二大娘的身子也一晃一晃的……

读到这里,您肯定认为二大娘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孤寡无亲。其实您错了,她是有女也有儿的。她的女儿为大,早年随婆家外流新疆,前些年还偶见回来几次,后来女儿身体不好就不回来了,逢年过节偶尔寄点钱和衣物来,也是寄到远房侄子家里。至于娘收没收到电话里也不好问。

再后来女儿寄过来一部老年手机,让那侄儿教她,说是学会了方便,起码娘儿俩能说说话了。可是二大娘不会接听也不会拨号,将手机当成了话匣子,怎么也找不到开关,便放到一边任凭一个女孩儿唱着歌——她想,这孩子唱累了就会歇着,她不知道电话的那头女儿有多着急。

二大娘的儿子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在北京搞科研。说是研究一种很重要的机密的项目。儿子从部队里上的大学,毕业了留在了北京,一直没有回过家乡,且在北京娶了一个北京女人,生了一个儿子送去美国读书。二大爷在的时候,气不过拿着信封,按着信封上的地址,跟人一路去了北京。等了两日才见儿子一面。

他问儿子:“还要娘不?”

…………

“你倒是说话啊!”

………………

儿子万分为难摆了太多的苦衷无奈,最后留父亲多住几日,却又不能在家陪他。二大爷想,反正来都来了,多住几日无妨,回去也好在老伴乡邻面前炫耀炫耀,可是有一件事却难住了二大爷,就是茅厕问题。

二大爷不愿意在房间里大小便,他不会使用马桶。他想着北京也像他的村子那样家家的房屋后面都有一个茅厕,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公厕,实在憋不住拉了一裤裆黄屎,想回儿子住处却又迷了方向,无奈硬着头皮找到路边的交警,拿出信封问路,那交警看到信封上的地址,闻着奇臭无比的二大爷,再看看他的形象简直不敢相信,盘问了几句然后将他送到家里。

北京儿媳妇正好在家休息,闻见公公身上的气味捂着嘴吐翻了肠子,一气之下给丈夫打了电话,电话里怒气冲冲,口口声声让他爹有多远滚多远。二大爷听到骂声,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忍气回到家乡,没过多少日子便抑郁而死。

料理后事的时候,邻居们都说二大爷没有口福,不在当官的儿子那里享福,偏偏回来送死。二大娘却一滴眼泪没掉,从此不再提到儿子的半个字眼。每年的春节再有村干部提着面粉和猪肉慰问军烈属时二大娘是不会开门的。

一个收麦的季节,81岁的二大娘离开了人世。被人发现时已经直挺挺的倚着墙坐在床上死了,因为平时二大娘是不被人注意的,除了冬天有人偶尔敲几下门听到她的咳嗽声之外。

往年收麦子的时候总能看到二大娘躬身拾麦子的影子,无论是拾也好也无论是拿也好大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在乎她的行为是否光彩——就她那个围裙紧兜也兜不了多少的,可看见了却又忍不住议论几句。

“这二大娘活的真是下贱,生了个有本事的儿子不去北京享福却要在家拾荒。”

“是呀是呀,这把年纪了也不怕摔着。”

“怕是大城市的儿媳妇不让去呗。”

——总之说啥的都有。

二大爷的远房侄子料理了二大娘的后事,她的儿子始终没有回来,只寄来三万块钱说了一些客套话。这位侄子替她儿子披麻戴孝摔了老盆。从此二大娘从这个村子里悄悄地消失如同悄悄地存在一样。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几个孩子在二大娘院子里玩捉迷藏,其中的一个无意中捡到一个油皮纸包,包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几张百元钞票,这大概就是二大娘一辈子的积蓄。钱被那个孩子的父亲花了,孩子的父亲当年在建筑队上干活时腿摔断了。

家里人和村子里人就把这倒霉的事故和二大娘的老屋联系上了,院子被传得神乎其神,说经常听到老屋里有人哭泣,也有人说屋里住进了仙家,仙家的啥岂能动得!寸土都是碰不得的。更神乎的有人说在大白天的晌午头上看见过仙家进进出出(后来那人说是只狐狸)。

从此二大娘的这个院子越传越邪乎,后来村子里死了几个罹患癌症的人,说这村子里以前从没有人得过癌症的。听着毛骨悚然,二大娘的这个院子就更没有人踏进过半步了。

为保一村平安,曾经有人提出过修缮祭拜,然而也只是顺口一提而已。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早早拆迁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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