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但愿人长久
图:来自网络
南方的冬天不冷,今年更是历史罕见的暖。北方的家乡较往年同期也属于冬暖状态。
往年,这个季节的北方,早已是万物凋零,进入冬藏,雪花飘飘了。
无论冷暖与否,每当这个季节,我都会想起那一年在北方老家的那一场鹅毛大雪,心就会有一种被牵扯的酸痛。
我的家乡是北方的一个小城,冬天异常寒冷。好的是,小城进入冬天就会送暖气,室内温暖如春。
记得那是冬月的一天中午,隔窗看着外面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感慨着大自然的诗情画意。
窒内不知季节变换的各种花草,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特别是黄黄的菊花,举着朵朵笑脸,展现着我花开后百花杀的傲慢。
电视播放着地方戏《讨饭花郎》,哼哼啊啊唱着一种悲伤的情调:
北风凛凛大雪飘,
穷人的日子实在难熬。
破庙里撇下高堂母,
去到大街上把饭讨。
头带一顶开花的帽,
身穿一件破棉袄。
讨饭的篮子左手里挎,
右手里拿着打狗的藤条。
叫一声婶子大娘行行好,
可怜要饭的花郎把饭讨……
那唱腔委委婉婉,如泣如诉。这种悲情戏最容易触动人脆弱的心灵,让人感同身受,抛洒出同情的眼泪来。
突然, 咚!……咚咚!……咚!好像有人敲门。打开门,没人,再看楼道也没人。我正想关门之际,门后边传来一声弱弱的声音,“给口吃的吧!”。
天呢!我那时的心情,用现在的词语形容,就是现实和戏剧“撞衫”了。真是戏如人生,让人不得不相信巧合无处不在。
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被岁月打磨的身体浓缩的像个侏儒。贴着墙站在门后边颤抖着,像个稻草人。
他头上带着一顶破帽子,两边的帽耳,一边盖着耳朵,一边翻翘起来,歪吧着,上边还顶着一层雪。上身穿一件千补百衲的破棉袄,肩背上也披着一层雪。下身穿着不合身的单薄裤子,裤角卷起来几层,支棱着露出光光的脚脖子。光脚穿着一双破洞的军用球鞋,湿漉漉的,周边还粘着污泥和白雪。背着个布袋子,右手拿着一根棍子,左手端着一只脏兮兮的搪瓷茶缸。可怜兮兮的瑟瑟发抖……
看到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歌剧《白毛女》里的“杨白劳”。
我赶紧招呼他进屋暖和暖和,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怯怯地说:“我不能进屋,您给拿口吃的就行!”他站在门口递过来手里的茶缸,上边还印着“北大荒”三个字。我赶紧去厨房给他成了满满一茶缸热粥,还拿了两个馒头。
他接过去,颤抖着说了声:谢谢!把讨饭棍挟在掖下,双手捧着茶缸先暖冻僵的手。接着急急地喝一口,哆哆嗦嗦迈步就要走。
我拉住了他,让他进屋坐下吃完再走。他说:“我一个要饭的,哪有进家吃饭之理!”他固执地站在门外,左右为难的样子。我说:“老人家不用担心!我不介意!谁都会有难处的!外面下着大雪,太冷了,您还是进屋暖和暖和吧!”
也许是他太冷了,不再固执,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门边的地上。我让他坐在沙发上,他不肯。他看旁边有个小方凳子,拿过去靠墙边坐在了凳子上。局促不安的环顾着周围,唯唯诺诺地说:“夷!外面冰天雪地,你家里却温暖如春,我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暖和的房子!”
我端盆热水让他洗洗手,看着他那双像老树皮一样黑黑的手,还有那张皱巴巴饱经沧桑的瘦脸。让我想起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卖炭翁》,心里 酸酸的。
我给他端上一盘菜,拿两个馍,告诉他先吃饱再说。他两只手相互交叉,大母指相对上下拨弄着黑黑的指甲。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所措的样子。能感受到他肯定又冷又饿,我催促他趁热吃饭。
也许是寒冷和饥饿战胜了矜持。也许是看我真心实意盛情难确。他不在客气,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会功夫全部吃光。
我问他:您老那么大年纪还出来要饭,您儿女不孝顺您吗?
一句话勾起了老人家的伤心处,他叹了口气说:“唉!你要不问,我就不说了!我家住农村,离此二十多里地。在自家房前屋后种点青菜,背出来卖两个钱,贴补家用。想着下雪天能卖个好价钱,顺便讨口饭吃。
我总想着城里人的生活条件好,讨口饭不费劲,才来到此地。家里还有一个神精不正常的女儿,四十多岁了,还需要照顾。我每天出来要了饭还得给她带回去!”
