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李哲
我将世间俗人分为两种：一种是三句话离不了人体器官、满脑低级趣味的真俗；另一种是具有人性闪光点而不故作高深、合乎礼节又不拘于小节的雅俗。
老宋就是第二种俗人，我喜欢这样的俗人。
再次见到老宋，是朋友约的一个饭局。他没变，只不过刮去了胡子，面貌有些许苍老，我坐在桌子的对面看着他一如多年前我在他的课堂被他吸引那样。
和老宋结缘，要追溯到九年前。那时我上初三，他是我那年的第二任数学老师，第二个班主任。
时值初秋，西风尚不能将池塘的水吹起波澜，还未到真正的悲秋时节，我便提早的感受到了那一丝凄酸的凉意。那时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重新划分尖子班。将原本八个尖子班里的学生再做筛选，组成两个超尖子班。我原在班级被选成了超尖子班，而我则被踢了出来，把我从二楼踢到一楼，一脚踢到了老宋的班级。
我清楚的记得我从二楼往一楼下的过程中，满是失落短短的十几个台阶，却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然而，这一切的悲伤，在我见到老宋之后，都变得烟消云散。
还没到班级，我便看到老宋远远的站在那里：他有着山东大汉般的身材，魁梧健壮。自然蜷曲着贴服在黝黑的面庞之上，显得油光发亮。一双浓眉配上两只铜铃眼，狮子鼻和嘴巴中间横着一条一字胡，上穿白衬衫，下搭肥西裤，脚蹬黑皮鞋，一看便知是考究复古的老派教师。
老宋站在那里双眼瞪得溜圆，活像三国猛张飞、水浒燥李逵。
“你几班的？”他声音有些低沉，像个咆哮的野兽。
“三班。”我怯生生的回答道。
“给我排队站好！”他手指着那列拍在走廊上的10人小队。
这些人和我一样，都说是被踢出来的“残次品”。
他把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时不时的扫视我们几眼。少不经事的我被他盯得瑟瑟发抖。原本心里的失落和神伤早已化为泡沫——完全被恐惧占有。难道以后就要生活在这样一位暴君的统治之下？
我透过窗子望向教室的内部，渴望从那些“原住民”的神情上证实我的想法。可令我诧异的是，从他们的表情上我并没有看到生活在暴政之中的忧虑困苦，相反还有一种徜徉在太平盛世的幸福微笑。
这些人该不会被压迫的久了以至于变成了痴子？等我上了他第一节课，我才大概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状态。
用心讲课的老师我见过很多，可拿命来讲的我却是第一次见。毫不夸张的说，老宋讲课的投入程度是人间罕见的。
老宋讲课有三大特点：知识讲解到位，声音狂放不羁，肢体语言丰富。
讲得好自然不用多说。而狂放不羁的嗓音和丰富的肢体语言绝对是老宋独一无二的特点。
他讲课的声音忽高忽低，有着一套自己的讲课节奏。每到讲解重要的知识点时，总是用力拍着黑板，发出“啪啪”震耳的响声，再加上他的粗犷豪放的嗓门，颇有一种张飞和着战鼓大喊：“谁敢与俺张翼德决一死战！”的气势。如果这时有人在打瞌睡，一定会被吓得一个激灵，心砰砰乱跳。
而每当讲解一个很细微易错的知识点时，他的声音又极其温柔，有点像一个哄孩子吃奶的妈妈。我不得不用这个比喻，他那个声音实在太细腻了，与他那个魁梧的身材形成一种反差萌。他微笑着，一脸宠溺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那种滑稽的反差感，像是，像是，嗯……大概类似一脸毛胡子的李逵捏着针掐着兰花指在绣十字绣。
除了嗓门，老宋那配合声音演出的肢体动作，更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每当他他讲到兴浓时，时常做出一些有趣而又难以理解的动作。我记得最经典一幕：当时他正在讲一个知识点，前一秒还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大声的咆哮着解题步骤，后一秒突然转身，单膝下跪，双手捧着粉笔在胸前，那动作既像拿戒指求婚，又像拿鲜花敬佛。面含微笑，双眼眯成一条缝温柔的问我们：“孩子们，你说简单不简单？”。脸上还有几道粉笔印。
教室里一片沉寂，他就那样跪着，我们就那样看着，世界仿佛静止了！窗台上飞过来两只麻雀“吱吱”的叫了两声，然后教室的角落里突然传过来一声“嗤”的笑，整个班的同学再也绷不住了，哄堂大笑起来，麻雀也被惊得扑棱棱的飞走了。老宋不明所以，站起来也跟着我们笑，略显娇羞的挠挠头：“你们笑什么啊？”
有时候，你不得不去相信“每个人活着都是带着使命”的这句话，我觉得老宋就是为教学而生，老宋的责任感让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孩子。
当时班级里有个喜欢逃课的网瘾少年。他父亲身体有恙，不能务工挣钱，一家人全靠妈妈养活。学校发现其逃课两三次，准备劝其休学。老宋知道他的家庭情况后，力保这个学生，觉得他可以再“抢救一下”。