老人家说:他原本有一个幸福之家,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日子虽不富裕,一日三餐,能保证温饱,一家人其乐融融。
后来,儿子阴差阳错去了北大荒,不久却意外身亡,有去无回了。儿子的朋友只给带回来一只儿子用过的茶缸,作为唯一的念想,他就带在身上用来讨饭。
女儿嫁了一个赤脚医生,因为一次重感冒发烧,她的乡村医生丈夫给她用药过量,导致身体半瘫痪,精神也失常。赤脚医生丈夫看着医治无门,就把她送回了娘家,提出离婚,再也不管了。
老人说:儿子没了,女儿又被折腾成了残废。老伴受不了沉重打击,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而去。只剩下他父女俩相依为命,老弱病残,无依无靠,生活朝不饱夕,只能要饭为生。
老人还说:自己都七十六岁了,已是风烛残年,有今天没明天的人了。自己不知哪一天就老去了,到那时,撇下一个残章女儿可咋办呀!……
老人家说着,双手捂着眼睛,肩膀一耸一耸的抽噎着哭泣。也许在外人面前他不能嚎啕大哭来发泄心里的痛苦,只能压抑着像抽丝一样,抽扯出他的委屈。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老人家,在这种悲惨苦难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只能陪着掉眼泪,后悔不该问他的身世,引起他伤心。我为自己的鲁莽在心里忏悔……
老人平复了情绪,说让我见笑了之类的话。之后要告辞了,说:他出来一天了,把女儿锁家里还饿着等着他呢!
老人的话又让我想起歌剧《白毛女》里喜儿盼父回家的悲苦: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风打着门来门自开,我盼爹爹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我打包了一些食物,又给他和女儿找几件棉衣,还准备给他点钱。老人只愿意带上点食物和旧棉衣,他不愿意再要钱。他说:他遇上好人了,让他在家里吃顿热乎饭,又给带上吃的穿的。他得知足,不能再要钱。
他还说:要饭这些年尝尽了酸甜苦辣,人情冷暖。有些人都拒绝开门。还有些人凶神恶煞,恶语相向。他还被狗咬伤数次。
唉!真是残羹剩饭有得色,劝君莫扣富而门。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出卖自己的尊严去换取别人的同情。所以,无论在哪里,遇到乞讨者,就尽量帮一把,送一份温暖。让那些苦难的人能感受一份人间真情。
老人还说:你们在城里没地没土的,一粒米,一棵葱都得用钱买,挣钱也不容易。不像我们农村,房前屋后自己还能种点疏菜。
他是一个乞讨者,却不贪心。他虽然贫穷,却有道德底线。那么善解人意,让人肃然起敬。多么淳朴善良的老人,只是灾难和贫穷让他无奈,也更让人心疼。
我要送他回家,他很固执的谢绝了。我给他包了一个包裹,不敢拿多了,怕他背着太累。又给他一把雨伞和一双雨靴,告诉他慢慢走,别着急。如果再来这个小城,还是来我家歇歇脚。
老人千恩万谢之后走进了风雪里,我的心也跟着跌入了暴风雪里……
又隔几天,老人又来一次。背来一捆“雪里红”,绿油油的,带着泥土的芳香。我嗔怪他不该背这沉甸甸的东西来,那么远,多累呀!他说是自家种的,不多,都卖了,就留下这点了。省得我花钱去买,过年吃,鲜着呢!
我知道他记挂着那一饭之情,滴水之恩。告诉他下不为例,他好像如释重负,开心的答应了。我问了他女儿的一些情况,走时,我又给他带点东西。
到了春天,老人家又来一次,说:春耕开始了,他要忙着种点庄稼,还要照顾女儿,以后就不出来了。他只是冬闲时出来要饭,填补拮据生活的欠缺。我心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有点失落感。
到了暑假,学生们都放假了。我带孩子去另一个城市度假,假期结束的时候才回家。邻剧告诉我说:“有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来找你,是不是你家亲戚呀?我告诉他你出远门了!他给你送来一包他自己收的毛豆。放在了我家,都放好长时间了!”
从此,老人再也没有来过。再后来,我也离开了家乡小城,到了南方。不知道老人和他女儿后来怎么样了!
每到冬天我都会想起他们,会感到揪心的疼痛,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祝福他和他的女儿一切安好。
老人和他的女儿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牵挂,也是心里的伤。是看着他孤单的走进暴风雪之伤,是贫穷无奈之伤,是自己力量太小无能为力之伤……
有人说:感谢贫穷,那只是朱门酒肉臭,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门贵族唱唱高调罢了。一个无米下锅,冒着风雪去乞讨求生,路上能冻成白骨的乞丐,无论如何也发不出感谢贫穷的感慨。在这样的伤痛里,只能憎恨贫穷。
希望国富民强,人人安居乐业,永远不再有贫穷。那样的暴风雪永远不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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