后来，他再次逃课被老宋从网吧里揪回学校。
我远远的看到老宋铁青着脸，骑着摩托车载着他回到学校。一言不发的带着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老宋的办公室像是一个独立小的杂货间，里面堆放着整个年级的数学资料和试卷。
透过虚掩的门，我看到老宋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样大声咆哮着。他的肢体动作越来越激烈，最后老宋情难自控的动手打了他。他的动作很粗野，可我却不觉得可怕。他那样的歇斯底里让我仿佛在看一个呕心沥血的父亲在恨铁不成钢的招呼着自己的儿子，愤恨之余还有哀伤。老宋带着他回到了班级，我隐约看到老宋眼眶微红，一种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当老宋和我再次谈起这个同学时，他一阵唏嘘，他说那个同学后来上了高中也不省心。和同学打架，伤了人，别人要求拿钱私了。老宋知道这件事之后，借钱给他妈妈，才让这事情有个了结。
“他现在混的可以，自己去英国留学了。走之前和我道别，还送了我两瓶酒！”说这话的时候，老宋一脸骄傲。那种骄傲，分明是一个父亲才有的神态。
除了教学，在课间的老宋更像是一个朋友，更有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
初三毕业需要体育测试，被某位数学老师（老宋）霸占许久的体育课终于又还了回来。当时体育有三项，短跑、跳远、和实心球。有一次体育老师正在给我们加练，老宋顶着大太阳呼哧呼哧的来到了操场。我心想，老宋这也太认真了吧，都要跑到操场上给我们上课了。
其实老宋是不放心我们训练过来巡视的。他一会讲解跳远，一会说说跑步。讲的最多的还是实心球。实心球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找到发力窍门。我比较瘦弱，老宋一来，我就更加紧张，扔了两次都没扔过去。老宋说道：“你看你笨的，拿来我教你！”他亲自示范，一步步的讲解着，腿怎么蹬，腰怎么发力，吸引了一大批同学前来围观。
“看好了，我给你示范一个完整的！”
说完老宋曲腿弯腰蓄着力，咬紧牙关，双手后摆，“嘿”的一个用力声，紧接着又传出“嗞啦”、“哎哟”两声。
“嗞啦”是老宋衬衫腋下布料撕裂的声音，“哎哟”是老宋摔倒时发出的声音。老宋在同学们的大笑声中被搀扶起来，笑着说：“这地真滑，怪不得你们扔不过去。”
老宋有一辆摩托车，每天早上都骑着它从教室主楼前面经过。他骑摩托车的样子帅极了：他目视前方，微低着身子，摆出流线型的身姿，白衬衫随风而动，喝着发动机的轰鸣看上去有一种别样的酷感。
我忘记了是几月的早晨，天空飘着雨，那雨很细，打在身上似有若无。这样的天气对于整日闷在教室里的我们来讲，是一种意外的恩赐，许多人都被这天气抚弄的神清气爽，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早读。老宋又开着他的摩托车从拐角过来。
他一出场就吸引了整栋楼在廊上早读人的目光。那姿势帅极了，当时我心中还有一丝的优越感：这可是我的班主任啊。然而，老宋拐弯的时候没注意，车轮啃在了那矮小的石牙上，“咣叽”一声，摔倒在地。我慌忙跑下去搀扶他。还好他开的慢，摔得也慢，没有一点伤。我把他扶起来，才听到整栋楼的读书声化成了一片哄笑声。我那优越感瞬间变成了尴尬：我怎么会有这样班主任！
由于的平时的严厉，也招致了一些顽皮学生的“记恨”。
一天课间，老宋面无表情的来到教室，手里拿着气筒，他站在教室门口大喊着：“你们谁把我的摩托车气给我放了？我也不找你麻烦，我把气筒放在讲台下面，谁给我放的，谁下课给我打上，不然别让我查出来！”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问老宋：“老师，你知不知道当时谁放的你摩托车气？”
老宋看着我说：“不会是你吧？”
我朝身边的同学努努嘴，同学大笑着站了起来：“老师，小时候不懂事，我自罚一杯。”
“不行，三杯！”老宋说道。
我们和老宋吃到很晚才分离。离别时颇为不舍，他盛情邀请我们，有空一定再去母校看看。我和朋友商量着，春节一起去看他，行个传统的晚辈礼。
听朋友说，老宋已经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主管教学方面，并且依然奋斗在教书育人第一线。老宋绝对有资格当这个副校长，名副而其实。
我的恩师，遇上您实我之幸，祝您：桃李神州多栋梁，春晖四海遍良驹。
哦，对了，他的名字叫宋善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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